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辯論
之後幾日,我整天泡在書房。不行不行,我好歹在現代寒窗苦讀十幾年,雖然上的大學不是什麽一等一的好,但怎麽說也是個文化人。那日卻被兩個年紀還是個位數的小鬼給嘲笑了,這哪兒能行呢。何況,我得為我心裏那個蠢蠢欲動的念頭做準備。
從現在開始,我要做古代的知識女強人了。
“聽說前陣子你登台表演了一番?”
我一驚,手裏的《花間集》一下子抖落在桌上,“你嚇死我了!怎麽走路也沒個聲?”心想這完顏宗翰還當真是神出鬼沒的,不是去了雲中嗎,這麽快就回來了。
完顏宗翰“嗤”地一聲笑出來,一手翻開詩集,一手輕捏了我一下。目光觸及詩集時,卻變了臉色,“小小年紀怎麽讀起這樣的詩來了?”
我不由得一愣,隨即抿嘴而笑:“難道你也認為《花間集》僅僅是一冊描寫男女之戀的鄙俗之作?”《花間集》是五代十國時期編纂的一部詞集,由後蜀人趙崇祚,收錄了溫庭筠、韋莊等十八位花間詞派詩人的經典作品。《花間集》得名於集中作品內容多寫上層貴婦美人日常生活和裝飾容貌,女人素以花比,寫女人之媚的詞集故稱“花間”。風格婉約綿纏、嫵麗香豔,因此遭到後世不少腐儒詬病、認為這隻是一部媚俗之作,有教壞世人之嫌疑。
他麵無表情的說:“再怎麽也好,你一個深閨裏的小娘子,不適合讀這些詩作。”我輕哼一聲,從他手裏奪過書冊,冷語道:“我可不是養在深閨裏的小娘子。”
完顏宗翰卻會錯了意,彎下腰,雙手撐在案上看著我笑道:“莫非是想嫁人了?什麽時候,我隨時都可以給你備好嫁衣。”我又氣又笑的瞪他一眼,低頭捧起書,不再理他。
他繞至我身旁,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提了起來,帶著無語而又惱怒的表情問:“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麽,漢家女子不是個個都矜持得很,怎麽你就如此特立獨行,居然還給我跑到勾欄裏去唱曲。你知不知道,今兒希尹都在笑話我,一個身份高貴的小娘子,和伶人們在一起表演,你是不是腦子有點壞了?”
我頭一疼,當時也不是我自己想上去的,我還委屈得很咧。希尹居然都聽說了這件事……
他敲了下我的頭,繼續道:“怎麽不說話?腦子真的壞了?”
我見完顏宗翰雖然語氣不好,眼裏還是帶著笑意的。便壯了壯膽子,整了個十分嚴肅認真的表情,緩緩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不,是知會你一件事。”
他饒有興趣的笑了一聲:“什麽事?”我清了清嗓子,狀若無意地說:“我想設立一家書院,收一些城裏的平民孩子。無論漢人還是女真人都可,學習漢家文化。”
“私學?你?”
我點頭,完顏宗翰這是什麽表情,仿佛我剛才說的是我想嫁給誰誰誰一樣,我不覺得這個要求有多麽奇怪和過分啊。也就是花點銀子的事,他不願給我花,我就把這幾年得到的所有金銀珠寶給典當了,那柄玉如意首先就可以當很多錢。我就不相信還開不起一家小小的書院。
可他這表情……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完顏宗翰將我放在桌上,狹眸深黑不見底,臉上無一絲笑意,“這些年,我一直禁止族人接受漢文化,隻有極少數的宗室貴族才被允許請西席……而你方才所提的要求,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西席我知道,就是指私人老師。譬如合剌的西席是韓昉、迪古乃的西席是張用直,他們都是學識淵博的漢儒。可完顏宗翰居然下過這樣的命令,不許族人接受漢文化?連普通貴族也不可?
心裏頓時有些不悅,怪不得他覺得我在天方夜譚。若照他所說,我作為他的義女,如果在會寧城大大方方的設書院,那真是搬了塊石頭砸上了他的腳。
他見我一時沒有說話,便鬆開我,轉身朝書房外走去,像是還在生氣。我可管不了這麽多,今兒若是不說服他,以後肯定更難了。那我在古代偉大的理想,可就徹底被扼殺在搖籃裏了。
“你站住!”我豁了出去,起身拿鎮紙猛地拍了一下桌案,虎口被震的有些發麻。
完顏宗翰停住腳步,扭頭又驚又怒的看著我,“你要反了不成?”
我見他眼神如刀,不由得生出一絲怯意。隨後又立即煙消雲散,義正言辭的指著他大聲道:“你是不是人?”
完顏宗翰不可思議的望著我,臉上的怒火愈發明顯,我也毫不回避他震驚的目光,繼續道:“既然你是人,就有自己的,若是被強壓著自己的,你難不難受?盡管你不許族人接受漢文化,可這會寧城裏,漢人越來越多,走在街上,張口就說漢話的女真人也不在少數。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不管你再如何施壓,也壓不住人們心底最直接的!”
“所以呢?”完顏宗翰漸漸放緩了臉色,許是被我一番話說得怔住了,倒來了幾分興趣。
我不再猶豫,直接喊道:“所以你這根本就是在滅人欲!會遭天譴的!”
他眸光一動,眼瞼一抬,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邁著大步折了回來,“我真的該好好收拾一下你了!這些年,把你捧在手心裏寵,你不僅不知感恩,居然敢這般忤逆我!”
我急忙往後退了幾步,叫道:“你欺負弱小,你恃強淩弱!”
完顏宗翰哼笑幾聲,欲伸手捉我,“這天下本就是強者的天下!”我不知他要做什麽,一心急,便機靈地低下頭,直接往桌案下鑽了進去,邊道:“你自己四處搜尋漢家書籍,研究史書,卻不許旁人如此……你,你真無恥!”
“快出來!”完顏宗翰站在外麵,也不彎腰,“我學習那些書籍,是要用來統治漢人,旁人學了也無用處!”
我一聽,頓時氣得火冒三丈,躲在桌下冷哼了一聲。卻見他伸手欲將我抓出去,急忙朝另一邊鑽出,“你既然如此說,表明你承認漢族文化比女真文化要進步。你是神仙嗎?你能活幾百年?你說,你想不想你們金國能取得整個天下?”
此時我拿著一個小花瓶,在書房裏上躥下跳,完顏宗翰雖然勇猛有力,卻也不如我靈敏。而我雖力弱,卻是抓、撓、咬樣樣都使得出來,他卻斷斷不能對我使出這些招數。躲了一會,我愣是沒有被他逮住。
沒料到我會如此說,完顏宗翰怔了幾秒,大步逼近我氣道:“我如何取得天下,豈是你區區一個小丫頭可以置喙的?”我大叫一聲,踩著椅子站上了茶幾,拿花瓶擋在身前不肯示弱,“若無民眾,何來一國?你一個人進步了,百姓卻封閉落後,你一個人能撐得起一國的興盛嗎?倘若你還是這麽頑固不化,那你們金國永遠隻能盤踞在這區區遼東之地。就等著南朝發憤圖強,再來報仇雪恨吧!”
劈裏啪啦的說了這麽一大堆話,我幾乎有些氣短。隨即暗自感歎一聲,為了讓他準我設立書院,竟然和他辯論起來了。還扯到了國家興衰上麵,真是……真是累啊!
完顏宗翰聞得我最後一句,顯然很不高興,我這時才覺得有些害怕了。正思慮著要不要緊跟著撒個嬌,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大笑聲,接著書房的門便被人推開,竟是希尹撫掌走了進來,“說得好!粘罕你福氣甚好,撿了個如此有膽識和見地的小姑娘……不過,你們這架勢是在做什麽?”
我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不動聲色的將手裏的花瓶擱在一旁,偷偷瞅了眼完顏宗翰,準備從茶幾上跳下來,卻被他緊走幾步一把抱了起來,“做什麽?不怕崴了腳?”
“呃……”我愣住,他生氣之時,還不忘緊張著我會不會崴了腳。
“傻了?方才怎麽那般伶牙俐齒、叫我幾乎快要繳械投降了。”完顏宗翰低笑,大掌撫上我的臉頰,食指勾勒著我的唇犀“這麽美的唇,可惜就是用錯了地方。”說罷便箍住我的下巴,欲低頭吻上來。我驚道:“你走開!”臉上一陣通紅,希尹還在呢,他真是不知羞。
希尹仿若未見,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饒有興趣的問:“究竟是在說什麽事,竟爭吵的這般厲害。方才進來時,下人們都一臉緊張的杵在外頭,老遠都聽到你倆的大嗓門了。”
完顏宗翰隨意道:“沒什麽事,她就是無聊了,想找點茬。”我瞪他一眼,心下一動,拽著他的胡子狡黠一笑,“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
我氣結,說了半天還是不答應。不過,我也不是輕易就會放棄的人,“先別說得這麽快,我話還沒說完。”
他道:“你話說完了我也不會答應你。”
我嬌媚一笑,比了一個蘭花指,“你若不允,我明日便去各大勾欄登台說曲……反正丟的也是你的臉,我自個兒倒是不在乎。”
希尹聞後哈哈笑了幾聲,完顏宗翰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我不禁有些看愣了。還沒見過他如此孩子氣的樣子,真是讓人喜歡得很。
完顏宗翰又氣又笑的說:“不過是唱了一次,你就真覺得自己有那個本事?上回你唱的曲,可是被人笑話了好一陣子,你還不知鋅”我卻不以為然道:“愛笑話就笑話唄,反正隻要有人愛聽就行了。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他無奈的看我一眼,將我放了下來,壞笑道:“你還想再被禁足一次嗎?”
“你敢!你若敢把我關起來,我肯定死給你看!”
“你舍不得死。”完顏宗翰彈了一下我額頭,隨後又肅容道:“怎麽又提起了這個字?”
我沒理他,蹭到希尹身旁討好一笑,“歌兒想辦私學,大人怎麽看?”他喝了口茶淺笑道:“我一向是讚成普通百姓們能接受漢家文化,你隻需說服粘罕即可。若真要辦,我一定支持你。”
這兩人都是女真顯貴,關係也是實打實的鐵,怎麽觀念就差這麽多呢?完顏宗翰和希尹比起來,簡直就是個守舊的奴隸主。他一麵熱愛先進的漢族文化,一麵又留戀著女真舊俗,不願意讓族人跟著他漢化……他可真夠糾結的!
完顏宗翰瞪了希尹一眼。我歎氣道:“你就允了我吧,不就是教他們識幾個字、讀幾首詩,你還擔心那些孩子們稍微有點學識,以後還起來造反不成?”說罷自己感覺一陣心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就往嘴裏送。
他一把奪過杯子,“涼了,別喝。”接著又認真問:“為何要辦私學?誰來當先生?你嗎?”我點頭道:“我可以,請人也可以。我想辦私學,原因有二:其一,我覺得日子過得很糊塗,整日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這讓我覺得我是一個廢人,何況講學也是我打小就有的誌向。其二,中原文化源遠流長,美好璀璨,人人皆有權追求美好。合剌可以請西席、迪古乃可以請西席,為何旁人就不可?他們請不起,我來當他們的西席。”
我不是胡脂我從小生長在教師之家,父母是教師,爺爺也是教師。自小耳濡目染,父母言傳身教,兢兢業業,幾十年來桃李滿天下,頗受學生們的尊敬和喜愛。而我也是一個師範生,曾在教育機構做過,體驗過帶著孩子們學習的樂趣。那種喜悅和滿足的成就感,真真是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明白。
再來便是,會寧的漢人子女很多。他們身為漢人,卻無法接觸到自己民族的文化,這讓我感到可惜又慚愧,所以想盡自己一份心力,彌補他們的遺憾。至於女真小孩,也有必要讓他們了解到漢文化的博大精深。叫他們曉得、女真族可跟曆史悠遠的漢族比不得,以後得好好尊重漢人,別仗著身強體壯就欺負漢家小孩。要他們明白,腹中有墨,是文化人。隻會武力取勝,那就是蠻夷。
聽我說完這一席話,希尹麵上又是驚歎又是讚賞,直道:“別的女子隻盼著嫁做人婦、養兒育女,歌兒一介女流,竟有此誌……實在令我大感意外!”
完顏宗翰斜睨他一眼,歎氣道:“也不知該說她什麽好,唱曲?講學?這是一個閨閣小娘子該做的嗎?你怎麽比我們女真女子還要乖張……看來,還得先嫁人再說。”
我急道:“你休想!”希尹忙調解道:“好了好了,不就是這麽大點事,吵來吵去多麻煩。粘罕你就答應算了,規矩是人定的,總可以改一改……這樣好了,若她非要執意如此,便把收學生的門檻定在十二歲以下,權當做一群小孩玩一玩,也不會生出什麽事端來……至於講學,歌兒你要親自來嗎?”
什麽玩一玩,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要傳道解惑。還是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回道:“那是自然了,你覺得我腹中的墨水不夠多嗎?都說是孩童了,我足以勝任。”
完顏宗翰插話道:“不是說你無才,隻是你……一個女兒家……”我見他有此一說,看來是大有要答應我的意思了。便趕緊趁熱打鐵,拉著他的胳膊笑說:“你這些擔心都不是問題,女兒家又如何?難道義父不知女扮男裝一說嗎?”
他瞅我一眼,無奈的笑歎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