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慈禧歸西

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

……

起身、矗立、凝望。

在一旁伺候的太監眼中,重病纏身的皇帝顯然已經康複了,不僅麵色和氣質都遠遠強過以往,就連動作和步伐都顯得幹脆利索。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所麵對的其實並不是同一個皇帝,雖然這個人在外表上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林廣宇站立在窗前,視野卻盯緊了窗外的水域。他沒有試圖離開這個環境,在光緒被囚瀛台的大背景下,任何企圖離開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在最初的驚愕、不敢相信乃至痛不欲生過後,他已經無可奈何地接受附身為光緒這樣一個事實,如若不然,則自己會喪命於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中。他並不怕死,但也不願在不明不白中淪為曆史的塵埃,短暫的思維混亂過後,他逐漸理順了思路,並接管了這具軀體所具有的既有知識。

他還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喪失原本所擁有的知識和智慧,更沒有喪失獨立的判斷力和價值觀。比如他清楚地知道光緒對隆裕的所作所為,但隆裕給他的第一印象並不差,起碼不失為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子——一個遠較80後女生來得婉柔與體貼的女子。在產生這種好感的時候他絲毫沒有負罪感,因為——隆裕的溫柔是針對這具軀殼的,但除了自己的內心,已經逝去的光緒是感受不到這一點的……

今後該怎麽辦?這是一個現實的命題。努力活下去是一個方向,如何更好地活下去卻是一個命題。雖然曆史上光緒是在1908過世的,但目前自己身體狀況良好,各方麵感覺都很好,並不像大限已近的跡象,反而充滿著活力。

從政治生命來看,一旦慈禧過世,自己作為皇帝有名正言順的地位和權力可以擺脫這種局麵。目前離不離開瀛台隻是小節,將來離開瀛台則是大勢。

大勢如此,何必拘泥小節!

支開隆裕,是為了接受現實、理解現實、應對現實的需要,在電光火石之間,無數的念頭已經轉瞬而過,有關於今後的決策慢慢成型。

——慈禧大限已近,不可輕舉妄動,應當更加恭順,更加謹慎;

——野史謠傳慈禧、李蓮英或袁世凱毒殺光緒,雖未經證實,卻不可不防,當格外小心;

——隆裕地位卓越,對光緒又是眷顧,可堪大用;

——將來如何仍不得而知,當前應以恢複自由、重掌權為奮鬥目標。

渡過最初的不安,在麵對荊棘遍布的局麵時他拿出了完整的策略體係,不愧為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他自我解嘲般地笑道:“這不就是一個問題解決型的材料題麽?!”

隆裕又來了,她驚奇地發現,雷擊後的皇帝對自己的態度改善了不少,再也不複以往苦大仇深的模樣,言語舉止中雖然有些奇怪和失憶現象,但隻要輕輕一點,皇帝便能明白過來,而且更為通情達理,不複以往的偏激執拗。風雷動而真龍起,皇上自然是真龍,或許經這麽一遭雷電,真龍蘇醒矣!她心中美滋滋的。

……

黃昏時分,慈禧的寢宮雖然燈火通明,卻充滿著壓抑,鬱悶地讓人喘不過氣來。瀛台方向又是打雷又是閃電之後,慈禧也遭受了驚嚇,陷入了昏迷狀態。

“杜大人,皇太後這病情……”由於杜仲駿並非太醫,晚上也不當值,等他匆匆忙忙趕到時,那裏早就跪滿了一圈兒人頭,在焦頭爛額地探討著病情。一看他走了進來,便立刻有了主心骨似的出言發問。

其實就慈禧的病情在場的每一個太醫幾乎都能做出判斷,之所以遲遲不下結論,無非就是不想親口說出眾所周知的事實,而杜仲駿素以心直口快聞名,讓他說出來豈非更好?

瀛台的所見所聞太過驚世駭俗,直到此時杜仲駿還沒能回過神來,在眾人焦急的目光中,他把住了慈禧脈搏,一邊診斷,一邊卻問著一旁的太監和宮女——他們不敢隱瞞,將慈禧病倒的時刻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聯係涵元殿的一切,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大清國的天,恐怕要變了……

“杜大人……”大家見他搭了許久的脈搏還沒個說法,頓時有些焦躁。

“來人,給皇太後熬長壽湯……”

熬長壽湯,那就意味著人已經不行了,一聽杜仲駿說出了眾人最忌諱說出的話語,頓時鬆了口氣,不過臉上卻是一臉悲傷的神色。

慈禧正向末路狂奔,眾人七手八腳地忙亂了起來……

夜色深沉如水,已經獲得新生的林廣宇仍了無睡意,在窗前眺望星空:象征帝星的紫微星,到底是哪一顆呢?正沉思間,小太監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進門後就跪倒在地:“稟……稟皇上,太後……老……老佛爺她……她……皇後……皇後娘娘讓奴才請……請皇上……移駕……”

移駕?小太監也許是不敢說,也許是說不清楚,他的話沒有透露多少實質性的消息。林廣宇起初一頭霧水,隨即便反應過來:“太後她老人家?……”

小太監拚命點頭——慈禧該差不多了!林廣宇大喜過望,臉上卻是一副悲傷模樣,“來人,擺駕……”其實不用他喊,瀛台早已經被驚動了。皇帝乘坐著三十二人抬的大轎離開了瀛台,皇帝沒有權勢,但待遇和規格卻沒有降低標準,一般的重臣能得到一個“賞紫禁城乘輿”已是格外的恩寵了——那也不過一頂小轎,唯獨皇帝可以享有這麽大的排場。

在長壽湯的維持下,慈禧慢悠悠地蘇醒了過來,掙紮著用最後一口氣交代遺言。白天她已經任命了皇帝的親弟弟載灃為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為大阿哥並在上書房讀書,原本是為了光緒過世後的承嗣安排,沒想到現在連自己都差不多了。說了幾句,實在支撐不住,又昏迷過去了。

病榻前跪著載灃、隆裕和李蓮英,外麵則圍著一群太醫和皇族近親。忽然眾人就聽到小德張的一聲呼喝:“皇上駕到!”

除了隆裕沒有人料到來額居然是皇帝。大家心中的困惑是一樣的:不是說皇上快不行了嗎?怎麽現在看起來麵色紅潤,並不像重病纏身的模樣呢?盡管皇帝沒有什麽權勢,眾人出於君臣之禮,在表麵上是不能怠慢的,所有人連忙匍匐在地,恭謹地說道:“臣(奴才)恭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隆裕的神色是最正常的,而最不正常的則是李蓮英。林廣宇沒心思計較他們的驚訝,進了門就說:“免禮平身吧!”一聽平身,李蓮英才敢偷偷抬起頭打量皇帝,他的心“咚咚”地跳得厲害,方才那一聲“皇上駕到”差點沒把他的心肝從喉嚨口嚇出來——皇帝已經吃了“加過料”的“塌喇”,論理差不多該一命嗚呼了,怎麽身體愈發康健,難道老天開眼不成?不,絕不會的,一定是袁世凱這個混蛋沒選好藥,誤了大事啊!剛剛抬起頭來,卻正迎上皇帝的眼神,四目甫一對視,他便感覺渾身一震,仿佛掉進了冰窖,開始渾身發抖。

林廣宇沒看出異常,目光隻一掃便大步走上前去。李蓮英連呼僥幸,雖然天氣已是寒冬,額頭上還是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慌得他連忙用袖子擦掉。

“太後病情如何?”仔細觀察慈禧的麵色後,林廣宇判斷對方命已不久,不過仍想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稟皇上,”隆裕小聲道,“太後身患痢疾,肝火虛旺,方才已經用過長壽湯了……”棒極了!林廣宇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轉過身去對眾人道:“朕還有些話要和太後說,你們先到偏殿等候吧。”說話時,他的眼神注視著隆裕,投以微微一笑,對她及時通知自己趕來表示感謝。雖然因為場合隻是嘴角一動,隆裕卻已經感受到了,這是20年來所罕見的。她的蛾眉微微一揚,為皇帝對自己態度的柔化而感到萬分愜意——這一刻,她已經忘記了20年來皇帝對她的冷若冰霜。

眾人退到了偏殿,心中的納悶卻揮之不去:皇帝的病是什麽時候好的?幾個太醫都在用眼神詢問杜仲駿,後者卻連連搖頭。由於載灃在場,眾人也不便出言追問。

林廣宇上前一步,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對病榻上那個74歲,已處以彌留之際的老太婆說到:“兒臣給親爸爸請安!”既然是做戲,那就要做足,膝蓋著地的時候林廣宇一點抵觸的心態也沒有——人之將死,自然是不論政道,隻問孝道。剛才那番動靜後,慈禧又掙紮著醒了過來:“是你嗎,皇帝?”

兩目對接,林廣宇對慈禧衰老、布滿皺紋的臉孔看得更清楚了,他第一次將頭腦中的記憶和真人對應了起來,“正是兒臣。”

慈禧閉上了眼睛,她的表情沒有多少安詳,卻顯得惱怒——林廣宇那中氣十足而且不卑不亢的回答讓慈禧很不習慣。“跪直了!”她發怒道,“告訴哀家,你真當自己是皇帝嗎?”

慈禧發怒的樣子是很可怕的,不過卻嚇不住林廣宇,他挺直了身子慨然答到:“兒臣正是大清國皇帝,愛新覺羅·載湉!”

“好……好……”慈禧突然收斂了怒氣,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來,“哀家在最後總算沒看錯你……三十四年了……哀家總算沒有看錯你……”

什麽叫“沒看錯你……”?林廣宇一頭霧水,你真的看清楚了麽?

慈禧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心中有恨,哀家不是不知道……這十年來,哀家一直在想戊戌年的事情,鬧到最後,爭來爭去,你死我活,哀家已經看夠了。你十年前琢磨的事情,哀家已經把它們辦到了……”

“兒臣明白。”確實,庚子年後慈禧大力推動新政,很多在維新時期提出的設想一一得到了實踐或提上議事日程,有些方麵慈禧做得比光緒還要激進,得失姑且不論,起碼在態勢上已經具備了。

“古人都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哀家從小將你接進宮來,撫養你成人,教你讀書識字,讓你當了皇上……哀家為了你,和自己的親妹妹鬧翻了,為了你……讓自己的親侄女活活守了半輩子活寡,至今連個娃娃都沒能抱上。這筆賬,你大概心裏也清楚罷。”

“兒臣不敢有任何怨望。”

“你親弟弟載灃做了攝政王,你親侄子做了大阿哥……哀家……哀家還是對得起你的……哀家一心想讓你做個好皇上,一心想不要斷送了列祖列宗的江山……”說到這裏,慈禧的神情變得非常激動,仿佛千言萬語、種種無奈都在一言難盡中。

林廣宇默默地聽著——是非功過縱有後人評說,但眼前人心裏總有個計較啊!

“皇帝,最後有一句話哀家還得告訴你。”

“請親爸爸訓示!”

“康有為狂悖之人、書生之見,你不可大用;袁世凱狼子野心、心狠手辣,亦不可不防……”

“親爸爸放心,兒臣明白。”

“那就好,好……”慈禧突然一把抓住林廣宇的手,死緊死緊的,頭卻朝一邊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太醫,快!快”林廣宇見勢不妙,連忙呼喚。眾人一擁而上,探鼻息的探鼻息,搭脈搏的搭脈搏,掐人中的掐人中……忙活了半天,一個沉痛的聲音響起:“皇太後鳳馭賓天了!”太監小德張撬開老太後的牙,把一個大珠放進她嘴裏,滿大殿哭聲一片……

一個舊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新時代開始了,“哐、哐、哐……”在薩滿們的敲鈸聲中,重掌大權的光緒帝頒布了他的第一道詔命:“緊閉宮門,無詔命膽敢私自出入者,斬!”

光緒對於這種局麵並無經驗,倒是林廣宇對上層政變頗有了解,深知封鎖消息乃是第一要義,在這個時代,隻消關緊宮門就已經足以隔絕消息傳遞,也算是受惠於信息化水平不發達的時代特點。

“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軍機大臣張之洞、軍機大臣世續、軍機大臣鹿傳霖、大學士那桐等即刻進宮!”按照發喪的一般原則,王公親貴、重臣要員自然要盡快到場的,原本白天慈寧宮都由這批人馬輪流值崗,但入夜後值崗的人雖然還有,軍機大臣們卻已經回家歇息去了,故需要火急召見。

原本名單還包括首席軍機奕劻和攝政王載灃,但前者正在往東陵恭送佛像的途中,後者已在大內,詔書上就沒有他倆的名字。旨意擬就後按說需要用璽,但皇帝玉璽一時半會拿不到,慈禧的皇太後璽又不能用,隻有攝政王璽因為剛剛刻好,還擺放在宮裏,原本是慈禧要親手賞賜給載灃的,沒想到卻方便了林廣宇。

“就用攝政王璽!”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正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注定,讓這道詔命起了很大的迷惑作用。

正值夜半,張之洞、世續和那桐三人已在床上歇息,聞聽有旨意下來,而且既不是皇太後的懿旨,又不是皇帝的聖旨,而是攝政王的特旨,都十分吃驚——“難道兩宮同時駕崩?”不及多想,立刻從熱乎乎的被窩裏爬出來,穿上朝服頂戴就急匆匆趕往紫禁城。

鹿傳霖是張之洞的姐夫,和張之洞一樣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偏還有些重聽,傳旨的太監和他扯了半天才讓他明白旨意上是什麽意思,老頭子坐上官轎,顫顫巍巍地去了。

袁世凱和他人不同,此時尚在洪姨太床上征伐,了無倦意。忽然間聽到門外的喧嚷聲,隨即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他心頭一緊,精氣便泄了大半,什麽心思也沒有了,從洪姨太的肚皮上翻落下來開始穿戴。當他剛剛穿戴齊全後推開房門,一個太監已大步流星地徑闖進來,臉上焦急萬分,不待他出言詢問,扯開了公鴨嗓子道:“有旨意,袁世凱跪聽!”

“臣袁世凱恭聆聖諭!”

“奉攝政王詔命,著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火速前往福昌殿。”“遵旨!”接旨的時候袁世凱心裏直犯嘀咕,怎麽是攝政王的詔命呢?皇宮內到底出了什麽事,用得著這麽慌張嗎?

抬頭一看,宣旨的卻是老熟人,慈寧宮的老太監高海昌。袁世凱和他是極相熟的,平素銀錢也不曾短少,當下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裳道:“老海昌,宮裏出啥事了?瞧你這幅模樣,慌裏慌張地成什麽樣!”

高海昌顧不得交情,急得一把扯開,說道:“快快進宮!快快快……”話音未落,人影子都已經跑了起來,冷不防一腳踩空,竟骨碌直摔倒在堂前。袁世凱見狀大駭,正待下台階去扶,年屆五十的高海昌已經一個激靈從地上起來了,顧不得痛楚就騎馬揚鞭而去。

眼看對方如此焦躁,袁世凱心裏就在盤算:老海昌如此匆忙,宮裏麵多半發生了劇變,再加旨意上擺明了是載灃的意思,他就推測是兩宮駕崩。一想到光緒已經服用了自己的“新藥”毒發而死,他就有說不出的暢快,立刻讓下人準備轎子,喜滋滋地入宮去了。

幾位重臣剛剛過了午門,就聽到裏麵一片哭聲,心中暗自揣測,也不知是皇帝還是太後,或者兩人一齊駕崩了。走在眾人後頭的袁世凱心裏暗喜,臉上卻是一副沉痛模樣。

小蘇拉拿出幾束白綾,讓他們把頂戴上的紅纓遮掩一下後方才引著眾人進了福昌殿。剛關上房門,就聽見外麵一陣爭吵的聲音,袁世凱凝神聽了一會,才知道小恭王溥偉要進殿,卻被禦前侍衛以“不在此列”為由拒絕了。耳背的鹿傳霖一個勁地詢問外頭在說什麽,機靈的世續已經攀上了他的背,攙扶著他走了。

載灃已站立在堂前,眾人正待上前行禮,裏間屋又走出一人。定睛一看,袁世凱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不是別人,正是渾身縞素、一臉凝重的林廣宇。幾個大臣反應倒快,忙不迭拜倒在地:“臣(奴才)叩見皇上。”

“眾愛卿平身,賜座!”眾人謝恩完畢後坐了上去,心中有鬼的袁世凱仿佛感覺自己屁股底下塞了個火爐子,火燙火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