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打回會寧
此次狩獵行圍以秦檜的墜馬受傷匆匆結束,我沒料到女真貴族竟然如此重視秦檜的性命。派去為他診治的醫官就多達四人,完顏宗翰和完顏宗輔更是一直坐在外廳等候。我則內心焦慮不安的回了房,枯坐在榻上讓花漣去打探消息。
傍晚時分,花漣探來了消息,不過見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很是奇怪,我忙迎上去問道:“如何?”花漣回身將房門關上,麵色有些躊躇不定,我急道:“快說啊。”她支支吾吾附耳道:“小腿像是骨折了,而且……摔到了那裏……怕是很難再有後了。”
我怔了幾秒,方反應過來,不覺大吃一驚,怎麽就摔得很難有後了呢?他也摔得太準了吧!正待追問細節,秀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接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我和花漣齊齊看去,竟是完顏宗翰回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站在地上。秀娥見我傻愣著,覺得有些奇怪,花漣笑問:“可是晚飯備好了?”
秀娥柔聲笑道:“已經備好了,正要請小娘子出去。”我強笑幾聲,忙擺手道:“我不餓。”說完自己走到書桌旁,翻起案上的書冊,來掩飾內心的不安。
完顏宗翰沉著聲音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心裏“咯噔”一跳,要來審問我了麽。答離……還真跟他說了?門被合上之後,我愈發把頭低地死死的。完顏宗翰貌似還站在原地,我能感到他那銳利的目光正盯著我,冷冷的,涼涼的。
良久,在快要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之後,聞得他低聲道:“兩日後,我派人送你回會寧。”
“啪”地一聲,手裏的書掉落在地上。我手微微顫抖,他果真是知道了麽?要我回會寧,是不想看見我了麽?為了秦檜,他真的要跟我生氣不成?眼角有些酸澀,我抽了抽鼻子扭頭道:“我不想回去。”
“沒得商量。”他口氣毋庸置疑,行至我身側,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書,“如今也入春了,會寧也暖和起來了。過幾日我也要去趟雲中,沒時間陪你。晚些兀術的大軍也要回來了,你在這裏也多有不便,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不語,心裏有害怕,有難過。身後一聲歎息,他將我的身子扳過來,用手指輕輕抹掉我的眼淚。他的指頭很粗糙,擦得我有些疼。我扭開臉哽咽道:“我一個人在會寧有什麽意思,你若真想為了秦檜生我的氣,就把我送回汴京好了,從此眼不見為淨!反正我……也被你困在身邊這麽久,你還沒厭嗎?”
他猛地捏住我的下巴,語氣頗有薄責之意,斥道:“胡鬧!”我咬唇未語,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他的手上。頃刻,他抱我入懷軟聲道:“放心吧,不會讓你一個人過冬的。”我哼了一聲,他又道:“以後,別再說方才那種話……顏歌,你還沒死心?我告訴你,這輩子,你也休想離開,若是再有動搖……”
我身子一僵,驚惶的看了他一眼,聞得他語氣冷冷的繼續說:“我本不是脾性好的人,為了你,我忍了這幾年。別再橫生枝節了,把我的耐性消磨盡了,你還是逃不了。這遼闊的北方大地,每一寸都是我完顏宗翰的土地。哼,江南?遲早也會被我盡收囊中……那個時候,收拾你這個小丫頭,我方法多的是。”
這,這是什麽意思?我好不容易不害怕他了,此刻忽然又像被打入了地獄,身前這個就是掌握著我生死的閻王爺。完顏宗翰見我露出幾分怯意,輕笑一聲,在我額頭上印上一吻。
好冷,我已經覺得我整顆頭凍僵了。
整個晚上,他睡在我身邊,沒有談到秦檜隻言片語。但明顯的就是不痛快,不給我一個笑臉,想用冷暴力懲罰我。不過幸好我折騰了一天,困倦到不行,幾乎是沾了枕頭就沉沉睡去了。
兩日後天氣一片晴好,花漣和秀娥指揮著丫鬟們將行囊搬進車裏,大多是這幾個月裏完顏宗翰搜羅來的奇珍異寶。如今右手無名指上這隻綠鬆石指環,便是他前些日子命人精心製成的。綠鬆石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寶石,不少民族的人都崇尚其為神明的化身,佩戴在身上可以得到上蒼的庇佑。我手上這顆嵌在指環上的透明綠鬆石猶為珍貴,由一整塊透明綠鬆石雕琢而成。是完顏宗翰從一位藏族喇嘛手裏得到的,經過了一個月的製作方才成了我手上這隻漂亮的指環。
昨夜睡得迷迷糊糊時,完顏宗翰把這隻指環親手給我戴了上去,還在我耳邊說了好多話。可惜我當時困得緊,也不曉得他在說什麽。今兒起來後問他,但他死活也不說,隻是囑咐我不許把戒指取下來,說是戴了他的戒指便一輩子是他的人。我假裝伸手欲拔下來,他狠狠吻住我威脅道:“你敢!”我輕輕一哂,這分明是強迫人家嘛,卻還是故意說了句:“那你可要早點回來,不然我可不保證會被哪個英俊少年拐跑了。”他緊摟著我輕笑一聲,語氣陡然發狠,“誰有這個膽子便試試。”我啞然失笑,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完顏宗翰拉著我走出府門,卻不想在門外看見烏祿和孛迭並肩而立,兩人笑吟吟地看著我,他倆的侍婢們也跟在一旁。我驚道:“你們——”
烏祿笑嗬嗬截道:“我們跟你一起回會寧,爹爹允了的。”我抬頭看了眼完顏宗翰,他麵上喜怒難辨,隻是盯著孛迭笑問:“你不在這兒等你父親麽?”孛迭努嘴笑了幾聲,道:“有粘罕大伯在,爹爹會順利還軍的。孛迭也有些時日沒回會寧了,多少想它了。”
如此完顏宗翰也不好再說什麽,這兩個小孩跟我一起回去,我自己倒是挺高興的,畢竟路上不會無聊了。可現在不得不照顧他的心情,於是仰頭望著他宛笑一聲,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眼裏滿是不舍,凝視著我半晌無語。我心中一陣嘀咕,還不是你要讓我回去的。孛迭似乎有些等急了,故意咳了一聲朝花漣問道:“顏歌的行囊都收拾妥當了?”
我氣結,在這麽多下人麵前直呼我名字,真是個小混蛋。完顏宗翰淡淡瞟了他一眼,忽地摟住我的腰肢,灼熱的唇片落在背著他們一側的耳朵上,我雙頰瞬時酡紅一片,輕推著他害羞道:“這麽多人呢。”心裏隱隱有些奇怪,門口還立著十來個侍衛呢。他一向在外人麵前都是一副正經嚴肅的樣子,怎的剛剛如此忘情,沒得叫人看見了又是閑話一片。猛然間又有些明白,他難道是做給孛迭看?
兩個小孩和我共乘一輛馬車,烏祿緊挨著我坐著,而孛迭則一副氣鼓鼓的樣子,自從上車後就沒跟我說一句話。烏祿說他估摸著是在為剛剛完顏宗翰親昵的舉動而生悶氣。這小子脾氣是愈發見長了,喜怒無常,又是一個心眼兒小的主。
正靠著車廂犯瞌睡,忽地聽見烏祿的笑聲,我睜開眼疑問道:“怎麽了?”他指了指窗外,我納悶望了過去,沒想到竟看見了上回那片海棠樹。依舊是花紅葉茂,生機勃勃。孛迭也跟著瞅了一眼,哼了一聲又閉上眼睛假寐。烏祿幫我舉著簾子笑嗬嗬的說:“這還是前些年迪古乃來燕京時讓人種下的,往年一直半死不活的,不想今年開的這樣好。”
迪古乃?我不自覺的念了兩遍,這名字念起來還真好玩,又感覺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孛迭忽然睜開眼睛,一臉不屑的說:“他與合剌都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娘氣十足!”我捂著嘴“撲哧”一笑,總算是開口說了句話,卻也不忘記貶損旁人。
兩個活潑的小孩在側,一路上嬉戲鬧鬧的,遙遠的路途仿佛也縮短了許多。轉眼間大半月過去了,我們順順利利的回到了會寧。孛迭讓我去他家住上一段時間,我自然是不肯的,結果是他臉色一垮掉頭就走,留我和烏祿兩人相視著無奈歎氣。
剛踏進別苑,玲巧便疾步衝了過來,拉著我前後左右看了好久。我嗤笑一聲道:“還怕我瘦了不成?”她抹著眼角的眼淚笑說:“小娘子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月,可不是把玲巧的心都帶走了!”
花漣扶著我進門笑道:“瞧你,幾個月不見這嘴巴倒是甜了許多。”丫鬟們在廚房裏準備晚飯,正廳的桌案上卻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玲巧見我疑惑不解,指著左麵五六個鑲珠赤金盒子笑道:“這是那個完顏宗磐聽聞小娘子回京特命人送來的。”
完顏宗磐?我和他非親非故的,幹嘛送這麽多禮物過來。又看向右邊那堆細長的錦盒問道:“這該不會是合剌送來的吧?”玲巧掩嘴笑了幾聲道:“小娘子真聰明。”
我聳聳肩無奈一笑,隨便翻了翻這些莫名其妙的禮物。完顏宗磐送的多是一些金銀器物,合剌是個文化人,送的不是字畫便是筆墨紙硯。其中有一卷他親筆書成的《洛神賦》,隱約還留有淡淡的墨香。合剌的小楷很漂亮,隻是陰柔有餘而罡氣不足,與他自身給人的感覺如出一轍。
秀娥走近看了幾眼,臉上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開口道:“奴婢雖讀書不多,但從前也聽人說過這《洛神賦》是三國時曹植為其兄魏文帝之妃甄氏所作,卻不知送來給小娘子是何意?”秀娥話音方落,花漣和玲巧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笑啐她們一口,心裏豈不知她們想說什麽,隻是哈哈一笑,讓花漣把這些禮物都收拾下去。有丫鬟在門口喊了一聲吃飯,她們這才笑著放過我。
夜裏一個人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死活睡不著,身邊突然沒了完顏宗翰,心裏居然有些不踏實。趴在枕頭上,盯著遠處輕輕跳動的燭光,回想著這兩年來與他相處的一點一滴,卻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結論。我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或者說,是什麽情愫竟讓我甘願乖乖的呆在他的視線裏……我從前不是很抗拒他的嗎?想著當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幾番差點死在冰天雪地了,那時怎麽會想著如今會成個樣子,一定是被他下蠱了。還有他那日的冷言冷語,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唉……我依舊是個豆芽菜。
長長的歎了口氣,準備閉上眼睛專心睡覺,腦海裏卻突然劃過秦檜那張臉。他墜馬後的第二日,我曾在路上遇到了他,不過他沒看到我而已。當時他坐在一個類似輪椅的小車上,被一個仆婦推著往議事廳方向去,麵容頹敗,雙眼呆滯。我一直躲在假山後麵,直到他走遠後才繞了出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倒像是真的摔到了關鍵部位。其實我心裏也有點小同情,不過轉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隻是想著他那日被抬上車時,還不忘將香囊遞給完顏宗翰,著實讓我震驚之餘也生出一分慚愧來。
曾在完顏宗翰的書房裏見過秦檜的詩畫,盡管鄙視他本人,卻也不得不由衷讚歎他的文采與才華。記得以前在一本為他喊冤的書上看過,說秦檜詩文天下,頗擅筆翰,相傳宋體便是由他所創,但因其曆史罪人的身份,未被稱為秦體或是檜體。聽答離說秦檜起初是反對金人立傀儡張邦昌為帝,可謂堅持大義,絕不屈服金人,所以才惹惱了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決定將他也一同擄走。至於為何被俘後變節,我想隻有他自己知道了。完顏宗翰如今對他是一萬個重視,試圖培植他作為女真貴族在南宋的代理人。我蓄意傷了他一顆重要的棋子,也難怪他頭一次這麽生我的氣。事後他也曾問過我為什麽要害秦檜,我自知解釋不清,隻答我有我自己的立場。他隻是沉默的盯了我幾秒,也不再追問。
入夏後,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我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烏祿時常從城裏乘車來別苑找我,不過也是呆在屋子裏下棋念書。回京後孛迭隻來過一次,以後兩個多月裏再沒見著過他。聽說是兀術北還過程中又遭遇了宋軍大規模的反抗,金軍損失頗為慘重,隻是不知詳情,烏祿也不太了解。他本人似乎對打仗很是反感,不願意多聊。
外頭傳來花漣的聲音:“小娘子,到了。”我靠在車廂裏懶懶的應了一聲,側頭往窗外望去,完顏宗磐富麗的府邸映入眼簾。三日前他差人來了別苑,邀請我參加今日的壽宴。我本是不想來的,可那傳話的小廝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求我答應,說是交不了差他就沒命了。秀娥也勸我還是不要拂了完顏宗磐的麵子,畢竟他也算是我的長輩。我無語,哪有長輩會像他那樣色迷迷的摸著小輩的手,滿腦油光,肥頭大耳,看著就想吐。
花漣扶著下了馬車,便感到有一股惡毒的目光刮了過來。真是冤家路窄,陰著臉的塔塔烏從轎子裏鑽了出來。我佯裝未見,徑直朝前走去。門口的小廝躬身迎了上來,含著笑臉領我入門。我朝他點了點頭,柔聲道:“多謝。”他愣了一下,許是沒見過這麽客氣有禮的主子,眼眶竟微微泛紅起來。我與花漣相視一眼,忍住笑意,不去看他。
完顏宗磐的府邸修葺的極為奢華,簡直就是堆金砌銀,想把富貴之氣表現到極致。冷眼瞧著卻是俗不可耐,無一分美感。耐著性子穿過了重重回廊,眼前忽然出現一片幽香撩人的荷塘。我緩緩舒了一口氣,這倒是給了幾分安慰之心。不過也有些納悶,會寧怎麽會有荷花?冬天豈不是全都凍死了?
領路的小廝邊走邊說:“今兒郎君的壽宴便在荷塘邊的空地上舉行,小娘子請先在閣樓中休息片刻。”我笑問道:“露天設宴,今日的賓客想必是很多吧?”他點頭道:“除了陛下病中不宜出宮外,其他身在京城裏的主子們幾乎都會來。”我無語,當爹的身在病中,做兒子的過個生日還這麽張揚,真是令人費解啊。
方靠近閣樓,便看見七八個小孩在走廊上來回打鬧,另有五六個稍微大一點的坐在廊下說話。我一眼從打鬧的小孩裏看見了孛迭,一身鐵鏽紅錦服,煞是惹眼。他遠遠喊了我一聲,在場的孩子們都抬眼望了過來,十幾束視線交織而來,我不禁覺得有些尷尬。一個戴著麵紗的娉婷少女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是人不免都會好奇。
他似乎有些不悅,拉著我麵無表情的問了一句:“你怎麽也來了?”我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這裏,你當我自己想來啊。”話音落畢,覺得有道清淩淩的目光落在麵上。我下意識地抬頭,對上了一雙深黑清冷的眸子,它的主人是個與孛迭、烏祿年紀相仿的男孩。雖是同樣稚嫩的麵容,但那對微蹙的劍眉卻隱隱含著幾分淩厲。見我迎上了他的目光,絲毫沒有驚訝。我瞬時往後一退,這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紀氣場便如此強大,腰間係著一把鑲著藍色寶石的匕首,像是要隨時出鞘一般。
“你又走神兒了。”孛迭見我視線落在別處,臉上的怒氣頓時現了出來。我一時無語,但忽然見烏祿被一個仆婦領著往這邊走來,便拍拍孛迭的肩膀笑說:“這不是看見烏祿來了麽。”他目光忽然一黯,輕聲道:“到底是見著他比見著我開心一些。”
我怔了一下,孛迭很少露出過這樣的表情。我攬著他哄道:“你怎麽會這樣想,再說了,可是你回京後都不去找我玩的。”他沉默著沒接話,拉起我朝烏祿走了過去。我忍不住又側身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經收回了視線,正和別人淡淡的說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