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目(三)

太後反倒將心懸了起來。這麽看來,不是自己猜的那事?若是如此,皇上不會還緊張,不過提個把人罷了,尚不至於。

難道是,再要說鄭相的不是,欲尋由頭治他個罪名?宋全明廷杖貶職之後,皇上幾回欲將鄭相降級,上個月又因一件家奴欺人小事,差點治鄭相個管教不嚴,令其閉門思過三個月,後來太後親自了話降了旨,也耗了七天方才命鄭相上朝。

這回又來?是什麽罪名?

太後眉心倏地一凝,半晌沒等到皇帝開口,自己心裏卻有些惴惴,於是追問道:“雖說皇上一人做主,可為娘的也想聽聽,到底何事,值得一國之君如何煩憂?“

皇帝卻突然地沉默了上來,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窗外,章德宮因是太後所居,丹階玉陛,建蓋得異常的華美,所有宮中最好最精致的東西,可謂全集中在這宮裏,太後的身邊了。

這是他的孝心,他必須如此。沒有太後,便沒有他的今日,刀口上嗜血的日子,是太後陪他一日一日,慢慢度過來的。

因此他親政後,辦得第一件事便是大肆操辦太後的壽旦。

當日皇帝戴冕冠,衣袞龍袍,白圭朱舄,親赴太廟致祭列祖列宗。祭祀既畢,鑾駕儀衛直進東華門。

太後的儀仗亦同時排起,龍旌、鳳幟、白旄、赤節、紅杖、青爐、金斧、銀鉞、立瓜、臥瓜、雉扇、曲蓋、黃傘、赤傘,所用皇家器具不可盡數;禦前衛士、錦前衛士。女侍宮娥、繡衣衛多不勝數。

金踏腳、金盂、金壺、金交椅、金水罐、金爐、金脂盒、金香盒,凡太後所用,無一不精,方扇、黃麾、戟、紗燈、弓弩、班劍、掌扇、方扇、天旌、地麾、錦幡、香柄、黃龍扇,凡於太後身邊,無一不美。

最後方是太後的鳳輿,太後頭戴雙鳳翔龍冠、金繡龍鳳錦披,身穿大袖龍鳳真紅繡袍、金龍霞帔。髻上龍鳳飾,金玉珠寶釧鐲,翡翠大珮,紅羅長裙,威儀堂皇四個字,竟不能形容。

太後臉上隻是鎮靜自然,微微略帶著笑容,輦上的珠簾高卷,自乾清門起駕。鳳輿往東西華門遊行了一周,皇帝親自於此迎接太後的鳳輿,再直上萬歲山受文武百官的朝賀。然後皇帝又替太後稱觴上壽。百官地下齊呼:“萬歲!”“皇太後萬壽無疆!”

皇帝此刻還記得那日鳳輿裏,太後臉上的笑,淺淺悠然,卻無比自豪,那裏頭一半是為她自己,另一半。卻是因為他,她的兒子。

兒子的本事,便是母親的容光。一向以來,太後都是這樣對自己說,自己也一直信以為真。

直至近日。他才突然覺,通往權力頂端的道路上。自己多了個敵手,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全母親!

為什麽?!做了太後難道還不難叫母親滿足麽?!

皇帝無法忘記,自己的父親是怎麽死的。難不成,母親現在欲重蹈覆轍麽?

可惜的是,自己不是父親,父親有的他有,父親沒有的,野心,他也有,甚至更甚!那是母親的血脈,他師從高人,心計權謀,無所不精。

“太後,”等了半日,終於屋裏響起了皇帝的聲音,他似乎下定了決心,金口玉言,但說出來,就不能回頭更改了。

“今日早朝,劉相跟朕提到,欲收一義女。。。”皇帝邊說邊注意看著太後的臉色。果然不出所然,太後立刻動容。

劉相家已經有兩位在後宮了,莊貴妃雖是收養,也算他的人,賢妃更是,如今五小姐要入選泓世子妃,也算不薄了,怎麽還收?

是何用意?難不成,還想在後宮裏塞進一位?這也太過了吧?

太後沉了臉,不看皇帝隻看自己膝蓋上的手:“收義女這種家事,還要皇帝點頭?從來也沒有這樣的理兒,皇上將手伸進臣子家後院的。劉相也是太過要好,有一個莊貴妃就夠了,再來一個,若又是十七姨娘那樣的,怎麽處?”

皇帝正色款言:“這回收義女不為進宮伺候朕,卻為了太後。”

太後險的笑出聲來:“為哀家?哀家這裏有的是宮女,哪裏還用得著劉相特意送個義女來?再者丞相之女做宮娥?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皇帝眼裏的陰影更重了,這是重要關頭,他心裏知道,後麵的話一出口,就再無收回可能了。

太後動起怒來可不是玩的!當日陽王刺痛她心,後來種種也算他咎由自取,如今這事也臨到自己頭上了,皇帝心想,太後會不會因為自己是她兒子,就網開一麵?

“劉相所收義女,將由朕正式下旨,為泓世子妃。”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憋了幾天了?皇帝也不去注意太後的表情了,他隻覺得心頭一鬆,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太後沉默下來,良久,沒有開口,再度出聲之前,她驟然間又笑了。

這笑容是皇帝熟悉的,當年聽聞陽王求了父皇開恩,貶作庶人帶寇娘出宮時 ,太後也是這樣的笑容。

是不是因了這個原因,太後最後對先帝,才會百般痛恨,千般怨念?

太後自管自無聲地笑了半天,這段時間裏,皇帝開始漸漸覺得如坐針氈,忐忑不安。待到太後眼中眸中浮現森冷寒霜,已經結成數九寒冰時,她開口了。

“怎麽?劉相的手不但伸進皇上心裏,還要伸進哀家這裏?伸進這後宮高牆之中?”太後的聲音是帶著笑的,可皇帝聽得出來,那笑裏隱著萬丈怒氣。

“一早哀家便下了懿旨,泓世子妃的事哀家來管!”太後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賜婚是哀家的親下的旨意,世子妃人選更當是哀家親自精挑!什麽時候,”太後嘴角高高揚起,幾乎笑得渾身顫動起來,頭上鳳釵也一搖三晃,奪人眼目:

“什麽時候,輪到一個外臣來插手我皇族的事了?!”

皇帝對太後的反應早有準確,正如前述,他是經過風浪的,當年太後所做的一切,或多或少他都知情,因此,也練大了膽子。

知已知彼,百戰不殆。

恰好,太後與皇帝對彼此,就都有這樣的優勢。一個是知子莫若母,一個是長久承歡膝下,事無巨細無所不知的。

因此皇帝並沒有太後預料中那樣,驚慌。反倒因了太後的反應正合了自己事前所想,愈冷靜沉著起來。

“劉相雖是外臣,卻也是朕的嶽泰,這江山打下來時,亦有他一分功勞,因此為看守成果,劉相不得不出此下策。雖說明知會激怒太後,可為了江山社稷,劉相不得不甘冒此險!”

皇帝的話叫太後怔住,過後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這一笑非同小可,直笑得炕桌搖擺,杯碗齊晃,直笑得太後自己喘不上氣,扶腰直道酸痛方止。

“好個劉相!不怪皇上偏隻信他!這話說得多麽冠冕堂皇!”太後的臉上終於開始出現冷森笑容:“本是為他自己謀利,這算盤打得多麽精?!他家女兒霸占了後宮還不夠,竟還看中了皇族中最年輕,最有勢力的一位世子!好啊,為了江山社稷劉相做得犧牲太大了,哀家竟也實在看不下去了,哀家決定了,今日便下懿旨,將這份重任交由鄭相,反正義女誰都可以收,劉相可以,鄭相也可以!甚至宮外阿貓阿狗也一樣可以!”

皇帝心想自己果然長大了,母親也老了,怎麽說出話來,字字句句,都與自己事前所料一樣?

她再沒別的伎倆了嗎?

“母親請息怒,”皇帝愈風輕雲淡起來,原來這樣容易?早知道自己何必忐忑那麽久?今兒早膳也該放心多用些,這會子看著身邊炕桌上的點心,竟有些餓了呢。

“今兒這事,必得劉相來辦,若換了個人,義女這事,怕就收不成了。”皇上眼光在屋裏四處遊走,卻就是不看太後。

太後先是一頭霧水,什麽劉相能辦鄭相不能?為什麽不能憑什麽不能?就因為他是我的人皇帝你就這樣小看他不成?

就因為他是我的人!

太後心頭突然如電光火石閃過,雲遮霧繞的,皇帝在自己麵前打了半天的馬虎眼,隻當他是特意來給自己陪不是下個氣,母子可以和好如初,卻不料,卻不料!

什麽樣的女子,劉相能收,鄭相卻不能收?!

窗外,血胎一般的日頭已走到頭頂,卻沒帶來半絲暖意,一陣北風驟然間吹過,門口龍鳳紋撒金軟簾微微顫動,太後恍惚間覺得,自己麵前這個男子,麵目陌生的叫她覺得可怕。風氣森森,太後的手涼颯起來,她的心落到了穀底,沒著沒落。

皇帝等了半天,沒等到太後開口,於是他好奇地看向自己的母親,不料回頭處,母親也正看著他。

四目澄澄,太後突然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這就是自己的兒子?處心積慮,隻為讓自己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