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高深莫測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
君權至上的年代,懷疑皇帝所說便是大逆不道,即便庚子國變後清廷的權威降低到不能再低的時候,在明麵上說這種話依然存在著風險。良弼知道這種懷疑是有道理的,但他不能容忍如此桀驁不馴的態度和咄咄逼人的神情,反而更加肯定了殺袁的必要性——連他手下大將都如此毫無顧忌地懷疑皇帝,袁世凱是什麽態度可想而知。良弼臉色微變,眼睛盯著皇帝,隻等一聲令下就準備拿下段祺瑞——這可是殺之有名!
鐵良方才就不喜段的舉動,此時聽得真切,怒了!“大膽,爾竟敢懷疑皇上!”
“臣不敢!”說是這麽說,但誰都看得出來段祺瑞滿臉掛著的狐疑之色,這種表情與其說不敢,不如說是在靜候下文,等著皇帝的解釋。良弼想了想那一夜的大火,看了看皇帝鎮定而又充滿自信的眼神,心情複雜地盯著段祺瑞,手緊緊地按在軍刀上——大殿裏隻有他佩戴著武器。
“聽朕說!”林廣宇一拍桌子,大殿裏便安靜下來,“袁慰亭春秋鼎盛,突然之間便罹難,隻要是個正常人都會有懷疑,也是人之常情,朕不計較。王商,將張師傅寫的文章念一遍。”
王商的聲音抑揚頓挫,響徹整個養心殿。香帥的文章自然漂亮,四六駢文整整齊齊,大體將皇帝親口所述的神人庇佑、神跡顯靈、劫難轉移等故事再渲染一遍,滿篇洋洋灑灑。不但用生花妙筆將他根本未嚐親見之事生動地描寫了一遍,而且還聯係了曆史上的種種神跡,如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而起義等一類事情加以附會,讓人感覺皇帝上應天時、下符民望原本是題中該有之意。王商念完一篇又念一篇,文字大體相同,所不同者隻少了劫難轉移一項。
“各位大人,張中堂後一篇文章係對內外詔命,前一篇文章隻入各位大人耳罷了。”
“劫難一說,朕無愧於心,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即是此理,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何必神傷?惟不願袁家觸景生情,故不提爾。在諸位麵前卻可和盤托出,以正視聽。”
“皇上愛臣如子,真聖君也!”鐵良第一個站出來表態,蔭昌、良弼也紛紛附和,王英楷、王士珍、馮國璋、段祺瑞四人雖然還是將信將疑,但仍是沉默不語。
林廣宇笑笑,絲毫不以幾人的反應為忤。笑話,這都是當時中國最拔尖,最有識見、最有能力的精英分子,如果他們對所謂神跡深信不疑,聽了一篇文章便拜服得五體投地,那著實是見鬼了,中國才真沒指望了。他不著急,因為他有的是辦法。
“你們四個,朕一個個說來……王英楷朕便不提點了,爾的內弟估計連段祺瑞、鐵良都不曉得,朕卻知曉——不是叫孫傳芳麽……”
王英楷渾身一震,跪地答曰:“正是!”他當時與王、段、馮一起號稱北洋四傑,隻不過因為英年早逝,“龍虎狗”三傑的名頭才分外響亮,實際上其資曆比後三者還要資深一些,與袁的關係相對也要疏遠。
“王士珍,朕先讓你見個人。”林廣宇示意,王商便從偏殿中引出一個人來。
這不是楊度麽?眾人愣住了,叫他出來幹嘛?殊不知楊度自被敲打過後,已下定決心通過皇帝實現君主立憲,這兩天便是忙於此事,隨時赴養心殿問答。
“王士珍,認識此人否?”
“乃憲政編修館楊度,臣聽說其與立憲政體大有研究。”
“楊度,與聘卿有交往否?”
“臣隻知其為侍郎銜領江北提督,乃不可多得之軍事人才。”
“聘卿,認識朝陽鎮總兵楊瑞生否?”
聽到此言,王士珍渾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他是直隸正定縣人,家境貧窮,出身卑下,先為人放牛,隨後投入楊瑞生旗下做一馬弁(勤雜兵一類)。聶士成編練武衛新軍時曾向楊調用軍事人才,楊所開列的保薦名單中有一人便是守備王士珍。不料王被保後因病告退,回籍養病,恰好這位王馬弁為人能幹,立誌向上,楊總兵便叫他冒充王士珍,頂名前往武衛新軍報到,到後又因踏實刻苦,由武衛新軍選送到武備學堂受教三年,並參加過甲午之戰,戰後隨聶士成駐軍蘆台,多年來一直冒用王士珍之名,真名早已無人知詳。但由於楊府上下對其知根知底,因此他自發跡後便不敢再登揚府隻有偶然書信往來。
看著王士珍臉上不自然的神情,楊度卻是奇怪:“稟皇上,此人卻是家叔,已告老還鄉,卻不曉得與王大人有何種過節?”
“聘卿,你叫世珍,非士珍也,楊瑞生手下王士珍安在?”
滿大殿的人都被弄糊塗了,楊度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聽叔叔說起過此事啊?
唯有知根知底的“王士珍”匍匐在地,顫抖不已,連連磕頭:“臣冒……名,臣死罪……死罪!”
“啊!”眾人目瞪口呆,楊度嘴巴張大的足以塞下一個蘋果。
“30年來,你以一卑微小兵,兢兢業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朕心甚慰,何罪之有?即便楊瑞生亦有識人之明,朕實感激。”林廣宇對楊度說,“上書房已書寫禦書‘福’字帖數個,你今歲赴叔叔家拜年,便可奉上!”
清代舊製,皇帝親筆寫“福”字贈送重要大臣,以示敬重,像楊瑞生這等級別的原本根本不夠資格,更不要說是已經告老還鄉之人。現在皇帝不僅賜福,還贈送數個,算是異常高看了——即便現任官員至楊府拜年,看見禦筆“福”字,要先下跪請安的。
“今後若你願意,仍可回歸世珍本名,以告慰祖宗在天之靈。”
王士珍言語哽咽,連連磕頭:“臣叩謝天恩!”
隨即林廣宇將目光對準了第二個,現任西陵梁各莊值班大臣的馮國璋。如果說王士珍冒名頂替還算情有可原外,馮國璋的幾樁事情就讓其窘迫地臉色發紅——皇帝當廷列舉了幾樁他貪財之事,也不知怎麽的,其時文武官員雖然普遍愛財,但愛財能愛到像馮國璋這般份上著實不多,馮也知道名聲不好,從來諱莫如深,不料皇帝如此知根知底。林廣宇諄諄告誡:“華甫,你可不要一心鑽在錢眼裏拔不出來……好好幹,朕不會虧待你的。”
“皇上……”馮國璋大汗淋漓,磕頭不休,“微臣銘記在心,必不負聖望!”
如果說第一樁說王士珍氣氛凝重,第二樁說馮國璋大家會心一笑外,第三樁卻如怒海驚濤。
“朕如果沒說錯的話,袁慰亭將第一年的題目給了王士珍,結果你考了第一;第二年的題目給了馮國璋,結果也是第一;第三年的題目卻是給了段祺瑞,結果仍然是第一……”
這話說得輕鬆,對三人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怔在當場。如此隱秘之事本該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怎麽皇帝輕輕鬆鬆地和盤托出,莫非有鬼?清代皇帝無明代帝王有錦衣衛、東廠、西廠一類機構,對大臣的控製和監視也異常放鬆,更何況袁世凱暗透題目更是機密,怎麽會?
練兵之時,鐵良也是會辦大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揶揄道:“某倒想袁公如何識人之明,原來俱是題目之功,怪哉,怪哉……”
“三位愛卿,不曉得朕有無說錯?袁卿對你等俱有‘栽培’之恩,爾等受他恩重必感激涕零,倘若爾等不懷疑袁慰亭的罹難,不為他搖旗呐喊,朕反倒要疑心袁卿的用人之道。”
三人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單就泄題這一條三人被拖出去砍了也是正常,欺君之罪,罪不可赦。
但還有更要命的,林廣宇笑眯眯地說:“袁慰亭在新軍一日,便教導手下士兵‘吃袁宮保的飯,穿袁宮保的衣,聽袁宮保的話,為袁宮保效命’……唯獨慶王爺和鐵良去檢閱之時,這話卻變成了‘吃朝廷的飯,穿朝廷的衣,聽朝廷的話,為朝廷效命’。”
鐵良也愣住了,皇帝一沒有親眼目睹閱兵情形,二沒有人和他講述閱兵場景,如何能分毫不差地將當時校場之話原原本本說出來?果真有神鬼之機?
冷不防皇帝還說出一句話來,徹底將眾人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