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杭州
青桃便將船下看見安茜娘的事說了,話到後來,更索性將安茜娘安夫人昨日來的事,一並和盤脫出。
岑殷低頭聽過,並沒說什麽,青桃原以為他要折回屋裏,安慰曜靈幾句,不想岑殷竟轉身走回了自己屋裏,一時令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很快,待曜靈換好衣服淨過手臉之後,叮當從外頭進來,手裏捧著一匹新嶄嶄的上好江鬆白綾。
“世子爺吩咐我送來的,我還巴巴地問,是爺讓姑娘繡什麽不成?爺倒搖頭,隻說姑娘見了就知道。”叮當疑惑不解地放下白綾,看著曜靈道。
曜靈正端著茶碗發呆,一見岑殷送進這東西來,先是吃了一驚,過後想了一想,卻微笑了起來。
我心自定,又何需白綾?
“回去多謝世子,隻說我知道了,他也不必掛念。” 曜靈盈盈笑著對叮當道,然後轉頭吩咐青桃:“取我花繃子來!”
叮當和青桃這才恍然大悟,會心一笑,叮當先出去,青桃邊去裏間取繡花物件,邊笑對曜靈道:“世子爺真是個有心的,本來這事是叮當無意中說出去的,世子 見她那帕子繡得娟雅不俗,問她哪兒來的。叮當就實說了,並說姑娘心煩,正借繡花來靜心,不想爺就記在心裏了。”
曜靈從妝台下摸出一盒鋼針來,亦淺笑回道:“這也是無法。眼見在水上,無土無花,製不得胭脂。其實你們都忘了我的老本行了,做胭脂才是最讓我靜心的事呢!”
青桃將花架子搭好,便積極地湊上來道:“指望到了杭州,姑娘還給我們露兩手才好!據說杭州城裏,有個碩大的花廠子,裏頭有個不小的花房,即便是冬天也有各色鮮花開著。專供城裏富貴人家插話焚香的,姑娘若去見了,必會喜歡。”
曜靈將那白綾展開,邊繃上繃子,邊淡淡嗯了一聲。
到杭州還不知怎麽樣呢!自己最終的目的地是雲南。寧王。杭州不過是途中一站罷了。
細小冰涼的繡花針在曜靈手指與白綾間穿梭遊走。花架子上方,劈好的絲線被運河上的風吹起,煙霧似的飄散開去。似曜靈此刻心緒,交織難平。
岑殷怎麽辦?自己該怎麽對他說出,自己此行的真實目的?
若說實話,他必要隨已同去,太後得知後,必以謀反之心來看他此舉,若岑殷與寧王聯手,那整個形勢便對皇上與太後大大的不利。
不,自己不能這麽自私。為已私仇,非要拉岑殷入轂麽?
可若不說實話,岑殷能放自己獨自一人去雲南麽?
這個問題自昨晚起,就直在曜靈心頭縈繞,眼下對著花繃子,她亦難定心緒。
開始描花樣子了。曜靈卻猶豫著不知該繡些什麽,舊有的花樣子一本又一本,她就是看不入眼,好容易描出幾枝寒梅來,終究不是不趁心意。
上了繃子後。繡花針走得急,她的心也跳得快,不知怎麽的,依舊就是靜不下來,終於,一針走錯,她慌得要用手去托,不想針尖已到,赫然正刺中她食指指腹。。
“呀!”一滴血珠緩緩擠了出來,曜靈沒出聲,反是在旁伺候的青桃,驚得叫了出來。
“姑娘,這是怎麽了?”青桃急得要去取棉花藥酒來,曜靈將血輕點在白綾上,一朵剛剛繡出一半來的白梅旁,口中緩緩道:“不必忙,不過輕刺了一下罷了,小事。”
見血之後,曜靈反倒安定下了,剛才所有的煩躁都在一瞬間走了個幹淨,她的心,終於又恢複了平靜。
既來之,則安之,一切自有老天安排,待到杭州,再見機行事吧!
自己這一路,不正是這樣過來的?
青桃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眼見曜靈複又拿起針來,很快那血點就成了一小朵含苞欲放的紅梅骨朵,又見對方臉色也逐漸恢複平常,不再如剛才似的紅得透血,心裏也平定下來。
“姑娘,這正配得好呢!”心裏一定,青桃的眼睛便又回到了繃子上的布麵上,白梅旁,花梅欲放,似姐妹同心,又似各豔競芬,嬌豔中帶些冰清玉潔,素淨裏,又有粉光聚彩。
曜靈口中輕笑道:“世間事往往如此,刻意尋之偏不得,不經意間,倒有妙著。”
青桃坐在一旁小墩子上,托著腮笑了:“姑娘凡事必有個道理,我跟著也長學問了。”
曜靈眼在繃子上,嘴裏卻啐她一口:“又取笑我!我可不要做那起道學老先生,看著便老了!”
青桃趁機從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壓低了聲音裝腔作勢道:“嗯,此話有理,且有大理!”
曜靈撲嗤笑了,這才回頭看她:“如今你也學壞了,怎麽跟忍冬似的,盡調皮了!”
這一日便再無他事,午飯也是送來在窗下,花繃子前吃的。因怕飯菜氣味醃臢了花綾,不用曜靈,青桃特意了做得幾樣素菜,又都叫少擱油。
曜靈吃完便要水洗手,再次定心靜氣地繡了起來,青桃梨白進出皆躡足小心,就連忍冬也不敢造次了,隻在外頭伺候,不敢進屋裏來,生怕自己莽撞了。
這樣到了下午,看看日頭將西,青桃進來掌燈,見曜靈伏在花繃子上,依舊還在繡著,不由得走上前來,先將曜靈身邊一盞落地明角宮燈點亮了,然後輕輕勸道:“姑娘,也該歇會子了,從早到晚,眼睛怕受不得!”
曜靈頭也不抬,口中淡淡道:“就快好了,這一朵就快出樣子了。繡完這朵就下來。”
青桃想了想,沒說什麽,正巧叮當從外頭進來,她走上來便問:“你怎麽來了?世子有事吩咐?”
叮當臉色有些不似往常,看了正伏身繡花的曜靈,道:“姑娘還沒用飯吧?爺才說了,若姑娘得空,請姑娘過去,一起用飯。”
曜靈並不回頭,靜靜將最後一點繡完, 方放下針來,舒緩下有些僵硬的身體,微笑站起身來,回視叮當道:“知道了,這就去。”
叮當嗯了一聲,亦沒有往日的玩笑之態,看了青桃一眼,隨即走了出來。青桃會意,忙叫梨白伺候姑娘洗手更衣,也就跟了出來,二人走到船身另一側,見四下無人,青桃從背後捅了叮當一下:
“這會子能說了?到底什麽事?”
叮當歎了口氣:“今兒下午,世子接到飛鴿傳來的家信。”
青桃心裏猛抽了一下:“有事?是王爺還是王妃?”
叮當搖頭:“都不是。上回世子不是傳信回去,說了要娶姑娘的事?”
青桃愈發心跳得慌張不已:“難不成王爺王妃不同意?”
曜靈隻是個生意人,再是皇商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無身份無地位,世子妃是萬萬當不得的 ,因此岑殷信中隻說娶做侍妾,這一點曜靈是知道,且默認了的。
隻此一人,岑殷在信中特意強調,世子妃再不作他想。隻要她,別人不要。也就是說,泓世子妃這一位置,是預備永遠空懸的。
曲線迂回,這也算是,當下形勢下,岑殷唯一能做的了。幸在 ,曜靈別無他求,這也是她與一般女子大不同的異處。
想到她爹是那樣一個人,曜靈能行此舉,也就不足為奇了。
本來青桃梨白都有些替她惋惜不值,不過倫理禮數不是她們扳得過的,細想之下,能這樣,已經算是很好了。
可是沒想到,泓王王妃,就連做侍妾也不允許麽?當真不讓曜靈進門麽?
青桃臉都白了,一把拉住叮當,說話聲音都有些變了調:“當真不同意?不過是個侍妾,王爺一向疼愛世子,又隻得這一個兒子,難道這點小事也不。。。”
叮當重重歎息:“不是王爺,更不是王妃,這二位老人家,從來對世子不會說個不字的。一來神智已弱,二來,信子至深。”
青桃的心跳平緩了下來,臉上亦湧上些血色來:“不是?那有何愁?婚姻大事,除了父母,還有誰能幹涉?”
叮當冷笑起來:“世子是何等人物?王爺王妃早不管了,你可別忘了,上頭還有宮裏呢!”
“皇上?!”青桃呆住。
叮當愈發冷笑連連:“不是皇上,卻是太後。”
太後?
青桃本來緩和的情緒立刻緊繃了起來, 心也不跳了。
太後!
二人都不說話了,深秋黃昏,一輪混黃的落日,軟弱無力地懸落在天空近地處,河麵上起了薄霧,彌天蓋地,幽暗深邃,混沌著而來,似一頭巨獸,不將一切吞進口中絕不罷休的樣子。
曜靈換上梨白拿出來的雲白軟綢闊袖滾回字紋蘭花小襖,係上一條杏色金黃兩色流蘇垂絛宮裙,梨白替她將頭發攏了攏,墨玉簪子也扶扶正,再將早上的披皮也遞了過來:
“姑娘,外頭風大,披上吧!”
曜靈舉目向外,上方落日渾圓,岸邊樹影搖曳,身邊寒氣微動,她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不詳之感來。
曜靈慢慢出了房門,梨白扶著她,竟覺得她身上有些打著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