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火氣
被我打過一巴掌的嬤嬤,她粗魯卻尖細的聲音不改往日的傲慢,“娘子也不必傷心,咱家小爺不論在誰手上,歸根結底還是您的心肝寶貝,沒人能徹底搶了去!”
芷蕙的漢話不如嬤嬤流利,聽在耳旁如烏鴉扇動著黑翅那般難聽,“這個我自然明白,隻是張氏那個賤人——”說到這裏,她停一停,院牆那頭忽然響起“啪”一聲,似乎那嬤嬤又挨了一巴掌,“你們這些個漢人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瞧張氏那狐媚樣兒,把爺迷得神魂顛倒!連桃萱那個賤人也讓她給收服,竟然聯合起來擺了我一道!”
我低聲問:“徒單桃萱的貼身婢女叫什麽?”秋蘭道:“索澤。”我衝她笑一笑,率先往外行去。
回身望去,秋蘭已然會意,隻見她捏著鼻子,疑問一聲:“索澤,你是不是鬧肚子?怎麽還不出來?再不出來我可讓阿律進去尋你了喔。”說罷留下一串笑聲,跑上來追我。
我邊走邊道:“你倒是個機靈的。”秋蘭嘻嘻笑回:“跟在娘子身邊這麽久,自然同娘子心有靈犀。”我含笑未語,放慢了腳步。秋蘭側身望著我說:“娘子變了許多呢。”我問:“什麽?”她嘿嘿一笑,接著道:“若擱在從前,娘子估摸又得跟爺生氣。這回娘子不僅沒生氣,反而自己出手擺平了此事,滅了對方的氣焰,倒是半句也沒怨懟爺呢。”
我折下一片樹葉,若有所思地問:“我從前——很愛生氣嗎?”秋蘭吐一吐舌頭,“娘子不打我?”我嗔笑一聲,她往一旁挪了半步,才笑著點了點頭。
看著她那好笑的模樣,我忍不住蹲在原地笑了起來。秋蘭扶起我道:“娘子做什麽呢,蹲著多不像樣兒。”我緩一緩氣。搭著她的手站起身,旋即斂了笑意,淡淡道:“可能那時還太年輕,心浮氣躁,不經事。”她聞後輕笑道:“娘子凡事放寬心便好。佛家有雲:‘通達無我,不往於相,福德便無邊無量。’娘子常讀佛經,自能參透其中佛理。”
我拿食指戳一戳她額頭,“你呀,最能言善道。合該讓你去朝廷做一名諫官,才不算是埋沒了你的才能!”秋蘭眨一眨眼,調皮笑回:“奴婢再如何牙尖嘴利。也是受了娘子的影響。”
我推一推她,“行了!別再笑話我了!”說著二人已進了小院。
秋蘭打起門簾,我徑直回了臥房。秋蘭端來水服侍我淨手,接著之前的話題道:“奴婢可不是笑話娘子。上回元壽小爺的事兒,娘子在花園、上房說的那些話可真是了不得。大娘子家世顯赫。卻半分不敵娘子有見識。”
我取下手鐲,將雙手浸泡在溫水中,“她出身再好,卻長於女真家庭。憑她家族再如何腰纏萬貫、戰功赫赫,倘若因循守舊、抵觸咱們中原文化。徒單桃萱這樣一個標致的美人兒,與那隻會彎弓射箭的夷人又有何區別?”
秋蘭朝外看了一眼。低聲道:“娘子這話可別讓爺給聽見。”我微笑道:“爺自然與那些老舊貴族不同。爺雖流著女真血脈,生於皇親貴胄之家。卻自幼聰敏好學,崇尚漢家文化。又尊師重道。常與居於金國的遼宋名士往來,對他們亦是親和寬厚,不曾有過失禮之舉。還記得四年前,洪皓老先生被放歸南朝,爺當即丟下所有公務。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欲趕著見老先生一麵。隻可惜終究是錯過了……”
洪皓此人。乃宋之蘇武。南宋建炎三年,趙構派其出使金國。起初因忤逆完顏宗翰,險些被完顏宗翰下令砍頭。後流放至金國冷山,與希尹結為好友。希尹尊其氣節,敬其學識,並將自己的八個兒子托付給洪皓來教育。希尹被冤殺後,金國愛惜人才,屢屢以高官高位誘惑洪皓留在金國。合剌更是不肯放他歸國,並欲任其為翰林直學士,可依舊遭致拒絕。直到那年太子濟安誕生,合剌龍顏大悅,大赦天下,並允許宋朝使者回歸,洪皓才得以歸國。
而在金國的十五年間,洪皓曾寫下上千首詩詞,許多女真有識之士“爭抄誦求鋟鋅”。其人精通史學、經學,亦善作詩賦詞,可謂文采斐然、學高八鬥。名氣與才學俱在,引得不少像迪古乃這樣的貴族公子爭相拜訪。他雖拒絕入仕金國,卻十分樂意教授女真人讀書,與許多女真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女真人亦把他視為知交,熱情邀請他參加婚禮、禮佛、生產等活動。通過言傳身教,將漢文化向北傳播,對推動女真人漢化可謂勞苦功高、貢獻極大。
希尹被賜死後不久,合剌突生悔意,意識到此乃無頭冤案。並於皇統三年,為希尹平反,追贈榮譽稱號。迪古乃私下陪我前去祭拜希尹,途中便遇上了與我們目的相同的洪皓。他與希尹交情長達十年之久,雖各為其主,那一份悲痛和追念,到底還是顯露在了臉上。
秋蘭喚我一聲:“娘子,想什麽呢?”我笑一笑,取來巾帕,擦了擦手。她眼神狡黠,低聲問我:“娘子方才提起爺,心裏想得可也是爺?”我橫她一眼,雙頰微微發熱,“玩你的去!”她抿嘴兒一笑,“看來娘子可真真是喜歡爺。一提起爺,眼裏唇邊全是笑意呢。”
我作勢要打她,秋蘭拿起拂塵一擋,笑道:“好娘子,您急什麽呀?”我撲哧一笑,擰著她的耳朵說:“如今膽兒愈發大,仔細著哪天我剝了你的皮!”她笑道:“娘子心善,可舍不得呢。”我鬆開手,脫下繡鞋,上了榻。
秋蘭取來一條薄被,輕輕搭在我腿上。又坐於榻前,給我揉捏膝蓋,邊問:“娘子還這麽年輕,又從小被家人嬌養著,雙膝為何會不時犯痛呢?”我聞後微微睜眼,淡淡道:“我也曾經吃過苦。”她麵露不解,我重新闔上眸子,不再接話。
她笑道:“娘子這話倒叫奴婢好生糊塗……不過娘子身上的疑惑之處,奴婢覺得也不少。”我心頭微驚,閉著眼問:“譬如……”她頓了頓,列舉道:“譬如娘子的才學見識,要比尋常閨閣淑媛高得多。說句冒犯的話,娘子母家並非大戶,您的父親亦不通文墨,而娘子卻……”她漸漸有些不敢說下去,我出聲道:“繼續說。”
秋蘭默了一瞬,依言又道:“娘子似乎見慣了各種稀世珍寶,每每府中進了寶貝,或是宮中有所賞賜。饒是大娘子這樣的人物,也偶有失態之舉,恨不得將每一樣占為己有。可娘子您卻神色淡淡,喜歡的便命奴婢帶回來供在案上,不喜歡的連瞧也不瞧一眼。再說娘子待人接物,雖不及大娘子麵麵俱到、八麵玲瓏,卻總能讓爺的客人出言稱讚,誇娘子氣度雍容,堪比名門毓秀。隻是……娘子從前老喜歡跟爺置氣罷了……”
我睜開眼,笑著嗔斥道:“說了大半天,敢情是指我欺負了你家爺主子啊。”秋蘭急道:“娘子……”我笑了笑,端起案幾上的茶杯,低頭輕抿了一口,“方才那些話,你可有跟旁人提起過?”秋蘭搖搖頭,接過茶杯,擱在案上。
我淺笑道:“我兒時便為爺所聘,爺曾請過先生教我讀書寫字。否則像爺這樣出眾的人物,怎會娶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秋蘭“嗯”了一聲,繼續為我捶腿捏膝,“爺和娘子恩愛多年,便是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我淡淡一笑,目光停在綠綃羅帳上,頗有幾分恍惚迷醉了。
已是八月末,天氣卻依舊炎炎如火,這讓素來畏熱不畏寒的女真人十分不適應。連朝堂大殿上,亦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燒得女真爺們心肝火旺,屢屢生事。
這一日午後,我從拓雅那兒回來。甫踏進院門,便聽得丫鬟們的求饒聲從廳中傳來。秋蘭看我一眼,忙扶著我疾步走了進去。
紫月並兩個丫鬟跪在迪古乃腳邊,不遠處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碎瓷片。迪古乃一身朝服,臉色鐵青,額上汗珠點點。他原本便怕暑熱,這會兒估摸又發了脾氣,熱汗一股腦全跑了出來。
見我進屋,紫月像逮著救命恩人似的,眼神即刻放起光來。我無奈一笑,上前向迪古乃草草施了一禮,嫣然笑道:“大熱天兒,爺這是怎麽了?”說罷又望向紫月,問道:“可有把冰鎮的酸梅湯端給爺喝?”她低著頭,顫聲道:“奴婢……奴婢一時忘了爺不喜甜……”我心下了然,這丫頭肯定又放多了糖!不過,迪古乃何至於生這麽大的氣……
我瞅著迪古乃笑了笑,旋即吩咐道:“下去吧,以後可要長了記性。”紫月等不敢起身,依舊頭貼著地跪著。迪古乃嗬斥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滾出去!”幾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爬起身,惶恐的退了出去。秋蘭道:“我再去製一碗吧。”我點點頭,“完了再吩咐人去備水。”她笑應一聲,挑簾而出。
迪古乃為毛心情不好咩。。大家出來冒泡咯,冒泡有獎喔。。捂臉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