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小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空飄灑而下,慢慢浸濕路人的衣裳,單薄的春衣這會兒卻是無法抵禦春雨的入侵,不大會兒便把衣裳浸的濕痕片片。好在這會兒是四月了,溫度不低,因此行人們也都不介意這些,隻是埋頭疾走幾步。
譚縱以手為枕斜依在軟榻上,身上的儒衫不知道何時解開了,露出內裏的貼身褻衣。昨兒個一夜未睡,繁重的疲勞使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這是昨夜用腦過度的後果。在後世還有煙、咖啡等物給他提神,可這會兒他卻隻能靠著客棧要來的一壺濃茶解憂。
即便如此,過了一夜,那些沉在壺底的茶沫子此時已然冷的嚇人,喝一口下去隻怕要涼煞了心。
房內的木床上,隻著單衣的蘇瑾縮著身子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床大紅的單被,一對戲水的鴛鴦交頸嬉戲躍然其上,顯出一片暖人的喜氣。這被子本是蘇瑾午間特意去成衣鋪找人趕製的,卻沒想著第一晚便隻她一個人用,男主人卻在外頭躺了一夜。
蘇瑾睡的也不早,原本是想盡了自己的本分,等著房裏的男人一起入睡,甚至她還做好了把身子交出來的準備,誰知卻被這男人一句話給甜蜜的哄睡著了。
這會兒聽見外頭滴滴答答的雨聲,蘇瑾便漸漸醒了,這才發覺那男子竟然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無神地盯著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麽東西。
院子裏頭,三個丫頭也都醒了,露珠與花蕊正坐在廊子裏小聲說笑,蘇瑾新買的丫頭瘦腰卻是撐了把傘去找客棧的小二,好叫廚房燒些熱水來給家裏的幾個主子洗漱,順便還要叫上一碗加了薑花的稀粥——這卻是清荷吩咐的,早起的她已然發覺蘇瑾房內的譚縱一夜未睡,在那軟榻上躺了一夜了。
蘇瑾這會兒的心情卻有些忐忑。她不知譚縱為何會在軟榻上躺一夜,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她還知道些本分,便不顧自己隻著貼身衣褲,抱著那床單被走了幾步,把單被蓋在了譚縱身上。
譚縱這會兒看似神情駭人,可大腦經過一夜的思考卻是異常的活躍,無數的念頭在他腦袋裏頭閃現出來,又瞬間隱去,隨後又是另外一撥念頭。可無論前後,這些念頭卻全是關於這南京府的,關於王家的,關於河堤案得。
他早已想的透徹,這次官家派成王來辦這河堤案便是他唯一的機會,說不得便可“一遇風雲便化龍”,而這“風雲”不僅是成王,還有曹喬木,還有王仁,甚至還有那個王動。
像這般費盡了心思琢磨形勢,權衡利弊,還是在他後世時搶那個稅務局科長位置的時候幹過。可那一次他有家裏的長輩關照,即便有些麻煩,也不過是為了擠進那個大名單而已——他資曆不夠隻能多花些外門功夫,到後頭還是上麵那些大佬們的互相妥協,好各取所需。
可這會兒卻不同了。沒了長輩關照不說,這案子一旦沒辦成,那可是真正沒了退路的——譚縱還清楚的記得,王家的那個大帳房李熙來說過,王仁卻是早早得到了京裏頭的消息,這才想到要把帳薄燒掉。所以譚縱很清楚,如果他不參合進去還好,一旦參合進去這案子又辦不成死案,隻怕自己這個新科的亞元怕是就要當到頭了。
可是,前後兩次的死局卻讓譚縱知道,自己與王家這會兒隻怕已經是不死不休,即便他譚縱不反擊,即便王仁眼裏根本沒他這個小卒子,可王動卻絕對不會咽下這口氣的。否則他斷不會第二天一早便等在府衙外頭,否則他王動便不配稱為南京府的衙內。
所謂的衙內脾氣,後世也做過那麽一段子時間小衙內的他確實知之甚深。
故此,這河堤案,卻是不容他退縮的。
正是頂了這份壓力,譚縱才絕了折花的心思,老老實實地為自己謀劃個未來。
可惜,蘇瑾的愛心單被卻讓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相公可是一夜未睡?”蘇瑾麵帶憂色的看了一眼,隻覺得譚縱的麵色實在是糟糕至極,便忍不住喊人端些熱湯來。
恰好這時瘦腰正端了碗稀粥進來,聞言立馬就進了屋子,旋而又退了出去。她卻是記得,廚房還燒著幾位主子要的熱水,她卻不敢似露珠花蕊那般仗著背後的主子偷奸耍滑,隻知道要早些討了自己的主子——名滿江南的蘇大家歡心,便得多做少說少問少看。
而那邊清荷卻是在廂房裏偷偷看這邊的形勢,見蘇瑾已然起來了,便絕了心裏的小心思,隻是搖醒了同房的蓮香,這才出房來吩咐兩個偷懶的丫頭去幫著做事。
原先那位“譚縱”當初包這院子的時候,不過是覺得這兒比書院裏頭清淨,便是客棧裏有些吵鬧,到得這兒也沒多大聲響,因此便在這院子裏溫習。卻未想到自己的接班人這般大能耐,竟然將南京府裏頭數得著的三個美人娶了回來,因此兩間廂房便有些不夠。
眾人一商議,說不得又要照顧蘇瑾這個作姐姐的顏麵,最後隻得蘇瑾一人一間,並蒂青蓮姐妹倆帶著幾個丫頭睡另外一間。好在也就這麽幾晚,蘇瑾已然托了中人在南京府裏頭尋個宅子,介時便不會這般尷尬了。
剛進房門,清荷便見著蘇瑾正把譚縱剛剛用過的碗具放到一邊,而譚縱正脫著身上的儒衫,又緩緩躺了下去,似是要補睡,便忍不住輕聲問道:“姐姐,老爺如何了?”
若是換蓮香來,隻怕又要多嘴問譚縱為何一夜未睡了,指不定還要明裏暗裏的刺蘇瑾幾句。可清荷卻是個玲瓏剔透的,哪會多事,隻是略略一問,以表達自己對譚縱的關切。
那邊蘇瑾還未回答,卻是譚縱聽見了清荷的聲音,便在被子裏頭轉過頭來,對著清荷一招手,示意她過去。
看了走回床去穿衣的蘇瑾一眼,清荷心裏頭略有明悟,便上前了幾步,一邊給譚縱掩了掩被角,一邊悄聲道:“老爺可是有事吩咐奴去辦的?”
“瞧你這小心的。”譚縱卻是沒好氣的嘟嚷了一句,隨即便轉頭對清荷道:“我適才聽瑾兒說,你們昨兒個想拿銀子在城裏頭買些鋪子?”
暗自奇怪譚縱為什麽會與自己說這事,需知這事情本應是譚縱與大姐蘇瑾商量才對,可這會兒既然譚縱開口問了,清荷便隻能開口答道:“昨兒個回來後,我與姐姐算了家裏頭的銀錢,發現家裏頭的餘錢多了不少,便尋思著買幾個鋪子,也好給家裏多些進項。”說著,清荷還悄悄拿眼掃了蘇瑾一眼,見她隻是在那整理床鋪,便暗暗將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可她卻未注意到,她這小動作恰被譚縱瞧了個正著。隻是譚縱也能略微猜出這會兒清荷謹小慎微的心思,即便自己說上百句千句,隻怕這心思也不是短時間能轉過來的,因此譚縱也就是熄了說教的心思,隻是將自己心裏頭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昨夜卻是想過了,不論我來年上不上京大考,隻怕過些時日都要回餘杭去。因此這南京府隻怕就不是我們的久居之地。”說到這兒,譚縱便想到了自己記憶裏那個為了“自己”在家獨立操持的模糊身影。
搖搖頭,將這身影沉到心底裏,譚縱繼續道:“況且我琢磨著,這南京府裏遲早還有場禍事,我們也是能躲就躲,即便躲不過也要盡量少些損失,因此不管是宅子還是鋪子,都無須去買了,省的到時候遭了別人黑手反而不美。隻是,我們還須在南京府裏頭再住些日子,因此宅子雖說不用買,可還要尋個合適的落腳地,這客棧住著終究還有些不便。這事我還有些別的要求,故此你待會便去找人尋了那中人來,待我與他細說。”
見清荷應了,譚縱又是尋思了會,再開口道:“至於那些錢兩,你們便先在錢莊裏放著,待咱們回了餘杭,我還有大用。故此家裏的進項你們也不用擔心,我昨兒個心裏卻是盤算好了的。若是你們幾個在家裏頭實在閑的無聊,也可尋了原來的姐妹出城尋柳踏青,這會兒卻是個踏青好時節。”
譚縱的心思是好的,隻是讓自己的女人無聊有些事情做,就好像後世那會無聊了就出門旅遊一樣。可他卻忘記了,這大順朝的風氣雖然開明,男女之防不如明清時重,可也有許多忌諱。
況且蘇瑾、清荷、蓮香三人都出生勾欄,除了那些院子裏的姐妹,哪還有其他朋友。因此,他這話剛一出口,便發覺不管是麵前的清荷,還是遠處剛整完床鋪,正把一方白綾偷偷放回箱子裏的蘇瑾,皆是一臉的怒色,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好在譚縱是個沒臉沒皮慣了的,一旦發覺自己錯了,便連忙認錯道:“瞧我一夜未睡,又說胡話了。我是說,我這兒不需人伺候,因此你們三姐妹可以結伴出去踏青,我卻是在家裏學那薑太公,等那魚兒上鉤。”
有譚縱這話,兩人的臉色這才好了些,隻是那蘇瑾仍然一臉的冷色,那邊清荷卻是從譚縱兩次出錯慢慢琢磨出了點門道。隻是這會兒有蘇瑾一張冷臉擺在那,隻得把心裏頭的想法壓了下去,隻想尋個好機會與自己這位與眾不同的老爺好好說道一番。
三人在房裏玩靜坐的把戲,那邊的蓮香卻是指揮著幾個丫鬟把兌好的熱水端了進來。待蘇瑾與譚縱洗漱完畢,幾個客棧裏頭的仆婦便端來了新鮮出籠還熱汽騰騰的包子,還有用缽子盛了的熱豆漿。一大碗白糖也放在了桌上,隨個人口味隨意添放。
托那位龍軍師的福,甘蔗這玩意早已經在台灣、琉球諸島上種滿了,而那霸也如譚縱記憶裏那般,成了白糖輸出的主要來源地。隻是這會兒,不管是台灣還是琉球諸島,都是大順朝的國土,而日本也隻是大順的藩屬國身份。
隻是,即使不缺原料,可工藝上畢竟有些差距。因此這會兒的白糖多少帶了些雜色,可已然算得上是不俗,運往西域諸國去也是價比黃金。
四人靜靜吃完,那邊幾個丫鬟便把剩下的端了下去。隻是譚縱見剩下的已然不多,便忍不住開口道了句不夠自己去買,倒把蓮香說的笑了起來道:“咱們老爺果然是個體貼的,便是連這些個丫頭也愛惜的很,就怕她們渴了餓了,卻不知那些丫頭個頂個的人精,又哪會餓著自己,隻怕早就在自己房裏備好了新鮮熱乎的。”
話音剛落,窗外果然傳來露珠、花蕊的笑聲,便是瘦腰也是在那嗑哧出氣,顯然是憋的極其辛苦。
回過頭來,見蘇瑾與清荷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惱羞成怒的譚縱便一把將蓮香扯到床上,伸手就是在屁股上幾個巴掌:“就你個小妖精多嘴!今兒個便罰你陪老爺休息,老爺不起來你也別想起來。”
蓮香聽了,臉上露出一副委屈樣兒,可心裏頭卻不知道多美,借著在譚縱懷裏頭的掙紮勁兒,竟然沒幾下功夫便把自己一身衣服褪了個幹淨,隻剩下一個同樣繡著鴛鴦的紅肚兜,隨後便哧溜一下鑽進譚縱的被子裏,順手還不忘記把窗楞子合了起來。
清荷見了,眼裏忍不住閃過一絲豔羨神色,可心裏頭也忍不住暗自擔心,隻怕蘇瑾會惱羞成怒,打翻醋壇子。誰知那蘇瑾卻是微微一笑,根本不管在被窩裏與譚縱嬉戲的蓮香,反而拉著清荷退出房去,順手還把房門關了。
那邊蓮香卻是一直暗中關注著蘇瑾的動作,直待房門關了,心裏頭便忍不住雀躍一聲,渾身似是也多了無數力氣,有意無意便撩撥起譚縱下身的甩棍來。
譚縱是什麽人物,豈會不知蓮香的心思,便伸過頭去在蓮香耳邊說了一句,直把這女子說的愣在那裏。可譚縱卻是不管這些,隻是把她摟緊了些,隨後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姐姐……”清荷有心替蓮香告罪幾句,可看著蘇瑾轉過頭來時的一副沉靜模樣,便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隻得一臉尷尬的立在那。
“妹妹無須多言。”蘇瑾卻是未卜先知似的微微擺手,又轉過頭去看著院落裏漸漸多起來的積水道:“昨夜,相公與我說了許多,我已然知曉他心中所想。蓮香妹妹天真爛漫,便如你我家中小妹一般,不過是淘氣些罷了,我卻不會去多心。”
見蘇瑾說的這般開明,清荷也是有些愣神,隨即便將這話牢牢放在了心裏。
蘇瑾耳裏則隱隱傳來昨夜譚縱的承諾:“你且放心,待此間事了,我必命人抬著花轎將你迎娶進門。在此之前,我誰都不碰一下,讓你們進門時皆是清白女兒身。”
想到譚縱說話時那副認真的表情,蘇瑾心裏又是一甜,頓時沒了女強人的氣勢,反倒退化成了一個待嫁的少女,隻恨不得能歡呼出聲。
譚縱這一覺睡的極美,這有他一夜苦思得果的原因,更有溫香軟玉在懷的緣故。隻苦了他懷裏頭的蓮香,百般招數都不管用,隻能在譚縱懷裏頭生悶氣,埋怨自己錯過了一個如此好的機會——她時時刻刻都想著壓蘇瑾一頭,包括與譚縱行房上。
隻是,再怎麽有怨氣,在譚縱懷裏久了也免不了睡著。譚縱醒來時,見到的便是蓮香咬著小指酣睡的模樣。
譚縱是個疼女人的,自然舍不得把這睡的正熟的女子叫醒,便自己輕輕掙脫開女子糾纏的肢體,悄然下床,又自個穿上衣服,這才輕輕打開房門,卻發覺不知什麽時候那待客的小廳裏已然有客人落座,正與蘇瑾在那喝著茶,而清荷則不知跑哪去了。
這客人作錦袍華服打扮,一身上下極盡奢華,拇指上一隻血紅色的大扳指被食指弄的滴溜溜地轉個不停,絲毫顯不出一絲貴氣,反倒似個孩童的玩具。腳下則趴著一隻鬆獅犬。這鬆獅犬被打理的極好,皮光毛順的,讓人看著便喜歡。
那邊蘇瑾則是一身婦人打扮,頭上挽了個墜馬髻,一蓬烏黑秀發便這麽墜了下來,看著有些別扭,卻也多了幾分婦人氣派。
譚縱心裏頭微微一笑,心知蘇瑾必然是推脫這人不過,隻好梳了這中年婦女才會梳的墜馬髻,好在來人麵前表明身份心意,好絕了對方的心思。
而譚縱想也未想便知道,能讓蘇瑾這般招待的必然不會是別人,定是那安王無疑——也隻有以安王的身份才能讓蘇瑾不顧婦道人家的顏麵,特意出來招待。
隻是譚縱心裏頭已然有了打算,便故意拋下這故作奢華的王爺,徑直去了廂房,找著了在廂房裏瞌睡的花蕊,讓她去打盆熱水來。
譚縱的這般舉動卻讓安王心裏止不住的別扭,有心在蘇瑾麵前埋汰譚縱幾句,卻發覺蘇瑾卻改了先前對著自己的冷意,正一臉微笑地指使身後的瘦腰去幫忙。
這會兒,蔣五心裏其實也是有些拿不準:若要說譚縱小心眼,偏偏這人對自己夫人與旁個男人對坐而飲毫不介意;若要說譚縱與蘇瑾兩人貌合神離,偏偏蘇瑾又一改自見到自己後的冰冷神色,笑意嫣然;而若是要說譚縱有意如此,偏偏這人神色自然,毫無做作之態。
直到譚縱洗漱過後,重新走進客廳,蔣五心裏頭仍然沒個準念。不僅如此,譚縱一句話,卻讓他驚的坐起身來,直愣愣的看著眼前這人。
“不知安王此來何事,莫非隻是與瑾兒喝茶敘舊麽?”
譚縱嘴角含笑,卻是不顧一臉驚訝神色的安王,徑直蹲下身去逗起那條鬆獅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