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春暉
“洪三爺是個有數的,有兩箱精細頭麵和衣服,他必想法抬進你屋裏來,你隻收了這兩個就行。別的你就當給你日後買個好臉色,都給了萬大奶奶吧!”
不僅是菱姐兒,就連曜靈也聽出來,香玉為了自己女兒做了多大犧牲,半輩子的心血,就這樣給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隻為女兒將來在對方手下,能過得舒心些。
菱姐兒嘴唇哆嗦起來,情不自禁站起身來,本來絲絲縷縷的後悔,慢慢蔓延開來,漸漸填充了整個心房。
香玉卻不看她了,轉過頭向外走去:“你有事隻管叫家裏寫信,我能幫你的,一定幫!你隻管坐回下,別出來,叫人見了,反說你一進門就不知禮,倒給你惹禍!”
菱姐兒突然站了起來,口唇哆嗦,手捂在胸前,掙紮半天,終於還是沒能開口。
曜靈默默跟在香玉身後,想了想,回頭對菱姐兒道:“妹妹放心,我看著姨娘。”
菱姐兒眼見二人出去,眼眶泛紅,情不自禁跌坐回床上,落下淚來。
香玉趔趄地出了門,走下小樓台階便向前衝去,好容易撐到遊廊上,人便支持不住似的,口中發出欲將嘔吐的聲音。
曜靈忙上前扶起,又趕緊抽出自己的帕子替對方掩著嘴,半晌,香玉吐出一口來,曜靈手裏一熱,心裏一驚,再看帕子上,果不出她所料,血淋淋一片。
“姨娘,沒事吧?” 曜靈嚇一大跳,“要不要找三爺來,尋個郎中瞧瞧?”
香玉扶住遊廊柱子,半天才慢慢直起身子來,臉色白如灰紙,身子軟了許多,精神卻比剛才在屋裏好了不少。
“沒事,”她輕輕衝曜靈擺了擺手,“哪裏就那樣嬌弱了?剛才不過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帶出一口來罷了,不用找郎中。船中現有上好山羊血黎洞丸,晚上熱一盞黃酒吃下去就好了。”
曜靈隻得小心扶住她,心裏歎息,嘴上不好說得。半晌,香玉臉色漸漸恢複,反倒自己笑了起來:“嚇著你了吧?”
曜靈搖頭,也微笑回視對方道:“你既不嬌貴,我也不膽小。”
香玉愈發笑開了,隻是眼裏,依舊還有重重愁容。
曜靈知道,她是放下不菱姐兒。
“姨娘若不怪我,我就再多說一句,據我剛才看來,菱姐兒也不是軟弱之人,又肯聽人勸。姨娘的話隻怕她也聽進去不少,將來日子必定不壞。” 曜靈嚐試著勸了一回。
香玉微微點頭,長長歎息:“這都是命,沒法子。當初隻以為放她在外頭,不必如我似的,在洪家上下夾縫中求生存,倒也逍遙快活,哪裏想得到?到底還是跟我走上同一條路。”
曜靈沉默片刻,想起自己爹爹來。
世間男子多薄幸,如爹爹那樣的男子,除一哪得再二?
如此看來,娘可真算是有福氣的了。
驟然之間,香玉似想起什麽來,急忙用塊幹淨帕子將臉勻了勻,又問曜靈:“看不出來吧?”
曜靈細細打量,又幫著她從荷包裏尋出香粉胭脂盒子來,細細將臉搽過了,又在失血的雙唇上輕輕點了一點,方才頷首。
香玉腳步匆匆就向前趕去,口中喃喃自語道:“沒晚了吧?外頭還沒散吧?”
曜靈正要跟上去,不想腳步一頓,原來遊廊深處,似乎有人在說話。
曜靈躡足走上前去,遠遠就看見一裘石青色的身影,那是岑殷!
另有一人,隱在遊廊柱子背後,身影被遮去大半,竟不能看出是誰,不過此人正當開口,聲音,卻是曜靈十分熟悉的。
“。。。世子貴為皇族,鍾鳴鼎食之家,要什麽樣的人沒有?尹掌櫃的一家落得如其田地,有些事也不必在下明說 ,世子何不高抬貴手,放過那小女子一命?”
說話的人是洪冉!
放過自己,讓岑殷放過自己一命?!
曜靈渾身的血都涼了。
被洪冉如此逼問,岑殷竟不得開口為自己辯護,隻是沉默,依舊沉默。
曜靈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其實不過片刻,於她,卻幾乎有半世之久。
終於岑殷開口,那聲音淡淡的,似不拿洪冉的話放在心上:“我放不放,於洪三爺何幹?既你知她底細,如何不知她也算是皇族血脈?若細究起來,這是皇家私事,你一介庶民,難道還想插手不成?”
那頭洪冉似乎大怒起來,說話聲音雖仍十分有禮,卻聽得出來,是十分壓抑著怒氣了:“那更好辦。世子若真心為尹掌櫃考慮,何不利用自己的身份,救她一救?太後對她沒安好心,這一回出京更是步步為營,又叫來宋大人沿途監察。世子向為太後所器重,年前還替皇上巡視西北。剛剛回來,又被太後派出京去了杭州。人人都知道,泓王手下有兵,可宮裏不但不忌,反屢次重用,世子在皇上太後心中份量,自然不言而喻了。若世子肯為尹掌櫃的。。。”
洪冉話才到這裏,岑殷兩道利劍似的濃眉驟然一鎖,眉下一對幽眸似九寒幽冰般,射出銳利刺目的厲光來:“你怎麽知道這許多?你到底什麽身份?”
洪冉猛地向後退了一步,這才覺出,自己失言了。
其實上麵所說,大半是來自福運社大頭領傳信來的支字片信,拚拚湊湊,再加上自己的猜測。
不料竟說中大半,立刻就叫岑殷起了疑心,洪冉這才想起,自己是決不能泄露福運社的機密的。
“我,我不過,猜著論罷了。”洪冉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
岑殷的聲音如冰雪一般的冷漠鋒銳,刺進了曜靈的心底:“皇家的事,是你等可隨意猜論的?你不要命,洪家可現領著內務府的差事呢!你一大家子可謂活在宮中福蔭下,你就這樣大膽,敢罔顧悖論不成?!”
曜靈掉頭就走,後頭的話她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剛才岑殷的話辭,似乎也正是提醒了自己,自己對抗太後,無疑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可我就偏不信!皇族就了不起麽?我爹當初不屑,我如今更視若棄履!
曜靈腳下帶風,身子更挺如青鬆,可眼裏不知怎麽的,偏偏衝有股熱氣,時不時竄上來,弄得她有些眼花。
快走到內花廳時,曜靈正看見青桃在廳外,伸頭伸腦,急得麵紅耳赤。
“你做什麽?” 曜靈從其背後走上來,強堆上笑來,問道。
青桃回頭,見是她來,大大地鬆了口氣,挽起她道:“好姑娘,總算看見你人了!我當你丟了呢!”
曜靈低了頭,似在笑著回道:“哪裏就丟了?天涯海角我也跑不出去呢!”
青桃對其話背後的意思渾然不覺,忙推她進去,口中笑道:“姑娘快去看看,也不知怎麽的,洪家那姨娘出去歇過一回,才一來便精神大漲,這會子正坐在萬大奶奶娘家那桌上,談得熱鬧呢!”
曜靈心裏點頭,進去一看,果然,香玉拉著一位不知什麽夫人的手,說得滿臉都是笑,隻聽見她道:“奶奶好大的福氣,萬大奶奶也好福氣,娘家人丁興旺,又個個生得出眾,上得台麵,叫我竟再沒好話說了!”
曜靈也不上去兜話,知道這是香玉顯露真功夫的時刻,自己趁人眼不錯,慢慢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坐了。
彼時,菱姐兒的養娘也赫然在座,不過她一介民婦,縮頭縮腦地,不敢多說多話,又見香玉在此,更有些不敢見她似的避讓。
好在香玉隻作不見她在,並不放在心中,隻管在萬大奶奶娘家女眷中寒暄說笑,她口才了得,不過片刻就哄得上下高興不已。
“喲!這是咱家的哥兒,長得生的麵白唇紅,甚是富態”香玉看見萬大奶奶手裏抱出個哥兒來,忙上前拉住小手,恭維不住:“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
萬大奶奶喜不自禁,捏著哥兒的小手作揖謝了,又道:“這是我娘家侄兒,三個多月了,今兒也帶他出來見見世麵!”
香玉口中嘖嘖不已,手便從腕上褪下一對八兩重的雕花金鐲子來,塞到了小哥兒紅肚兜兒裏:“初回見麵,沒預備下,正好這鐲子尚可,送給我小哥哥兒做個表禮吧!”
萬大奶奶喜得眼眉俱開,這才見識到洪家的富貴,一個姨娘出手就這樣出手!
“這是怎麽說?”心裏樂意,嘴上少不得還要虛情假意地推脫一番,萬大奶奶的手若有似無地在金鐲子上拂了拂,“姨娘也太過客氣,小孩子家家的,哪裏當得起?”
話雖如此,那金鐲子卻如生了根似的,端然躺在哥兒肚兜裏不動窩。
香玉對這一套心知肚明, 咯咯笑著湊耳對萬大奶奶低語了幾句,萬大奶奶便臉紅了起來,又嬌笑著反問:“當真?”
香玉偏頭正色 道:“可不是真的?奶奶聽我的,如今這姨娘進了門,我才看過,是個好的,又能生養。將來有了一兒半女的,隻怕也帶了奶奶的福氣來,奶奶自己再生上十個八個,到時候我來,隻怕成船的金鐲子,帶也帶不動了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