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道山中四時風景異(下)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這‘林泉勝景’,在山中溪泉匯聚之處,此刻日光照耀水霧氤氳,又是‘春’日時節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時景。昨日這溪上瓊‘花’翠蓋一齊榮發,更是勝景之最,風師兄可是來得巧了。”郝噲笑容滿麵,一路當先引導,“風師兄,請這邊走。”

風司冥麵含微笑,跟著郝噲沿山道石階漫步而行,隨心賞看昊陽山景。

‘花’田聞香、清溪戲魚、竹林觀碧、鬆海聽濤、岩崖望險……放眼遙目,隻見千山抱翠,綠意溶溶展現勃勃生機,與山下風雪恍若隔世;遠望主峰綿延直上,峰頂白雪皚皚映著碧藍天‘色’,更顯沉靜莊嚴。腳下一溜石階順山勢曲折蜿蜒,石條中央落腳處光滑平整,兩端卻是蒼苔儼然,顯然時日悠久而人跡往來頻繁。兩人並肩齊步,沿階而上,一路上不時遇到身背‘藥’筐、手提魚簍的山民向兩人招呼,更有許多挑柴荷擔的道‘門’弟子停步行禮。

此刻風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換了一身與山中天氣相符的道‘門’正傳弟子的服‘色’。所謂正傳弟子,是指同時研習道‘門’武藝醫術,記入‘門’派宗譜,並被允許進入紫虛宮內宮學武論道的弟子。道‘門’‘門’人眾多,但惟有正傳弟子才有憑借‘門’派名號參與江湖武林事務的權力;其他‘門’人雖也修習道‘門’武藝,卻不入江湖,不問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見武人氣息,和尋常百姓無異。昊陽山為道‘門’總壇,‘門’人弟子聚集,眾人皆以服‘色’區別各人身份輩分。風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噲還是取了三代正傳弟子的淡黃‘色’外袍給他。因此路上同‘門’雖然不認得他麵孔,卻各自以禮相稱,絲毫不‘亂’。

“兩位師兄有禮。”抱著滿懷山‘花’‘藥’草的少‘女’向兩人盈盈行禮,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卻是盯在風司冥臉上。“好麵生啊,是苗師伯座下的師兄嗎?還是我該叫你師弟?”

郝噲微微一笑,“是風師兄,小師妹不要無禮。”一邊向風司冥道,“金鈴師妹是金無煥金師伯的‘女’兒,平時隨意慣了,師兄不要介意。”

“什麽不要介意!”風司冥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女’已經瞪大了眼睛嚷了起來,“平***們都說我不能以入‘門’先後稱呼,結果無論誰見了我都是小師妹小師妹地‘亂’喊。看他年紀比我還小上幾分,我偏要問一個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滿的十六,你呢?”

郝噲無奈地苦笑一聲,“小師妹你……”卻見身邊風司冥向金鈴欠身行禮,“原來是師姐。”

沒想到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竟真的給自己行禮,金鈴頓時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臉上不覺飛紅,“啊……那個……”

真不愧是天家血脈、皇子的氣度禮節,隻是對從小就嬌縱隨‘性’慣了的‘女’孩子而言,這樣的溫文優雅實在有些‘浪’費。郝噲心中暗暗歎氣,揚聲道,“好了小師妹,別發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師伯急著要的吧?趕快送回去是正經。”

被郝噲一言提醒,金鈴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更紅,咬了咬嘴‘唇’,跺跺腳一個扭身便跑了開去。淡黃‘色’衫子擦著風司冥而過,風裏隨即揚起一陣淡淡馨香。

見風司冥嘴角微揚,眼睛裏盡是有趣的笑意,郝噲更是苦笑,“讓師兄見笑了,但願她不會在掌教和少掌教麵前貿貿然胡‘亂’稱呼。”

“沒有關係。是活潑的‘女’孩子,這樣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們繼續走吧。”

“是。”郝噲應了一聲,隨即邁步前行;口中雖然不說什麽,心裏卻是大大的驚訝。當年柳衍不過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輕而當大位,為樹立威信收服眾人,道‘門’‘門’規戒律修訂得十分嚴格,在長幼輩分、尊卑上下這一塊更是要求嚴守禮儀。柳青梵雖然年紀更輕,武藝、能力、手段都令眾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遠播的青衣太傅,‘門’中弟子見了他也總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與風司冥半日相處下來,衣食穿用言談行止,都絲毫不覺戰場上“冥王”的威嚴冷冽,也沒有皇子王孫富貴傲人之氣;笑容隨和,溫雅有禮,雖不同於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塵,卻是另一種脫俗氣度。

注意到郝噲表情,風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聽金師姐提到‘苗師伯’?”

“是苗懷安苗師伯。鍾卿鍾師叔、苗懷安苗師伯、金無煥金師伯、還有郝噲的師父路雲,是二代弟子中最強的四位。但是鍾師叔、金師伯和師父平時多在山上,隻有苗師伯喜歡在外行走。所以宮內弟子中不認識苗師伯‘門’下的師兄師弟也是最正常不過。今年正是‘門’下兩年一次的試煉大會,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節舉行,最近兩天山上來了許多‘門’人弟子,所以小師妹才會‘弄’錯了。”郝噲微笑道,“青梵師伯平時不在山上,在‘門’人麵前顯‘露’身手也隻是八年前的試煉大會上。小師妹年紀小,想是記不得了。”

記起胤軒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辦河工的三個月,風司冥頓時了然地點頭。“師父的武功當世一流。”

“豈止是一流,說是武功卓絕當世難尋敵手也沒什麽不當。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會是鍾師叔繼續首席的位置,沒想到不過百招就被師伯擊敗。莫崖子師叔祖不服,一場‘激’鬥下來卻是旗鼓相當。直到最後青梵師伯施出道‘門’絕學‘萬嶽朝宗’和掌教對戰,大家才知道他的修為究竟高出了我們多少。可惜那次試煉大會之後,就再沒有見過師伯使出全力。”郝噲頓了一頓,微笑著看向他,“但是以師兄不敗冥王之聲威,想來定是盡得柳師伯真傳。”

風司冥聞言頓時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隨青梵讀書,但於武技一道學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學用力發招之理,具體傳授的卻隻有一套太極劍、一套太極拳,並以此由外而內自然修煉內功。而自己在戰場上往來所仰仗的武技騎‘射’,卻是他帶著自己和多馬、韓臨淵等人一同練習打下的基礎。記得那時青梵常常告誡,武功隻為強身健體,騎‘射’軍爭才是男兒本‘色’;道‘門’武學淵深,便是專心向武之人畢生也未必窺得奧秘,更何況自己在擎雲宮內旁騖無數——想到這裏,風司冥不由為青梵教導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歎。

他心裏思慮,臉上表情卻是半點不動。郝噲不知他心中所想,見他含笑不答隻當作是謙虛,隻管繼續說道,“師兄盛名卓著,郝噲佩服非常。本想下山從伍,也建立一番功業;隻是‘門’中規矩森嚴,郝噲資質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語之中,懊喪之意自然流‘露’。

風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會資質愚頓?”

“師兄過譽了。郝噲首席之位,原是僥幸而來,隻當作‘激’勵每日勤勉練功,唯恐名不副實壞了道‘門’聲名。”郝噲笑著說道,“其實也知道戰場之上萬馬軍中與江湖廝殺不同,但征戰沙場保家衛國本是男兒誌氣。習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業,才不負了生平誌向。”

停下腳步立在山道石階之上,風司冥靜靜地看著身前一臉肅然的青年。見他眉宇之間盡是堅毅誠懇,沉默半晌才開口,“你想隨我下山?”

“自絕龍穀消息傳來,郝噲時時思量,便是此事。”

眉頭微蹙又旋即放開,風司冥的語聲平穩深沉,“無論何人,入冥王軍者皆須從最低兵士而起,憑戰功逐步升遷。軍中號令森嚴,生活訓練之艱苦都遠勝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經管‘門’中許多事務,在江湖之上也是聲名良好前途無憂。一旦入到軍中,這些便要全部放棄,一切從頭開始——你,想好了嗎?”

郝噲雙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麵前,“請殿下成全。”

“我從不成全什麽人。”軒眉一揚,周身威嚴氣勢瞬間散出。郝噲身子一震,頓時深深低下頭。“隻要你有足夠的實力,我自然承認你是冥王軍中一員。”

“你來了,司冥。”

見風司冥和郝噲到來,淩‘波’亭中相對品茶的兩人一齊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搶先開口招呼。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微笑,“是,太傅。”然後向柳衍行禮,“掌教。”

柳衍頷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順手斟一杯茶遞給他。“山中無甚貴重之物,四時的‘花’果卻是不缺。這軟藤絲‘花’瓣泡的茶水溫和養氣,幾日後你要在這清華池裏沐浴浸泡,喝這個很有好處。”

心念一轉風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雙手接過茶杯,“是,司冥明白。”

看一眼垂手站在亭外的郝噲,再看風司冥足尖青苔痕跡,青梵微微一笑,“是從前山上繞過來的?”

“是。久聞天下第一山大名,司冥一時忍耐不住,便讓郝師兄帶著一路遊賞。”臉上‘露’出微微的赧顏,風司冥垂下眼睛避開青梵視線。“貪看山景,這才來得晚了,請太傅原諒……”

青梵頓時輕笑出聲,“這是人之常情,哪裏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若我是你,隻怕此刻還在山中流連,不知身在何處呢!帶你來此本來就是為療養休息。山‘色’怡人,陶養身心最好不過。你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就好。”看一眼柳衍,青梵微笑道,“你剛剛走動一番,倒省去了活絡血脈的工夫。”

風司冥會意,隨即綰起袖子將手伸到柳衍麵前。

三根手指輕輕搭上風司冥脈搏,柳衍沉‘吟’片刻,這才開口道,“司冥殿下,你重傷之後未能好好休息調養,雖有青梵內力和靈‘藥’輔佐,但身體虛虧卻是一時難以補全,於今後不利。從明日起,你每天到山腰濯垢泉浸泡三個時辰,浸泡五天;五天後到滌塵泉,每天浸泡兩個時辰,也是五天;之後再到這亭下清華池,每天浸泡兩個時辰,浸泡七天。清華池是山中唯一的冰泉,所以前麵十天你要好好練功養氣,我和青梵也會以內力助你運行氣脈。”收回手,柳衍淡淡微笑,“好在殿下年紀尚輕,氣血旺健,又當此生長之節,隻要調養得當,不會留下什麽遺憾。”

“多謝柳***……多謝掌教。”不自覺帶出從前清心苑裏的稱呼,風司冥身子微僵,卻見柳衍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

“郝噲。”

“是,掌教。”

“這幾***且放下手中一切事務,便跟在少掌教和殿下身邊吧。”柳衍眉目舒展,嘴角邊一抹清淺笑意,“司冥殿下,你是初次上山,方才雖然沿山看景,但想來也是十分匆忙。梵兒,你雖不是第一次上山,也在山中住過一段時日,但也沒有好好看過這昊陽山景。我不能時時陪在你們身邊,有什麽需要便向郝噲開口。三代弟子中他穩重能幹,讓他照顧你們這一段生活起居,為師比較放心。”

“郝噲多謝掌教信任。”

見風司冥眼中光芒閃爍,青梵心中微微一動,轉頭向柳衍笑道,“師父,尋奇探險是徒兒興致所在,若有人一路引導,卻是十分無趣了。”

想起從前二人共居山穀的那些歲月,柳衍臉上頓時‘露’出十分溫柔的笑容,“梵兒說的是。年輕人天‘性’好奇,是為師思慮不周了。既然如此,也罷,郝噲,你隻聽少掌教與殿下吩咐就是。”

見郝噲依言稱是,青梵嘴角揚起一道優雅的弧度。回眸瞥見風司冥端起茶杯送往口中,伸手將茶杯奪下,握在掌中直接用內力催熱,這才放到他麵前,“趁熱喝,才得效果。”

默默看著眼前風司冥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柳衍這才輕笑道,“好了,茶喝完了,看這天‘色’也當回去了。一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