第036章 再見柔福
七日後,更讓我寒心的事情來了。
那日放學時,兩個小屁孩支支吾吾的跟我說以後上不了學了。魏軒的長姐就要出嫁了,茶館裏勞動力短缺,他得在家裏幫忙。而蕭致遠的父親被調任外地了,他自然也要跟著去了。
我雖心裏難受,卻也不能說些什麽,就把親自抄寫的詩集和成語送給了他們。然後又跟李白送汪倫一樣,依依不舍的把他們送回家,隻差含淚告別了。
雖然很喜歡這兩個小孩,可我不是想為他們而哭,我是想哭我自己。
好不容易稍稍找到了點自己的價值,好不容易說服了完顏宗翰那個守舊人。又著手興奮地操辦了那麽多事宜,整日穿著男裝、塗著黑臉,還弄不弄就過敏,又疼又癢。
可現在呢,一切又如前了。
“怎麽如此沒精神?”
正低頭走路,一雙皮靴出現在眼前。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合剌,“沒有啊,隻是昨晚沒睡好而已。”因為心裏不太高興,所以回他話時也是懶洋洋的,但願他不要介意我的無禮。
合剌淡淡笑說:“以後……還是安心呆在府裏吧。你如今年歲也大了,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作打算了,辦私學……到底不是你們女兒家該做的……”
本來就心煩,被他這麽一說更煩。什麽年紀大了,用不著你來提醒,我的終身大事與你有何幹?心中猛然一驚,想著這幾年合剌對我的態度,秀娥她們都說合剌可能喜歡我,不會是真的吧?若真是這樣,那他這句話可就不是隨口說出來的……
不過即便他真有想娶我的心思,完顏宗翰也不會準吧。相較之下,我還寧願和完顏宗翰在一起。他雖然才華橫溢,麵如傅粉,但那個叫什麽來著,我對他實在不來電。這一款少年,實在不是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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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終於姍姍來遲,冬日裏搭了暖棚保護,院子裏的杏花不僅奇跡般的存活了下來,而且已經開了好一陣子,桃花也隨後吐出了花蕊。而住進明珠閣快半年,完顏宗翰的妻妾們沒有一個來我這兒攪合的,連圖克娜的影子都未見著,出乎意料的清淨安寧。隻是每逢出了明珠閣,不管是在府內還是府外,侍衛仆婦們都跟得緊緊的。我也沒在路上遇到過其他女人,除了一些下人們外。因為基本上隻是走明珠閣到府門之間的一段路,大多時候也是乘轎而行,並不在府邸裏其他地方轉悠,省得給自己找煩惱。
一日午後和花漣她們挽著竹籃在院子裏摘桃花,準備釀成桃花酒,內服外敷均可,皆是美容養顏的法子。相傳太平公主的美容秘方便是采擷農曆三月三的桃花,陰幹研成細末,七月初取烏骨雞血,與桃花末調和成糊狀,用時取適量敷麵及其他部位。不過我可做不到用雞血來敷臉,還是用酒來代替了。
“奴婢鶯語,請小娘子安!”
我嚇了一跳,鶯語怎麽來了。回頭時她正和玲巧並肩站著,兩個人的臉上皆是笑如暖風,“快起來吧,是你家夫人找我有事嗎?”鶯語道:“是郎君讓奴婢過來請小娘子的,柔福帝姬今日一早入了府。”
“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地上前抓住鶯語的肩膀,她不停地點頭,“是是是,小娘子別搖了,快把鶯語給搖暈了。”我朝門外喊了一聲,泰阿丹進門請示道:“小娘子有何吩咐?”我道:“快備轎,去蓋天大王府裏。”
一路上我心裏也在猶豫,我和玲巧當年不過一個八歲、一個十一歲。如今快過去五年了,她估摸著也不太能認得出我們了。而且她若是得知曾經備受她喜歡的小宮女、如今成了完顏宗翰的義女,會有何感想?會責備我麽?會難過麽?唉——真是糾結——
下轎後,發覺子衿在門口等著,她上來執了我手,笑得溫婉大方,“郎君在廳中坐著,我帶你過去吧。”我點點頭,隨著她進去,忍不住試探道:“大王是想娶帝姬過門嗎?”她含了薄弱的笑意,道:“還不清楚,隻是春日浣衣院易染時疫,今年尤其凶猛。郎君不知和她說了些什麽,把她勸了出來。這位帝姬一向性子倔,不知為何竟願意出來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難道是和我有關?
送我到了前廳,子衿便下去了。宗賢起身相迎,我回頭看了一眼子衿的背影,疑惑道:“你們夫妻兩個怎麽別別扭扭的。”他側臉笑道:“你多心了。”我還想再說,他看著我道:“你不過一個小姑娘,整天把夫妻二字掛在嘴邊,可是想嫁人了?”
我嗤笑一聲,隨即看了一圈,問道:“柔福帝姬呢?”他坐下來道:“在屋裏休息,她近來患了咳疾,先前服了藥睡下了,這會子怕是沒醒。”
“嚴不嚴重?”我驚問,去年冬天完顏宗翰說她染了風寒,這會又得了咳疾,他們還說派人好生照顧著,怎麽照顧成這樣了,“還好,你不用擔心。”說著又看我一眼,問:“粘罕知道你來我這兒麽?”
我搖搖頭,他自從我辦學第一日離開會寧後,就還沒回來,不然我此刻未必會站在這裏,“子衿說是你把她勸出來的,怎麽勸的?”宗賢淡淡一笑,“哪裏是用勸的,是我把她給迷暈了帶出來的。”我驚訝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低頭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最近浣衣院時疫蔓延,我怎麽能放心她呆在裏麵,隻好出此下策。她醒來後也沒說什麽,隻是不願說話。”
看來宗賢還是對柔福有感情的,都過去快四年了,還惦記著她,“你想去看她嗎?以前隻有一麵之緣,而今你又長大了,恐怕她並不記得你吧。”我笑道:“不記得不認得也無妨,隻是想見見她。”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丫鬟說柔福醒了,我忙從座上站了起來,宗賢吩咐道:“帶小娘子過去吧。”
臨進門,我有些激動和緊張,看了眼玲巧,她和我表情幾乎是一樣的。裏麵忽然傳來幾聲抽泣,我倆急忙推門走了進去。
繞過一座屏風,一著月白色素衣的女子朝內斜靠在床上,聽見動靜後回過身來,眼角泛著淡淡的淚光,她驚訝的看我一眼,“你是——”
柔福的麵色比幾年前更加蒼白,整張臉削尖而憔悴,愈發顯得雙眸空洞無神。她本是二十芳華,微垂的眼角卻已生出細密的皺眉。我心裏一酸,喉嚨哽塞,終是忍不住撲至床前,“帝姬——”
她表情近乎癡怔,直到玲巧也奔上來跪下後,她漆黑的眸子綻放出一抹驚喜交加的光彩,結滿老繭的右手不自覺的抬起,欲撫上我淚水四溢的臉頰,“小七……是你嗎……小七……”她一聲聲的急切發問,右手卻停滯在半空中,麵上透著一點惶然、一絲迷茫,仿佛對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我握住她的手貼在臉頰上,半笑半哭道:“是我——我是小七啊!”
“小七!”她一遍一遍的撫著我的臉頰,眼裏滿是疼惜和愛憐,“小七,當初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後來聽玲巧說你被一位金人從昭媛手裏救下後……我憂心不已,四處派人打聽,總盼著你能好好的……”
我握著她的手道:“嗯,我一直都好好的,倒是帝姬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柔福拉著我坐在她身邊,摸著我的臉笑道:“雖然在浣衣院,日子過得還不算艱難,畢竟已經過去四年多了,早已經習慣了。”說著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臉焦急的問:“那你現在……”
我咬了咬唇,囁嚅道:“我被完顏宗翰帶回了金國。”
她露出驚訝之色,又上下打量我幾番,緊張道:“他把你怎麽了?你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我忙道:“他收了我作義女,對我一直很好。”
“原來,當初救你的那個金人就是他了。”柔福很快掩下驚訝之色,唇邊綻開一抹笑容,“你既然如此說,想來他是真的對你好。”我聞言麵上一紅,輕聲道:“帝姬,你可怨我?”
頭上一聲低歎,她輕輕拍著我的背,語氣溫柔似三月裏的春風,“傻丫頭,當初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何況你隻是一個小孩,什麽怨恨,也不能讓你背在身上一輩子。你和玲巧,隻要能平平安安、健康快樂的生活,比什麽都好。”說著又拉過玲巧含笑道:“也別再稱呼我為帝姬了,以後都叫我姐姐吧。”
我倆應聲,齊齊喊了一聲:“姐姐!”
想著她方才那句話,我仰頭望著她,低聲道:“那姐姐為何不能放下?完顏宗賢為人性直,脾氣溫和,又如此掛念姐姐——”
“小七。”她柔聲截道,眼神飄向透亮的窗子,“你還小,但姐姐不同,姐姐這一生——大概就如此了吧。”我握住她的手,“姐姐還這樣年輕。”
屋外忽然傳來說話聲,隱約聽見“顏歌”二字,我示意玲巧開窗看一眼。她走過去微微打開窗戶,外麵的說話聲清晰可聞。我問:“可是合剌?”她點點頭,“好像是在找小娘子呢。”我蹙眉道:“快關上吧。”
“顏歌?可是你如今的名字?”柔福笑看著我,又往窗外瞥了一眼,我囁嚅道:“是。”她摟著我笑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姐姐覺得‘歌’這個字很好,外麵那人可是金太祖的嫡長孫完顏合剌?”
我奇道:“姐姐認識他?”她淺淺笑回:“不過是聽說過罷了,隻知此人十分喜好咱們漢家文化。能賦詩作字,喜雅歌儒服。”說著又深深看我一眼,“他可是喜歡你?”
“姐姐說什麽呢,我和他隻是朋友,偶爾交流一下詩詞歌賦,下下棋遛遛馬罷了。”我側過臉笑說,麵上卻有些微微發熱。柔福捋了捋我鬢前的碎發,淡淡笑道:“幾年未見,你已出落得如此標致,即便是茂德姐姐在你麵前,也怕是會黯淡無光了。”我捂著臉害羞道:“姐姐笑話我呢。”她拿開我的手,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你如今姿容出眾,那完顏合剌會喜歡你也是再正常不過了,隻是……完顏宗翰對你……”
我不願讓她擔心,隻道:“姐姐多心了,完顏宗翰才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小丫頭呢。他就是把我當做義女,別無其他。”柔福凝眉緩緩笑道:“最好是這樣,他年紀也大了,你不能不為自己以後考慮。”
“姐姐真是越說越遠了,我還小呢。”我心中酸苦,柔福說的我何嚐不知,那遙遠的以後,會是個什麽樣,我一直不願去想。來了古代四年多了,估摸著是徹底回不去了。而我未來的結局到底如何,老天也不肯給我一點點提示,隻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過一天是一天。
“十三歲,也不小了。”柔福輕歎一氣,又問:“完顏宗賢與你很熟悉?”我笑道:“也不算熟悉,我隻是跟他說我小時候曾受惠於柔福帝姬,所以才想來見上一麵。”說完又注視著柔福鄭重道:“姐姐,他人真的很好。”
“我知道……咳咳……咳咳!”柔福臉上一陣青白,我慌忙拍了拍她的背,急道:“玲巧快倒杯水來!”柔福舉帕捂著口,胸口劇烈起伏,斷斷續續的說:“我沒事……你不要慌。”
我喂她喝了幾口水,道:“姐姐這樣是萬萬不能再回浣衣院了。”她此時氣息已平順下來,隻是銜著笑意沉默不語。我想了想道:“姐姐若不願住在宗賢這裏,那便和我回去吧。”玲巧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娘子如今住在元帥親修的明珠閣裏,華美程度可以跟咱們從前的飛霞殿相比呢。”
柔福笑著搖搖頭,眉間隱隱含愁。我心下一酸,她雖已漸漸看淡,可終究是趙氏女兒,和我這個異時空的人到底是不同的。她對於完顏宗翰這個曾經毀了她家園的人,即便是如今已沒有了怨恨,也是不願和他照麵的。
於是搖著她的胳膊撒嬌道:“姐姐肯定舍不得我和玲巧吧,那便在這裏住下來吧。我們可以常來看姐姐,我與宗賢的夫人子衿也算是熟識了,她人很好相處的。”
她“撲哧”一笑,用食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臉,“真是個小機靈鬼,隻是——”
我無奈截道:“姐姐該對自己上點心了……姐姐說從前沒能保護好小七,那以後就多分點愛給我們吧。”
“你呀,這調皮兒竟是一點也沒變。”語氣雖狀似責備,卻含了滿滿的疼惜和寵愛。她笑看了我一會,伸手將我的頭擱在她瘦弱的肩上,良久歎了一句:“姐姐聽你的便是。”
宗賢問我是用了什麽法子說服了柔福住下,我淡淡一笑,回了句:“女兒家之間的閨房話,不能說給你聽。”他聞言有些吃驚,但也不再追問,隻道:“我會好生照顧她的。”我笑著朝他斂衽一禮,謝道:“有勞大王看拂,歌兒在此深深拜謝!”他扶我起來,又道:“她不願嫁,我也不勉強,如今要緊的是先把身子養好,到時她如何抉擇,我也無異議。”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心底也希望柔福能看開點。完顏宗賢,的確是個不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