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蔻娘

曜靈還要再問,不想鑼鼓齊鳴,絲竹聲起,小戲子們扭捏著上來,將一整套唱了起來。

曜靈耐下性子聽了半日,實在聽不下去,便想尋個由頭離席,祁家媳婦眼尖看見,便上來笑對她道:“姑娘可是不喜歡聽戲?要不要進屋裏,看看哥兒去?我婆婆在屋裏呢!她老人家不放心哥兒,定要親身看著才好。姑娘如今一去,跟她說些笑話,解解悶吧!”

曜靈忙微笑點頭,趕緊起身出來,祁家媳婦便將她帶去後一進院裏,推開南邊屋子的門,向裏頭喊了一聲:“娘!我請位女客來屋裏坐坐,她要看看哥兒。”

一把蒼老的聲音回道:“行啊,叫人進來吧!”

祁家媳婦笑著將曜靈讓進去,又殷勤道:“一會我送些飯菜過來,姑娘陪著用些吧!”

曜靈抬眼看了下屋裏,見甚是精潔,尤其屋裏桌椅,並窗櫥門戶,竟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為雅靜。

窗前一張花幾,上擺一個古銅瓶,插一枝天竹,東邊上手是一個小書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兩張方凳,用青緞套子套著。

裏間一張木床,鑲著個冰紋落地罩,掛個月白綢彈墨山水畫幔子,清幽怡然。一位上了年紀的媽媽,正哄著床上,呀呀學語的哥兒玩耍。

好個不俗的雅境!曜靈暗在心裏叫了聲好,又覺得有些納悶,按說一個染坊人家,哪有這樣高雅的情趣?

老媽媽將頭抬了起來,也上下打量著曜靈,開始本是不經意地看了看,卻不料一望之下,竟將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在曜靈身上,一刻不離了。

曜靈微笑著走上前來,先款款行禮,然後向哥兒懷裏塞了隻紅緞荷包,這是臨出門時香玉硬放在她袖子裏的,說萬一見了人家哥兒,好給個賞禮。

老媽媽還是不吭聲,一雙有些昏黃渾濁的眼睛,咕嚕嚕隻在曜靈臉上打轉。

曜靈不好意思起來,尷尬之餘,微微將臉偏了過去。

老媽媽這才醒悟過業,訕訕笑道:“我原是老了,眼睛竟不好使,看人也看不清了,叫姑娘笑話了!”

曜靈自然說無妨,又逗引哥兒玩笑一回,眼角餘光卻發覺,這媽媽還在不斷地偷看自己。

“莫非媽媽認識我麽?”被看得實在難受,曜靈忍不住開口問道。本來這隻是她無意間一句托詞,好提醒對方別再這樣看自己了,不想老媽媽的回答,卻叫她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蔻姑娘的女兒?”

如雷震耳,如石驚天,曜靈聽見這老媽媽竟說出自己娘親的閨名來,一時竟至神驚色駭。這怎麽可能?!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她!

“媽媽,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我娘的名字?你見過她?以前認識她?” 曜靈連珠炮似的追問,她急得臉都紅了,額頭上連串沁出汗珠兒來,此事非同小可,她隱約覺出,香玉和洪冉強帶自己過來的用心了。

可是怎麽可能?!

老媽媽目光柔和地望著曜靈,從她的眼神裏曜靈可以看得出來,對方也全然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自己。

曜靈定了定神,神色略微緩和下來,又慢慢坐了下來,緊挨對方,然後方款款細語道:“媽媽,想必你也知道,我娘走得早,她的許多事我都不曾知道。如今有緣,竟叫我遇上故人,想必是蒙老天垂憐,請媽媽實說於我,我娘她以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老媽媽輕輕拍著床上的小哥兒,眼神由初見曜靈的驚異,變成了淒然:“故人?說起來,還真是故人。你長得其實不像你母親,不過眼眉嘴角,那股子倔強,實在跟她如出一轍。實說相像,你倒是更像你爹。”

我爹你也認識?!曜靈這下連話也說不出了。

老媽媽憐憫地看著曜靈,長長歎息一聲,方才開口道:“其實我跟你母親,本是一個宮裏的宮女,我長她幾歲,她初入宮時,便是我領著學的。她叫我祁姑姑,我叫她蔻子。”

曜靈的嘴繃得緊緊的,雙手卻不受控製地絞著手裏一方玉色布帕,帕子在手上繞得緊緊的,又拉得直直的,眼見就快要繃斷了。

“你母親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丫頭,才不過半年,主子就叫她留起頭來,很快,她就是正八品的二等宮女了,專在當時的皇後宮裏,供皇後使喚。”老媽媽似喃喃語,她說話聲音不大,如夢似幻,似乎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

皇後?還是說,就是現在的太後?

外頭三伏酷暑,可曜靈此刻卻如坐數九寒冬,身子坐於冰桶之中,呼吸都有些被凍住了。

“皇後倒也看中你母親,慢慢將她升上從五品,後來更索性將宮裏將於她管,正好我到了年紀,要放出宮去,因此便將皇後宮裏的主管位置讓於你母親。”祁媽媽說到這裏,不禁細看曜靈,口中猶豫起來,有話不敢直說的模樣。

曜靈覺得自己可能,也許,大概是在做夢。因這一情景她在夢中遇到到千萬回了,總是有一個人,對娘十分了解,自己求過幾句,就將娘的一切事體說給自己知道。

“祁媽媽,求你再細說說,我娘她,那時候是什麽樣的?她喜歡什麽?愛穿什麽顏色?” 曜靈控製不住自己,當真如自己前夢中所為,苦苦哀求起來。

從來她說話是不帶個求字的,可今日非同小可,為了知道娘的一切,她願意求,無論要她怎麽哀求,她也願意。

三歲的孩子,太小了,幾乎什麽也不記得了。曜靈為此深恨過自己,除了娘的模樣,幾乎記不下其他任何事了。如今能有一機會一解素日所願,怎不叫她忘形?

祁媽媽同情地看著她,慢慢低語道:“你母親長得很好看,行事又溫柔,又善於體貼上意,因此宮裏的人,都很喜歡你母親。她初入宮時,我就看得出來,她不同於一般宮女,那種風度悠閑,不管多麽火急的事,也要保持著悠悠自在的姿態,同一般人所能有的。”

在祁媽媽慢道輕述中,曜靈腦海裏,娘的印象漸漸豐滿起來。

蔻兒,祁媽媽說,記得她最喜歡就是夏天。禦花園裏,禦液池中,荷花碧連天,蓮芬撲鼻香,你母親最愛就是每日起個大早,替皇後取荷葉上的露水,她總說,這叫她想起家鄉。

娘是江南女子,曜靈喃喃道,我還記得,她總喜歡唱采蓮小調,每回哄我入睡,她總愛唱那個。

“當時我是她們新來的姑姑,說起來,我的權勢可不算小,可以打,可以罰,可以認為底下人沒出息,調理不出來,打發她們當雜役去。不過我是當差快滿的人了,急著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自然也要盡心地教,也會替她們說幾句好話,捧到台上頭去,好把自己替換下來。”

祁媽媽拍著床上的小哥兒,看看他將睡著,又拉過一床紗被,輕輕掩在其身上。

“如今我出來了,也總算有了個好歸宿,”祁媽媽回頭再看曜靈,有些艱難地道:“不過我知道,有許多人,沒有這個福氣。”

曜靈轉過頭去,半晌,咬著牙問道:“敢問媽媽,當年出來時,是新帝即位前,還是之後?”

祁媽媽心裏一驚,明知是在家裏沒有外人,卻還是不能放心,躡足去到門口,伸頭向外探了探,方將門緊掩了,然後方回道:“這還用說?若是即位後,我還能出得來麽?”

曜靈站起來,直走到祁媽媽身邊,她與祁媽媽身量高些,因此說話便有些居高臨下似的:“那我娘呢?她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你母親?祁媽媽眯起眼睛來,故意不看曜靈,隻看著自己的小孫兒道:“我怎麽知道?自我出來,就再不聞宮裏的事了。”

曜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眼裏噴出怒火來:“撒謊!若一切不知,為何剛才說,新帝即位後便不能出來?為何不能出來?新帝即位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娘後來是怎麽出宮的?還有我爹,我爹是怎麽。。。”

忽然,曜靈身上打了個激靈,她意識到了什麽,驟然間斂口不語了。

祁媽媽同情地看著她,雖然自己的胳膊被對方扯得生疼,可她不怨。說實話,對當年的一切,祁媽媽不過一知半解,可隻這一知半解,也夠叫曜靈期盼了。從小到大,曜靈沒聽人說過爹娘當年的事,尤其是在宮裏的事。

可是,祁媽媽肚內這一知半解,也給她自己種下了大禍。要有人知道當年之事將被泄露,祁媽媽一家大小,將因此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這一點,祁媽媽再明白不過了。

當年皇後宮裏的,除了李公公,其餘人恐怕連塊骨頭都不剩了。自己也是因為時機巧合,先帝臨死前一天,放出一批宮女去,出宮後自己就直接坐船回了老家,這才躲過一劫。後來聽說,先帝賓天後,皇後,也就是現在的太後,將京城裏搜了個底朝天,除了自己,那一批放出去的宮女,沒一個能逃出生天。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