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029章 海棠花紅

因為覺得有愧於我,完顏宗翰這幾日對我是愈發的好。看著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心裏不由得一軟,也不再給他擺臉色看。他堂堂一個叱吒沙場、戎馬倥傯半輩子的大元帥,能這般做低俯小、柔聲軟語的逗我開心,也算是十分難為他了。隻是這心裏,到底是生出了一層隔膜。

關於為什麽將我禁足,完顏宗翰大大方方的說了一句——他吃醋了,不想我再和那些孩子們有來往。我當即不悅,回了他一句“隻許你和別的女人好,就不許我與孩子玩麽?”他但笑不語,摸著我的頭問道:“可是悶壞了?”

這不是廢話嗎。你自己把自己關屋裏十天半月的看你受得了嗎。我斜瞪他一眼,指著院外的侍衛說:“你趁早把他們調走,你若想把我當鳥雀養,那麽很快,這隻鳥雀不是會瘋掉,便是會撞籠子尋死,你自己看著辦!”

他低笑,“這嘴巴是越來越辣了,真是把你寵到天上去了。”我含笑不語,他又道:“答應你便是了。想來,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又驚又笑,“不再關我了?真的?”

完顏宗臉色微變,輕聲道:“你連‘尋死’兩個字都說出來了,我還能如何?你拿命威脅我,我卻不能不當真。”我不語,隻是側身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的笑了一聲。

不久,遼王宗幹組織貴族參加擊球大會。這是一項由遼朝傳入、風靡整個大金的馬上運動。上自皇族,下至民間,皆喜好之。擊球眾分兩隊,皆乘馬,手持數尺長的鞠杖,共擊一狀如拳的毬,以擊入板門孔囊中者為勝。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一群人騎著馬拿著棍子搶一個球,然後誰把它弄進洞中就算贏。差不多類似於草地曲棍球,不過就是隊員們都得騎著馬。女真人果然是以“在馬背上征殺”為天命的民族,連玩個遊戲也不放過折騰那些平時打仗就夠累的馬兒們。

在我撒嬌撒癡不停的哀求下,完顏宗翰才答應帶我同去。看他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我真是想揍他一拳,關了我這麽久,自然是要讓我好好活動活動。而我在求他的時候,也順便奉承了一句:“歌兒想看義父馬上英姿嘛!”聽完這句話後,他才鬆口答應,我在心裏狠狠的鄙視了他一把。

上了馬車,裏頭已經坐了一個男人,正是那日和我相撞、給我指路的人。他和完顏宗翰寒暄幾句,便看著我笑道:“你好,顏歌,我們又見麵了。”

完顏宗翰環住我的腰問道:“見過?”我點點頭,忍不住“撲哧”一笑,附在他耳邊悄聲道:“上回便是他給我指的路,不然我怎麽會知道你的書房在哪兒,想來他是故意的。”

“哈哈哈……”完顏宗翰大笑幾聲,重重的拍了那人肩膀一下,“你可是把我給害慘了,定饒不了你!”那人嘿嘿一笑,我隻覺得眼前一亮,他和完顏宗翰似乎年紀差不多,都屬於超級熟男。卻長著兩顆虎牙,出奇的可愛,不免生出幾分親切感來。

說了會話,方知此人便是創製了“女真大字”的完顏希尹。年輕時也隨金太祖興兵,參預了攻遼、建國以及攻宋,時任元帥右監軍,與完顏宗翰關係甚密。兩人是無論是私下還是朝堂,都是彼此信任的好兄弟。而我此時方明白,為何這兩個大男人棄馬乘車,因為這狹窄的車廂,不失為一個議事的好地方。

希尹淡淡道:“宗磐最近氣焰很盛……”我掀開車簾,窗外正好是完顏宗磐府邸的正門,貴氣似乎更勝從前,“你和宗幹都還沒發話,他便已經開始以皇儲自居。最近脾氣更是見長,發落了不少人。聽說昨日在陛下床前說了一夜的話,今兒早上出宮時春風滿麵,甚為得意。”

完顏宗翰見我笑了一聲,捏住我的手問道:“笑什麽?”我合上簾子,微笑道:“他不會當上皇帝的。”

“噢?”希尹饒有興趣的笑了幾聲,“你倒是說說理由。”我看著完顏宗翰淡笑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他如今張揚跋扈,處世強硬,更是不把幾位軍國重臣放在眼裏,身上又無多少戰功。以為隻憑嫡長子身份便想登臨禦座,簡直是癡心妄想。”其實我這句話也是想提醒完顏宗翰,他在華北地區實行的一些統治高壓政策我也有所耳聞。果然如史書上所說,極其殘暴,刑法嚴苛。雖說治亂世用重典,可若過了頭,隻會適得其反,弄到最後民起而抗之,又是一番輪回的血腥之戰。

希尹聞後露出驚歎滿意之色,又繼續問:“那你以為當今誰最適合皇儲之位?”我吐了吐舌頭,笑道:“這我可不敢亂說。”完顏宗翰輕輕敲了一下我腦袋,笑斥道:“說都已經說了,有什麽不敢的。你以為方才那話……我聽不出來是什麽意思麽?”

我捂著頭嘿嘿一笑,又拿開他的手嘟囔道:“別把我的頭發弄亂了,花漣梳了一個時辰呢。”

他盯著我發髻上那個紫玉木蘭簪問:“這簪子倒是別致,誰送的?”我搖頭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我看你是收禮收的手都軟了吧。”他輕笑,希尹也跟著笑了起來。我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也不再說話。

其實我心裏有些不解,上一任皇儲才死不到兩個月,這顯貴們便開始玩遊戲了。直到下了馬車,去了所謂的“擊球”會場,遠遠望見合剌穿了一身金蟒箭袖錦袍,腰束虎紋玉帶,外罩貂毛大氅,顯然是刻意裝扮了一番。估摸著是宗幹想借此推銷合剌,讓大家見識見識嫡長孫的擊球功夫。隻是合剌本是麵相斯文之人,身子也略顯單薄。這一身裝扮太過雍容威武,反而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了。

十月天,這裏卻有一大片離離綠茵。東西南北四麵都設有看台,就是觀眾席。此時上麵已坐了不少人,太太小姐們皆是盛裝而來,小孩子們圍著場地打打鬧鬧。幾個重量人物正坐在西麵說話,比賽似乎還未開始。

“姐姐。”幾聲呼喊灌入耳中,頓時心尖兒一暖,多麽親切久違的稱呼啊!孛迭和烏祿“噔噔”地向我奔來,歡喜之情溢於言表。我望著希尹乖巧笑道:“二位郎君快去換騎裝吧,歌兒已經迫不及待要一睹你們的風采了。”

他哈哈一笑,拽著完顏宗翰的胳膊道:“走吧走吧,你的寶貝女兒跑不了的。”完顏宗翰看我兩眼,提步跟著他去了。

兩個小鬼強拉著我往看台去,烏祿邊走邊道:“姐姐何時不在別苑住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孛迭瞪著眼睛補了一句:“真是沒良心。”我幹笑幾聲,那種和孛迭拌嘴的熟悉感覺又回來了。隻是我此刻的注意力卻飄到了別處。數十步外,迪古乃一身淺灰色錦袍立在合剌身後,上麵繪著目光凶猛的海東青,一如他看向我的眼神兒。

他隻是站在那兒盯著我,並不挪步過來。我被孛迭、烏祿纏得緊,隻好陪著他們一同坐下。幾個年輕人縱馬在場上小跑起來,比賽應是要開始了。卻見對麵完顏宗翰他們並未更衣。環顧一圈,不見宗磐身影,一問才知他今日身體抱恙,來不了。暗自咂了咂嘴,那這分明就是幾位軍將借打球之說集會。畢竟若是平時三五個人聚在一起開小會,很可能被有心人舉報。稱某某們於何時在某家結黨會飲,似有圖謀不軌之心,雲雲。曆來皇帝最是忌諱臣子們過往甚密,譬如清朝那位康熙爺。

四下一片叫好聲,看客們伸著長長的脖子。我卻一直惦記著迪古乃,幾輪比賽我愣是沒看明白誰勝誰負。今天雖是風和日麗,但也是寒冷的十月天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難免有些冷了起來。正拉了拉身上的鬥篷,一雙蹙金長靴踱至我跟前。抬頭一看,合剌伸著手笑吟吟地看著我,“真是好久不見,上回我去了別苑,卻撲了個空。你為何沒有知會我一聲?”

我道:“正打算過幾日就跟你說的。”他也不再追問,隻道:“罷了,現在陪我去擊球吧。”

孛迭搶話道:“她不會。”合剌緊跟著道:“不會可以學,我正好可以教你。”

四下已經有幾個姑娘往這邊看了過來。我見合剌一臉的期待,想著今日他也算是主角,著實是不能不給他麵子。玩一會說不定能熱起來,便點頭笑道:“好。”孛迭忙道:“那我們也去。”我嗤笑一聲,摸著他的頭笑道:“你們還小。”

他卻怒吼一聲:“不小了!”我無語,隻好道:“那便來吧。”說著又問合剌:“怎麽不見迪古乃?”他四下看了看,道:“方才還和我在一起,不曉得這會子跑哪裏去了。”我“唔”了一聲,隨著他朝馬廄走了過去。

換了一雙皮靴,脫下鬥篷,挑了一匹白馬跨了上去。合剌騎著一匹青黑色的烏騅走了過來,我正要告訴他基本規則我都懂,他卻忽然靠近我輕輕笑說:“這支木蘭簪子,你戴上了。”我小小的驚了一下,脫口道:“這是你送的麽?”

他先是一臉喜悅,聽到這句後喜色蕩然無存。我尷尬的笑了一聲,“我的記性一向不好。”

“無事,隻要你戴上了就好。”他淡淡一笑,隨即講起了規則。我心裏卻是焦灼無奈,真想立刻把簪子拔下來。

“你這是做什麽?”騎馬路過完顏宗翰身邊時,他的臉即刻黑了下來。希尹和宗幹卻是哈哈大笑,直道:“如此更添了幾分英氣,甚好甚好!”我笑瞅著完顏宗翰,問:“不好看麽?”他狀似無奈的笑了一聲,道了句:“去吧,小心些。”

合剌欲手把手教我,要是被完顏宗翰看到了,豈不敢當場把我拽出去。我笑道:“這也不難,我都懂。”不就是個曲棍球麽,這有何難。孛迭和烏祿最終被一位將軍以不安全給攔住了。場上隻有區區幾個人,還卯著勁兒跟我搶球不成。我這匹白馬選得好,個頭小巧但動作敏捷,轉彎轉得尤為迅速。我也有自己的策略,任那些人一股腦的在那兒爭毬。合剌笑喊道:“怎麽不搶?”

我大笑一聲,“你且看著!”剛說完,那毬在他們幾根鞠杖一番爭奪下,咕嚕咕嚕徑直滾在我跟前。雙手一動,舉杖出擊,毫不猶豫的趕著毬往門洞去。其他人都想來搶,卻你不讓我不讓你,愣是給了我幾秒鍾的機會。最後一使力,精準不偏的滾了進去,台上即刻爆出一大片喝彩聲。我回頭一看,完顏宗翰正眯著眼笑看著我。心裏一陣得意,我衝他吐了吐舌頭,卻不想轉過身來時撞上了迪古乃的目光。心口猛地一跳,這孩子的眼神真能殺死人啊。隨後胳膊上一緊,合剌走近拉住了我,笑歎一聲:“可真有你的!”

不過也是個運氣問題,若是再來一次,別人豈會再給我機會,說不定連毬都碰不著。可這合剌明顯不想放我走,自己也不好意思贏一次便開溜,隻好硬著頭皮撐下去了。

許是吃了一次我的虧,除了合剌以外,那幾個少年當真是拚足了勁兒和我搶,一點空子都鑽不了。我本想著眨個眼睛賣個萌分散他們注意力,可這些人的視線一直在地上,抬都不抬一眼。幾番下來,我已經有些氣短,手腕酸痛無比。身上倒是有些熱了,感覺汗都生出來了。

腹部突然傳來一陣酸痛,我手上一鬆,鞠杖“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眉頭微微皺起,合剌正和其他幾個少年搶的正凶,沒有覺察出我的異樣。完顏宗翰和其他幾位將軍也不在座上,像是進了內帳裏。我下意識地按住小腹,身上一冷一熱。忽有陣陣馬蹄聲傳來,斜眼一看,竟是迪古乃縱馬奔來。他行至我身邊停了下來,不冷不熱道:“怎麽了?”

我輕聲說:“不舒服。”他蹙眉,牽過我的韁繩,帶我跑出了場地。

場外設有五六個大帳,迪古乃扶我下了馬,拉著我走進其中一間,並吩咐守衛仔細看著。一入帳內,熱氣繚繞,地上擱著兩個大火盆。我解下外麵的連身小襖,順手扔在鋪著皮褥子的炕上,嘴裏道:“熱死了。”

卻見迪古乃一言不發的猛撲了過來,我頓時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往炕上一躲,竟被他牢牢壓在身下。我瞪著他小聲嚷道:“你幹什麽啊?”這些小鬼個個比我小,力氣卻是一天比一天大,我居然不能撼動絲毫。正掙紮著,迪古乃忽然低下頭,耳邊是他溫熱的呼吸,“別嚷嚷,你裙子上麵有血。”

什麽?我驚得呆住,哪兒來的血?他嘴角含笑看我一眼,目光古古怪怪。我心裏漸漸明白了,原來剛才小腹的酸痛——是因為這個十二歲的身體來了初潮!

偏偏又被一個小鬼給瞧見了!而且他似乎知道這是什麽。天呐,真是丟人。

他不懷好意的笑了幾聲,“你來時身上披的鬥篷呢?我去找來,你先坐著別動。”我微窘,隻道:“好像是在左數第二個帳內。”他從我身上爬起,轉身疾步出帳。我扭頭試圖看看裙子的狀況,一看便傻了眼兒。這也太大一片了,而且還分成一塊一塊,以為自己是朵花似的。

片刻之後,迪古乃捧著我的狐毛鬥篷挑簾進來。我猛然想起一事,問道:“那馬鞍上——”

他出聲截道:“馬鞍已經丟了。”說罷將鬥篷遞給我,視線卻落在我的裙子上。

我稍稍放心,但見他還不收回視線,抑著聲音斥道:“看什麽看,轉過去!”他調皮一笑,搖頭道:“你羞什麽?”我匆忙係上鬥篷,隻是睨他一眼,並不作答。卻聞得他輕笑道:“還是回去吧,不然你這樣子多難受。”

欲哭無淚,不需要你這個小屁孩來提醒啦!他見我這副窘樣,笑得愈發肆意起來。我作勢要打他嘴巴,卻被他一把抓住,“很美——”

看著他那認真的眼神兒,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液——什麽很美?我知道我很美。

難道他是指裙子上的血跡?我難以置信的看他一眼,雙頰霎時一片紅熱。迪古乃嗤笑一聲,隨即握住我的手,一字一頓說:“美得就像春天裏的海棠花一樣。”

海棠花?想起來了,燕京圍場外的西府海棠便是他叫人栽植的,看樣子他很喜歡海棠花。我臉微微側過,輕聲囁嚅道:“亂說,海棠花哪裏有麽紅?”他抬起眼瞼睨我一眼,語氣陡然加重,“我說像就像!”

我被他喝得有些發懵。好吧好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可不敢一直跟你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