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蕭裕

張通古微一遲疑,眸中略帶滿意之色。迪古乃含笑道:“卿等皆是長者,元妃所言極是。”說畢,示意我去他身旁坐著。

如此又閑話幾句,迪古乃端起茶盅,噙著一絲笑容,緩緩道:“朕廢除行台尚書省以來,河南山東之地盡歸政朝廷。然朕有所命,使者奔波數千裏之遙,地方接旨已逾數月,車馬勞頓,需半年方能往返。百姓疾苦,朕無法及時了解,更不能及時解決。若有急切之事,朕甚有鞭長莫及之感。況南方物富事繁,北方民清事簡。遂朕意欲遷都南下,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張浩與粱漢臣早已知曉迪古乃心存遷都之意,遂並未有過多反應。張通古與蔡鬆年先是一怔,接著默契地互視一眼。蕭裕愣了一下,抬頭望向迪古乃,複又垂下眼瞼,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

張通古側身笑道:“陛下聖明,老臣早有此意。”

迪古乃聞言很是高興,但見蕭裕沉默思索,不由得高聲道:“蕭裕,朕問話時,你卻走神,該當何罪?”

蕭裕忙賠笑道:“陛下誤會了,微臣正想著陛下遷都何處最佳。”

迪古乃“噢”一聲,盯著他問:“可想出來了?”蕭裕猶豫一下,回道:“臣以為,汴京最適合。”

蔡鬆年頗為激動,反駁道:“汴京過於近宋,更曾是宋國國都,若舉朝遷往汴京,無疑是赤裸裸的挑釁,易引起宋人反感仇恨。且屆時大軍一同南下,宋國必定驚疑,若因此起爭端,甚是不妥。”說完,他像是尋求盟友似的。望向我問道:“微臣此言,娘娘可讚同?”

我未料他會問我,愣一愣之後,忙道:“蔡大人言之有理,金宋兩國自和議以來,已經和平共處多年。若因遷都生出嫌隙,於金於宋皆不利。”

蕭裕一急,還想再說,迪古乃接話道:“朕經過深思熟慮,以為燕京最為合適。且朕曾派張浩前往燕京考察。具體遷都地址早已規劃清楚。朕今日召諸位過來,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包括如何說服我女真族人。如何規劃新都的營建……”

蕭裕問:“陛下早就有所決定?”

迪古乃輕抿一口茶,微笑道:“正是,朕打算月底便下詔至燕京,營建宮室。”

蕭裕不再說話,眉心一攏一攏。臉色很是難看。我納悶地扭頭,隻見迪古乃正凝視著蕭裕,目光卻深不可測,頗為詭譎。

張通古沉吟片刻,說道:“族中貴人反對,也是因故土難離。眷戀祖陵。陛下不若將祖宗陵寢一並南遷,以斷其念。且下詔時,不必直接提遷都。改為‘經營兩都’,或許能少些阻礙。”

迪古乃點頭笑道:“此法可行。”說著,他向胡翰林院學士胡礪道:“胡卿這就幫朕擬詔吧!”

蕭裕驚道:“這麽急?”迪古乃開玩笑道:“朕幼年時,便早有此心。”說完想了想,又道:“朕親自來。元妃幫朕撫紙,蕭卿給朕研墨。”

我依言起身。蕭裕欲言又止,跟著我行至書案前。

迪古乃略一思索,便提筆落下,行文流暢,不曾停頓,仿佛早已在心裏想過數遍。

頃刻,這份頗具時代甚至曆史意義的《議遷都燕京詔》擬寫完畢。迪古乃交給張通古等人過目,笑問道:“卿等認為是否還需補充?”

張通古邊看邊讀:“……既而人拘道路之遙,事有歲時之滯,凡申款而待報,乃欲速而愈遲。今既庶政為和,四方無侮,用並尚書之亞省,會歸機政於朝廷。又以京師粵於一隅,而方疆廣於萬裏,以北則民清而事簡,以南則地遠而事繁。深慮州府申陳,或至半年而往複;閭閻疾苦,何由期月而周知。供饋困於轉輸,使命苦於驛頓,未可時巡於四表,莫如經營兩都。眷惟全燕,實為要會,將因宮廟而創官府之署,廣阡陌以展西南之城。勿憚暫時之艱,以就得中之製。所貴兩京一體,保宗社於萬年;四海一家,安黎元於九府。谘爾中外,體予至懷。”

胡礪捋一捋胡須,讚賞道:“陛下之文采,遠勝老臣,不需要再有所補充。”

其餘人紛紛附和,迪古乃禁不住誇獎,臉上微微泛起紅暈。我掩口而笑,卻見蕭裕望著窗外出神,恍然不知所在。

晚上就寢時,迪古乃頗為興奮,不停地與我講話,毫無一絲睡意。我躺在他懷中,念及一事,問道:“今晚召見幾位大臣,你把我帶去做什麽呢?”

他怔一怔,忽地把臉埋在我肩窩中,抱緊我說:“最近若離了你,我就感覺無所依靠。”

我心下微歎,看來昨夜“鬧鬼”之事,終究還是在他心裏產生了負麵影響。

依舊寒冷的四月,迪古乃正式下詔遷都燕京。意料之中的,女真權貴多有反對,甚至一連幾日集體稱病,罷朝抗議。

而關於唐括辯的罪證,高懷貞已經搜集羅織完畢,此時正一一向迪古乃匯報。

聽完後,迪古乃默了一瞬,望著站在下麵的簫裕,問道:“你說,朕該如何處置這個叛徒?”

蕭裕閉了閉眼,躬身道:“陛下早有決斷,無需微臣多言。”

迪古乃輕笑,“朕還以為你二人交情甚篤,怎地也不幫他求情開脫幾句?”

蕭裕道:“陛下決心已定,微臣……”他停一停,抬頭直視迪古乃,“微臣隻想問陛下,當初助陛下登位之人,是否最終都得死?”

我手一抖,茶水微微波動。迪古乃瞥我一眼,淡淡道:“你並非不知,秉德與唐括辯,不過是與大勢妥協,暫時自保。誠心幫朕奪位的,隻有你與烏帶……”

蕭裕默然不語,迪古乃盯著他,輕歎道:“蕭裕,你我二人的情分,有多少年了?”

蕭裕答:“當初在中京與陛下相識,距今已將近十年之久。”

迪古乃又問:“朕待你如何?”

蕭裕道:“陛下待臣甚好。”

迪古乃滿意一笑,繼續問:“那麽你呢?是否對朕忠心不二?”

蕭裕眼瞼微動,平平道:“蕭裕忠於陛下,蒼天可鑒,隻是……隻是身為人臣,難免對陛下有所畏懼。陛下上位以來,殺伐果決,毫不手軟。蕭裕親自參與其中,經手的血案數不勝數……”

迪古乃不悅道:“你是指責朕好殺戮?”

蕭裕不敢再說,立即跪地磕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迪古乃哼聲道:“敢於不敢你都已經說了!”他站起身,步下台階,“朕是殺了不少人,可朕殺他們,是因他們對朕存有威脅。而蕭裕你,以及張通古、胡礪等大臣,朕一向是敬重有加,甚至與你們平起平坐。如果唐括辯安分守己,朕何必要對他起殺心?如果你忠心事朕,你又有什麽好畏懼的?”

最後一句音調較高,在空闊的勤政殿顯得格外清晰。蕭裕雙肩一顫,接著便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迪古乃望他幾眼,轉身回到座位上,語氣歎息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蕭裕走後,我遞給迪古乃一杯茶,低低道:“你似乎很激動?”

他接過茶杯,望著蕭裕消失的背影,冷不防道了句:“蕭裕,你別逼朕,朕不想殺你。”

我驚訝道:“你說什麽?”

迪古乃低頭喝茶,淡淡道:“你可知,蕭裕為何想讓我遷都汴京麽?”我搖頭道:“我不明白,按理說燕京與汴京,他應當清楚哪一個更合適。”

迪古乃揉一揉額角,望著我道:“蕭裕是奚人,奚人與契丹人同源,擁有共同的祖先東胡與鮮卑。契丹建立遼之後,奚人歸附契丹人,成為遼國中與契丹人並列的國族。後來奚人望族大多被賜姓蕭,蕭姓奚人望族便和耶律皇族世代聯姻。”

我給他捏一捏肩膀,若有所思道:“那麽,蕭裕便是被賜姓蕭的奚人。如此說來,他家當年還是遼國的望族,既富且貴。”

迪古乃握住我的手,“蕭裕的家族正是遼國顯貴,我大金攻打遼國時,他父親降了我大金。否則蕭裕若隻是普通奚人,當年如何能成為統領千戶的猛安。”

原來蕭裕竟還有這層背景,我一直以為他隻是一介庶民。看樣子,遼國若是未亡,蕭裕如今的地位沒準更高,畢竟有大家族倚仗,連皇帝也得敬三分。

不過,我忽然想到什麽,脫口道:“不知蕭裕是否還眷戀往昔?”

迪古乃黑眸一閃,口氣慍怒道:“他豈會不眷戀?從一年前起,他頻頻與契丹人、奚人往來。借著朕給他的便宜,陸續派人至臨安、建康,買走數百名江南美女。蕭裕並非酒色之人,他買這麽多江南美女養在封地上,專門用來和蒙古人互易馬匹、毛皮、獸筋……”

我訝然道:“這些全是軍用物資,民間不可私自交易。”

迪古乃冷笑道:“他以為朕不知,不知他一心想要複遼。朕提出遷都,他便建議朕南遷汴京,好把西北騰給他經營,分割朕的江山給他複國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