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悲道:“我兒本是金淮江上的船夫, 我們母子相依為命三十年,老實本分,與人為善, 為什麽要讓我兒遇上這樣的事啊,老婆子寧願死的是我!”

“那天,有一個腰間帶著刀的壯漢在傍晚的時候找到我兒, 要我兒載他渡江……”

本來傍晚的時候船夫就該收工了,不會再接活,老嫗的兒子稍微留了久一點,是想多載幾個客人多賺點錢的,所以比其他船夫晚收工了半個時辰,就是這半個時辰, 讓他撞上了那江湖人。

當時那個江湖人正被追殺,不由分說要船夫載了他一程, 結果船行到一半那個江湖人的仇人追了上來, 兩方打起來後也顧不上別的,船就這麽沉了,連同船夫一起。

詢問老嫗的那個江湖人目光顫動。

這顫動並不是因為船夫母子的淒慘遭遇,或者說並不全是因為如此, 作為一個混江湖的人, 再慘的事他都見過不少,他之所以顫動, 是因為在聽到這個故事後, 他下意識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嗎?曾被仇家追殺的時候肆無忌憚地牽扯到無辜的人嗎?

——更可怕的是,他不記得了。

在被仇家追殺逃竄的時候, 他掀翻過別人的攤子來阻擋仇家腳步, 他拜托過無辜稚童給仇家指相反的道路, 闖入過百姓家中躲藏……他似乎從未想過,在把這些無關的人牽扯進來之後,他們後來又怎麽樣了?

好的也許隻是一個過客,壞的呢?會不會因此害他們被仇家遷怒?

幾乎在場所有的江湖人都忍不住回想,自己有沒有做過這個‘被追殺的江湖人’,又是否曾遇到這樣一個‘船夫’?

他們漸漸避開了老嫗的目光。

最後老嫗並沒有在這大牢裏找到殺了自己兒子的凶手,失望地被諦聽帶著離開,走出一段距離了大牢裏的江湖人還能聽到老嫗的聲音如泣如訴地傳來,“大人,大人,您再幫老婆子找找凶手吧,求您了,若是找不到凶手,老婆子該如何下去見我那可憐的兒子啊——”

那諦聽則是說,“老人家,請放心,朝廷會還您一個公道的。”

大牢裏的江湖人臉色蒼白。

但這還隻是第一個,後麵還有丟了孩子的人、有婦人、有男子、有老人、有小孩,還有人狀告江湖人冤殺好官,聽信一麵之詞殺害了為民做事的好官,那一鎮受過好官恩惠的百姓寫了萬民訴狀為好官伸冤……

第一天,尚且還有些良心的江湖人良心開始難安。

第二天,他們為此羞愧、動容,羞於見到這些百姓,在百姓來時躲到了遠處。

第三日,他們的信念漸漸開始動搖,開始懷疑自己做過的一切。

“我輩練功學武,究竟所謂何事啊?”

一個年紀不大,不過是初出茅廬剛進江湖的少年人紅著眼睛顫聲問,看向別人,問這些江湖裏的出名的前輩大俠,也問自己。

“我以為我所作所為都是在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為何在他們眼中卻是如此……”

前輩與大俠們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少年俠客彷徨茫然地左顧右看,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最後他把目光投向了木頭人一樣守著大牢的諦聽。

“難道我們所有人,都是錯的嗎?”

那個被問到頭上的諦聽想到指揮使皇後娘娘說過的話,麵無表情地給了點反應,“知道一件案子定案需要走多少流程嗎?”

少年俠客遲疑地搖了搖頭。

“首先是衙門調查,捉拿凶手,等到抓住凶手後找到真相後還要對簿公堂,給人申辯的機會。在然後是由大理寺定罪,在這個過程中大理寺也還要再審一遍。哪怕是這樣,為了防止冤假錯案的產生,還給了所有人在行刑前擊鼓鳴冤的機會——就算是朝廷辦案都要走這麽多道程序,生怕誤殺了一個無辜的人,你們武林人士聽信幾個人的話就給人定罪殺人,難道覺的自己斷案如神一定不會殺錯嗎?”這個諦聽平靜地說出這些話。

一些江湖人訕訕的撇過頭去,覺得這說的就是自己。

此時這些江湖人的心態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至少沒有之前那麽抗拒朝廷,覺得自己被抓可委屈,朝廷可狡猾了,在見過這些百姓,又稍微站在朝廷的立場上想了想之後,他們抓人好像確實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被想要幫助的百姓這樣當做害蟲與暴徒看待,實在是讓不少懷揣著大俠夢進入江湖的人大受打擊。

“幾日有人歸順嗎?”諦聽院裏,皇後問。

“回指揮使大人,從午時開始,依次有十四人願意幫朝廷做事還債,他們從牢裏出來後說要先修書一封給師門,告知情況。”

安臨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攔下他們的信,對江湖門派的計劃照常。”

笑話,大牢裏的這一波免費勞動力她要,還在趕來路上的外賣她也要,一個都別想跑。

*

與此同時,被交托任務查明石不轉一案的李笙也已經逐漸與崔引玉、白逐風接近了白逐風安置石不轉的地方。

在這趕路的途中,李笙與白逐風熟悉一點起來後產生過一段對話。

“白兄,我有一個問題很好奇,能問你一下嗎?”趁著停下休息讓馬進食的時間,李笙忍不住開口問。

“你說。”白逐風靠在樹幹上,把手枕在腦後,目光落在空中,像是在遙遙望著遠方不知名的地方。

李笙咽了口口水,“就是,白兄你一開始是為什麽會想到讓朝廷來破這個案子啊?你們江湖人一般不是都不相信朝廷的嗎?”

崔引玉飛快地看了李笙一眼,又看了看白逐風,隱秘地對李笙搖搖頭,李笙愣了一下,“啊?這是不能問的嗎?”

崔引玉:“……”

崔引玉轉過了頭,不再去看他。

“沒什麽不能問的。”白逐風倒是笑了一下,說話時話語中的那種自由自在的瀟灑氣讓李笙十分羨慕又有些向往,“其實我以前也確實挺蔑視朝廷的,殺過好多個搶占農田貪汙賑災銀兩的貪官,跟貪官比起來,好官少得可憐。”

“啊,那後來是想法改變了嗎?”

“算是吧。”白逐風點了下頭,拔了一根草莖吹了一下,習慣性地叼在嘴裏,露出回憶的表情,“不過在一年前,我經過巴縣,碰到了一個狗官。那個狗官跟鄉紳勾結做了不少壞事,我原本是打算殺了那個狗官的,不過沒來得及。”

李笙表情發生了變化,變得有些緊張起來,“是出什麽事了嗎?”

白逐風笑了笑,“在我動手之前,朝廷的人先到了,也是穿著諦聽那樣黑色衣服的人吧,在巴縣調查過後就把那狗官和跟狗官勾結的鄉紳都抓,把抄家抄出來的東西歸還了受到剝削的百姓。在那之後,我就沒殺過貪官了,好似每到一個地方之前都有朝廷先我一步把他們解決,當時我就想,現在這個皇帝應該比前一個好些吧。”

李笙呃了一聲,不敢接話。

這好不好的,就不是他可以談論的。不過私心裏他也確實覺得現在的這位陛下挺好的,這一點從百姓的生活和買東西的物價中就可以看出來。

白逐風的目光從他們停歇的這地方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山下平坦開闊的田地,數不清的農人在那些田地上揮灑汗水,推動新農具播下一顆顆秋收的種子。

白逐風沒有說的是,朝天樓上他決定相信一下現在這朝廷的最主要的原因,再於貪官被殺後他見過的百姓的表現。

那些手指上還沾著泥土的百姓仿佛不敢相信那些田地會歸還給他們一樣,愣在原地,等到歸還記錄田地的官吏再重複了一次,他們那憨厚沉默的眼睛裏才湧出絕處逢生的眼淚來,撲通一聲跪倒在田地上,對著國都的方向一次次拜下,哽咽著喊著,“陛下聖明,天降聖主!”

當時白逐風還覺得有些可悲,想著隻是朝廷一次懲治貪官,就可以換來百姓如此的感激。

但是隨著他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他看到了新帝統治下百姓們的變化。

他們積極勞作,抱著朝廷發下的家禽家畜幼崽笑得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給他解釋那個叫做筒車的東西有什麽妙用,在他住宿農家驚詫每道菜都放了鹽的時候給他解釋現在鹽價有多便宜……哪怕仍舊辛苦,他們的眼神是亮的。

那是看得到希望、覺得生活有盼頭的眼神。

白逐風這才確定,這個原本已經腐朽到快要一腳邁入棺材的國家,是真的在變好。

作者有話說:

當知道心上人是皇後之前——

白逐風:現在這皇帝還不錯,算是個好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