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背夕陽,流風溢彩(上)

“鴻鵠之誌,淩越天雲——柳青梵僅以此手獲微薄之物,奉獻皇妃娘娘與熹皇子:祝皇妃娘娘平安如意,願熹皇子殿下前程萬裏。”

看著華麗轎椅上滿頭珠翠的雍容貴‘婦’‘露’出由衷歡喜的笑顏,就連她懷中抱著的周歲嬰兒也似知曉世事一般向自己咧開了嘴,青梵微微笑一下,隨即又在馬背上略欠一欠身,這才調轉了馬頭,雙‘腿’一夾馬腹,‘玉’‘花’立刻如箭一般向林場深處飛馳而去。

遠遠看著那道青‘色’身影與靜靜等候的北洛親王會合,鴻逵帝這才策馬向林場邊觀看圍獵的宮眷還有一眾文臣‘侍’從行來。隨意揮一揮手示意忙不迭伏跪在地的眾人平身免禮,禦華焰輕鬆下馬,兩步走到轎椅傘蓋之下,扶起懷抱皇子行禮的皇妃真珠氏,然後伸手撫一撫幼子的頭頂。一邊早有機靈的‘侍’從將那隻青鵠捧到禦華焰麵前,“皇上。”

“鴻鵠之誌啊……”

淡淡看一眼被‘侍’從小心翼翼縛住了雙翅的蒼灰‘色’大鳥,鴻逵帝微微揚起了嘴角。隨手捏過一根鳥羽在小皇子眼前逗‘弄’著,禦華焰也不回頭,隻是語聲愉快地說道,“這可是難得的好禮,廷哲,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柳太傅了。”

東炎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正是真珠皇妃的父親,太子禦華熹嫡親的外祖父。聽到鴻逵帝如此愉悅親近的一句,一向寵辱不驚的周正麵容也抑製不住地流‘露’出微微‘激’動來。躬一躬身,真恪廷哲恭恭敬敬說道:“陛下吩咐。微臣一定謹遵。”隨即抬頭再望一望鴻逵帝臉‘色’,“臣下及小‘女’,再謝皇上大恩。”

股胘大臣與柔美妃子一齊向自己施禮,禦華焰鷹目一掃,已見周圍眾人臉‘色’,不由又輕輕笑起來:“這會兒便急著謝朕做什麽?賀藍擒了大鹿,柳青梵獲了青鵠,風王爺在‘射’下地最多的獵物中取了那頭山貓。現在又與上方王爺追著那頭靈狐……獨有朕圍獵開始至今一無所獲。愛卿現在便口稱謝恩。難道是算定了朕今日必定有大收獲。還是想先討一個賞賜?你我君臣骨血至親,想要什麽廷哲隻管說出來,或者珠兒自己開口也是一樣。”

“微臣不敢。”

“臣妾不敢。臣妾隻願陛下聖體安康,百官為君效力,東炎國富民強。”與真廷哲同時開口的是皇妃真珠氏——真珠是她入了天家,封為皇妃後禦華焰賜給她的姓氏。大陸通例,‘婦’人婚嫁後大多跟隨夫姓。鴻逵帝在賜姓中特意給予一個“真”字,其實是承認她作為出嫁的‘女’兒,對於生身的家族具有與男子一樣的擔當和繼承權力。禦華焰後宮妃子眾多,但有此待遇的僅真珠皇妃一人,寵幸之深可見一斑。而此刻她誕下地皇子又被冊立為太子,地位穩固更進一步。因此雖然口中稱著“不敢”,一身榮華地‘女’子臉上卻隻有輕鬆愉悅地笑容。將懷中抱著的幼子遞到禦華焰手上,真珠皇妃笑‘吟’‘吟’地向鴻逵帝拜倒:“至於今日狩獵。陛下必能在各國使臣麵前。一展我大炎雄武風采!”

雖然是明顯的歌頌之辭,但從一意態嬌柔的‘女’子口中以響亮語聲朗朗說出,卻是顯出一種異常的堅定與自信。禦華焰微微笑一笑。低頭看一看雙眼正骨碌碌‘亂’轉的幼子,臉上笑意不由越發加深:“珠兒說話,果然總是最能讓朕高興。”一邊說著一邊抬頭,循著紛繁緊湊的馬蹄聲響,隻見林場那邊上方雅臣高舉著一頭銀狐,正率著‘侍’從快速向自己這邊奔馳而來。鴻逵帝幽深雙眸頓時閃出一片‘精’光,“啊,上方王爺又有收獲——看來今日朕若不能為我皇兒獵取更勝他人地猛獸凶禽,隻怕連熹兒都會看不起這個父親。”

“皇上說笑了。皇上乃是我東炎第一勇士,先讓外國貴使‘射’獵獻禮,隻不過為表我東炎風度禮儀罷了。”接到禦華焰目光,真恪廷哲急忙笑著答道,“陛下必能旗開得勝,神威天賦,為熹皇子殿下定非凡之資。”

禦華焰聞言微笑,略一頷首,隨即將目光轉向奔馳而來的西陵定王。

草原習俗,若生男子,周歲生辰之際,親生父兄以及家族中地位最尊、身體最強健的男子都必須為之專‘門’‘射’獵或是捕捉一件獵物作為男孩的生辰賀禮;將這些捕獲的獵物作為獻禮奉到神殿,誠心禱告祖先和神明,神明便會根據這些獵物的特‘性’而將草原男兒所有的種種品質賜予這個男孩。在東炎,男孩的周歲生辰禮是決定其一生命運‘性’格地最關鍵地時刻:狼的堅韌、狐的靈慧、豹地敏捷、熊的力量、虎的威嚴、鷹的高貴……在草原人眼裏,即使是最尋常的草原野兔,都具有多子多孫繁衍滋長的勃勃生機而能夠為神明體察,並賜福給自己的子孫。對於天家皇子,其意義重大更是自不待言。鴻逵帝既立方

的禦華熹為太子,又為之舉行慶典遍邀各國使節,對的偏寵之心絲毫不加掩飾,自然不會忽略掉在東炎民俗中如此重要的生辰賀禮一節上表現出同樣的寵愛鄭重。距離正式的冊封大典還有三天,禦華焰親自率領群臣百官,更邀請各國使者一同參與皇家林場的圍獵,按著最古老的禮儀,向上蒼祈求給與皇子品‘性’的加持保佑。

東炎以武立國,朝臣之中除真恪廷哲、隴君等寥寥數人能算確實意義的以文事文詞為專‘精’的文人之外,絕大部分都保持了草原民族天生的勇武;當著他國使者之麵,更是刻意表現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的從容嫻熟。然而西陵定王上方雅臣既能在十八歲成年之際便拿下北洛大比武試第一,北洛靖寧親王風司冥又是威震疆場的赫赫冥王。三大國數百年鼎立爭勝。身為使者,國事之上自然無人肯墮了下風。兩人自圍獵開始便不著痕跡地暗暗比試較量,竟是將一眾有心在皇帝麵前表現才華、向新太子表現忠孝之心地東炎將領的風頭硬生生壓住。而相較於上方雅臣‘精’湛的‘射’獵之術,風司冥不僅眼力箭法皆極‘精’準,尤其動作奇快,隨心應手,‘射’落的獵物數量之多、速度之快,跟隨的‘侍’從幾乎都來不及記錄傳報。這兩人爭勝之心既起。放眼林場中東炎眾將。僅有第一將軍的賀藍.考斯爾能夠勉強與之相抗。禦華焰本來有意在上方雅臣、風司冥以及賀藍.考斯爾三人各獲一件獵物後便加入‘射’獵。但麵對林場之中競賽意味越來越濃厚的情勢,一時反倒不著急出手下場,而是耐下‘性’子與一眾使臣還有隨駕的宮眷‘侍’人在場邊觀戰。然而此刻見上方雅臣獲銀狐而來,奉上地獵物被一隻羽箭穿透雙眼,全身皮‘毛’卻無一點傷害,想到之前北洛年輕親王以同樣絕倫箭術獵得地巨大山貓,鴻逵帝嘴角不由揚起一個意味深長地弧度。一雙銳利眼眸終於再無掩飾地透‘露’出遭逢強手急‘欲’一戰的強烈渴望和振奮來。

“……將軍真乃豪傑!”看著眼前與上方王族傳統相貌沒有絲毫相符的英武親王,禦華焰馬鞭手柄輕敲馬鞍,一邊語聲由衷地讚歎道。“加上這匹寶馬,真是馬上鞍下,相得益彰。”

“鴻逵帝陛下!”一如禮儀將獵物奉獻給皇妃***,西陵鎮國大將軍這才抬頭向禦華焰‘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隨手撫一撫座下血紅駿馬順滑修長的鬃‘毛’,“此馬乃是當年太寧會盟前。雅臣在北洛‘春’季會獵上取得。確是難得良駒……但若陛下不嫌微薄冒昧,雅臣願以此馬,換與陛下真正相‘交’的榮耀。”

草原人天***馬。肯以心愛坐騎相贈,是表達‘交’往心意之誠的最好表現。見上方雅臣笑容坦‘蕩’從容,禦華焰微微笑一笑,眼角餘光一瞥,但見一青一玄兩人兩騎正從遠處奔馳而來,鴻逵帝這才向上方雅臣哈哈大笑起來:“君子不掠人之美奪人所愛,何況將軍這匹馬更是西陵北洛兩國‘交’好地象征?好馬當配勇士,上方王爺與此馬正是相得。將軍一番美意朕自心領,但這匹寶馬還是歸屬將軍最為合適。”稍稍頓一頓,“隻是經上方王爺一說,朕竟沒有為各位向太子奉獻祝福的勇士準備恰當的回禮,真是大大的過失,實在有負各位遠來貴使的心意。若是眾位沒有異議,朕願親自下場,狩獲獵物,手製‘肉’肴與眾位共享如何?”

禦華焰口中說著“眾位”,一雙鷹目卻是凝視並駕齊驅馳到近前的風司冥與柳青梵,顯然主在問詢他二人之意。風司冥頓時微微一笑:“陛下既肯屈尊,風司冥自然應陛下之願緊隨跟從。”說著看了身旁上方雅臣一眼,“定王殿下以為呢?”

“能與鴻逵帝陛下與獵場共逐高下,上方雅臣正是求之不得。”西陵定王從容地回視,口中朗朗,“與草原第一英雄同行,如此機會,一生能有幾回?”

禦華焰頓時哈哈一笑,隨即回頭看向身後各國使臣。

參與他國太子的冊封大典,獻給新太子的禮物原是各國在派遣出使者之前就必須周全考量地關鍵內容。隻是周歲生辰賀禮這一重草原特殊地風俗習慣,卻是讓相當未能事先思慮周到、一時又尋不出特別擅長騎‘射’之人的小國的使者大傷了腦筋。所幸西陵、北洛爭勝意味既強,鴻逵帝與一眾東炎朝臣自然不會計較了旁人地戰績平平。此刻見鴻逵帝終於發話將要親身參與爭奪,眾人心中越發一塊大石落下:眼前顯然是三國競賽之場,鴻逵帝給出一個最合理也最體麵退出舞台的時機,各人自是要抓住這個可以不再勉強應付艱難事項的機會。一時紛紛行禮,感謝皇帝陛下的親切與關照,同時祝願鴻逵帝陛下大展雄風多多獵獲。

禦華焰微微笑一笑,隨即揚手示

.來。見原本麵帶笑意的風司冥聞聲表情突然一凝,眉頭微微皺起。極快地與青梵‘交’換一個眼神,禦華焰不覺微微揚眉。但聽耳邊響起一聲“皇帝陛下”,禦華焰頓時轉頭,含笑對上一臉疑問之‘色’的上方雅臣:“這些畜牲在因圖琛越冬也要傷人,現在趕了來算是趁機解除一樁禍患……不知冥王、將軍可有興與我共除此禍根?”

見說到最後一句,那雙銳利眼眸已是死死凝視自己,風司冥緩緩柔和了表情,‘唇’邊勾起一抹淡淡笑意:胤軒十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地二月。東炎西陵兩線合擊北洛。東炎騎兵攻破北洛邊城豐‘門’、侵占重鎮州。北洛原護國大將軍孟銘天引咎請辭,隨即風司冥奉胤軒帝之命,以少年之身將領十萬之眾迎擊敵軍。一年之中,北洛東炎大小戰鬥百起,以八月的亞德蘭草原會戰為轉折,少年冥王逐步將入侵之敵驅逐出國‘門’之外。之後十一月,在東炎邊境野狼穀。風司冥憑奇勇、定奇計,殲敵接近四萬,大敗東炎騎軍——這是近百年來北洛第一次在戰場上徹底地擊敗東炎‘精’兵,也真正定下“冥王”百戰不敗的赫赫威名。而野狼穀原以野狼聚居、‘陰’險恐怖聞名,經此大戰狼群絕跡,幾年時間倒漸漸成為東炎往北洛方向商賈往來的新通道。此刻清楚地聽到風中傳來的惡狼呼嚎之聲,禦華焰又刻意語帶雙關,想到方才自己看到上方雅臣與他‘交’談的神態。風司冥心中不由越發收緊。臉上卻是不動半點聲‘色’。調整語聲,令平靜中顯出恰如其分的興致:“狼群侵害百姓,自然殺之無赦——風司冥但憑陛下馬首是瞻。”

“如此甚佳!”禦華焰揚一揚眉。隨手揮鞭前指,“眾卿且看朕今日與冥王、上方將軍協作!”

鴻逵帝語聲未落,人群頓時高呼:“萬歲!”林場四周各處披堅執銳的甲士更是將矛戟頓地,發出整齊而有力地“威武、威武”地呼聲。聲音之巨,似乎整個大地都在為之顫抖。

微微低垂下眉眼,柳青梵忍不住淡淡笑一笑:鴻逵帝這一手果然高明,不僅將挑釁***、挑撥離間於一舉完成,還在眾人無意識間便抬升了自己地威嚴雄武——當此情景,縱然是來自最狹小文弱國家之人,心血也會不由自主熱烈沸騰;那些從方才言語對話之中明白林場中釋放惡狼而驚得幾乎失態的使臣,這個時候也都消弭了心中恐懼,甚至跟隨著‘激’動的人群一起呼喊起“萬歲”來。而一句“今日與冥王、上方將軍協作”能夠攪動多少人心,其中又蘊含多少真實含義,更是讓人難以捉‘摸’想象。隻怕今日林場圍獵一散,被刻意分散在兕寧城幾處官驛的各國使臣便要開始在這東炎皇城中奔走打探了。隻是北洛和西陵的使團都被安排到禁城之側,緊連皇宮而與外城分隔甚遠,沒有了三大國的訊息,這些使臣的為難不用更多思考也能在頭腦中清晰描摹……

嘴角揚起一道清淺微笑,青梵抬起眼:“鴻逵帝陛下。”

“柳大人有何指教?”語聲帶些微微地驚訝,禦華焰的雙眼卻閃出幽深的光彩。

“指教二字,柳青梵萬不敢當。”微笑著欠一欠身,青梵從容道,“外臣謹祝陛下擒獲狼王,為太子祈無上勇武。”

禦華焰頓時‘露’出微笑:“承柳大人吉言——朕也久聞青衣太傅文武雙全,不若柳大人也與朕還有兩位親王貴使共享逐獵之趣?”

青梵微笑揚眉,剛要開口,卻聽‘女’子清亮聲音響起:“皇兄,柳大人早應允了臣妹,今日林場之上要與我一分高下呢!”人群分處白馬紅衣異常明媚耀目,曾經化名戴黎爾的東炎無雙公主禦華緋熒笑‘吟’‘吟’地策馬走到青梵麵前,一雙活潑大眼深處暗紅‘色’光彩流連,“賭賽先來後到的順序,就算是一國之主也要遵守,皇兄你說是不是?”

“這個自然。”鴻逵帝幽深的雙眸這一次閃現出真正的驚訝,但轉瞬之間便取代以滿含兄長寵溺的溫柔責備,“不過無雙,既然與柳大人早有約定,為何今日姍姍來遲,直到這個時候才到?平時對朕隨意也就罷了,身為公主,怎麽好怠慢了我東炎地貴客?還不快向柳大人賠罪?”

“是!”幹脆地應一聲,禦華緋熒在馬背上側轉了身子向青梵盈盈一拜,隨即抬頭凝目,大眼閃出異常明亮地光彩:“柳青梵,這一次當著皇兄,你會竭盡全力的是不是?”

目光在禦華焰和賀藍.考斯爾身上極快轉過,青梵微笑拱手:“柳青梵……必定不教公主殿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