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啟程

說了一通氣話,太後的臉都掙紅了,李公公正在其背後,用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著頭發,這時望著鏡中人有些失態,忙柔聲勸道:“太後,您這又是何必?動起氣來,自己的身子要緊!老太後不過白說一句,也沒別的意思。”

他不勸還好,這一勸,愈發勾上太後的火來,當下便星眼圓睜,怒視李公公道:“沒別的意思?!這老太婆最有別的意思!上回哀家才叫尹家的丫頭出京,她掉臉就送上個匾額,哀家說不許慈寧宮人出去,那藍姑姑怎麽出宮的?!有意要在哀家麵前示威?!呸!當哀家怕麽?!不就是手裏有那個。。。”

提到那件要命的東西,太後的神情一下全變了。本來是怒不可遏,眼裏直閃出火花來,可轉瞬之間,火花滅了,死一樣的靜寂,襲上麵來。

李公公此時已是通身冰冷,滿身汗下,可臉上依舊裝得若無其事,他明白,自己萬不能露出絲毫,對太後的話有所領悟的模樣來。

太後知道有那個東西,她也知道,別人也許也猜出些許。可太後絕不能容忍的是,有人敢在自己麵前流露出此意來。不論是同情,還是嘲譏,但顯示出來,必殺無疑。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太後。原因也很簡單,太後不敢下手。

每每慮到此事,太後便覺如五內俱焚一般,恨老天怎麽不開眼,還不收了那隻老不死的妖精!

篦子還在一下一下,順著太後烏黑滑順的長發,向下走著,不見異常。太後慢慢覺出舒服來,身子又軟了下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因是夏夜,本來清冷的月光也變得溫和了,透過雕花窗闌透進室內來,將地麵上,灑得到處是,猶如遍地都是花開一般。

“李公公,你進宮有不少年了吧?”太後突然轉換話題,倒叫李公公吃了一驚,本來全盡防備的,不想開口竟是這個,李公公頓時有失重之感。

“回太後的話,奴才才是老成了精的那個呢!進宮多少年了?竟也算不清了,隻知道,月圓月缺的,看也不少上百回了。”李公公陪笑彎腰,對鏡中人答道。

太後點了點頭,突然厭煩起來,右手輕輕揮了一揮:“你下去吧,哀家累了,想休息了。”

香煙嫋翠,燭影搖紅,描龍畫鳳的繡紗帳幔,五彩流蘇的錦帶配上金鉤,繡茵錦褥,金毯花茵,處處輝煌奪目,可睡在裏頭那個人,卻埋首於紗被中,低低飲泣。

什麽都有了,卻也是什麽都沒有。地下的那個人,走得可算幹淨,卻也將自己的一切,都帶走了。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曜靈再次起得極早,不欲打擾眾人,自己將衣服換好,早就預備下的一隻青色粗布包裹挽於右手臂間,躡足來到院子裏,極小心地走到後門處,正要開門,忽聽得一聲大喊:“站住!”

曜靈知道完了。她這樣小心就是不想叫人發覺,省得麻煩,可這人說話聲音如此之大,別說尹家,就連隔壁洛家,隻怕也要被驚動了。

聽聲音似乎是個小夥計,也許是出來起夜,不小心撞上了自己。曜靈心下惱怒,回頭嗔道:“你不會小點聲。。。”

不料她這一回頭,隨即就被嚇了個動不得:身後滿滿當當,站了一院子的人,夥計們都來了,錢媽媽也在人群中,不敢站到頭裏,因滿臉是淚。

曜靈張了張口,終於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方成走上前來,遞給她一個小布口袋,裏頭沉甸甸的,不知是什麽東西。

“這裏院子裏,掌櫃的最愛的花架子下頭的土。人都說,到了外地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有了這包家鄉的土,那就不怕了。”方成眼眶紅紅的,聲音也與平日迥然不同了:“外頭的布袋子,是我們幾十個夥計,店裏衣服上,最幹淨的口袋襯布,每人撕下一小片來,錢媽媽縫出來的,掌櫃的帶上,見了這東西,就如同見著我們幾十個人一樣了。”

曜靈竭力忍住眼淚,雙手微微打顫地接過這寶貝來,果然如方成所說,小小的布口袋,幾乎由千針縫出來,幾十塊小布頭,密密麻麻分不出你我來,隻知道是貼心的,要跟她這一路,天涯海角去的。

天還暗呢,曜靈邁出采薇莊大門的時候。夥計們堅持不讓她從後門走,這不是丟人的事,為什麽不正大光明,從前門出入?!

曜靈抬腳,邁過門前那道高高的門檻,十幾年歲月,就這樣一抬腳過去了。那個當年梳著一對羊角辮兒的小丫頭,這就要離家,出遠門了。

臨近的各家店鋪都還沒下門板,可從門縫裏透出的燈光可以看得出來,也都已經醒了。不料自曜靈出門的那一瞬間,門板齊下,人如水銀般泄了出來,也不說話,皆默默站著,目送曜靈。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小丫頭不易呀!嘴裏不說,可心裏,人人都是這樣想來。幼年失親,成年後,又被迫離家遠行。雲南大理呀!那地方是等閑去得的?人人心裏都想,無矣於送死也!

曜靈自然也難說出話來,叫她如何開口?因處境是尷尬的,她不願帶累了別人,也不願看輕了自己。

這樣從眾人的注目中,曜靈慢慢走出了這條生長了十幾年的街道,平日裏嘰嘰噥噥的聒噪聲,此刻卻是鴉雀無聲,靜得詭異,靜得淒涼。

走出街口那一刻,曜靈問自己,要不要,再回頭看上最後一眼?也許,真的就是最後一眼了呢!

此一去,能不能回來?未知。即便能回來,又將是怎樣的情形?更加未知。

那麽,要不要再看一眼?知道錢媽媽在後頭,方成,吉利,幾十個夥計在身後,洛家大大小小,左鄰右舍,近百號人,都站在自己身後。還有,采薇莊那塊,爹親手寫下的招牌,此刻全都矗立在自己身後,隻等自己回頭相顧。

不過最後她還是沒有回頭。這些事對她來說,太過奢侈了。溫暖的情誼,此刻猶如懦弱,她不需要,更不能被拖後腿。

穿過幾道小巷,曜靈徑直走上了碼頭。迎頭便撞見,日頭噴薄而出。一輪紅日,跳躍出水麵,勢不可擋,因是新生的力量,莽撞,卻硬強。

曜靈猛地一見,先被耀花了眼,閉上休息片刻之後,再睜開來,就看見三艘大船,落後跟著一艘畫舫似的花艇,紅舫繡簾,篷蓋上則罩著綠泥灑花大卷篷,兩邊垂下白綾畫花走水,正搖搖擺擺地,停在了碼頭上。

“尹家掌櫃的!”小船上,一個穿紅衫子的女子,衝曜靈直擺手,“快來,上這裏!”

曜靈忙走過去,早有一個小廝從大船上下來,扶著她過了跳板,走上船來。

待曜靈近處一瞧,原來剛才船頭叫她的,竟是洪家三姨娘。

“掌櫃的,你來得倒早!”三姨娘笑嘻嘻的衝曜靈福了一福,桃花兩頰,秋水雙波,籠罩在初生的陽光下,神采熠熠,已全無曜靈頭回見她時,那頹然可憐的模樣。

“姨娘也早!” 曜靈笑著回禮,“以後別叫我掌櫃的,聽著生分!叫我靈兒吧!”

三姨娘點頭,笑道:“也好,那你也別叫我三姨娘了,我也聽不慣!叫我香姐姐得了!我小名香玉,不過自過了洪府,也沒人這樣叫我了。”

曜靈心領神會,立即就甜甜叫了一聲:“香姐姐好!”哄得三姨娘眉開眼笑,直說靈兒乖巧。

“你來得這麽早,還沒吃飯吧?來來,我也正要吃呢,跟我一處用吧!對了,三爺還不曾到,等他一來 ,咱們就開船。”香玉手指艙內,盛情邀請。

曜靈笑稱恭敬不如從命,彎腰低頭,跟在香玉後頭,進艙而來。

待坐下來後,曜靈方才得空,當下細看外麵船頭,原來竟是刻著兩個交頸鴛鴦,船身是棠梨木的,兩邊短短紅闌,皆雕花描漆,十分精致。

身後四下,都是長窗,此時將格扇打開了,繡花窗簾掛在銀鉤上,艙裏便十分敞亮。船裏是原來是兩個艙,曜靈此時身在處一間,用作日常起居,裏頭一間, 一道珠簾隔擋著,看不清楚,隻是想來,定是歇息所用了。

再看腳下,原來鋪了細白絨毯,中間鋪設一炕,兩旁是紫檀鼓腿彭牙方凳,間著一張剔紅孔雀牡丹紋香幾,中間一張黑漆嵌螺鈿龍戲珠紋圓桌,可以坐得五六人。

“靈兒別光看哪,快上來坐!”香玉殷勤地拉過曜靈,這才驚見其手臂上挽著的那隻包裹。

“怎麽隻有這一件麽?我當你先來了,大宗行李還在後頭呢!”香玉大感疑惑,簡直有些瞠目結舌:“靈兒,你這可是出遠門!別的不說,隻這水路就走得不短,你隻帶這一件,怕不夠吧?!”

曜靈笑著將包裹除了下來,鎮定自若地回道:“有什麽不夠的?我又不是出去玩的,帶那許多做什麽?一二件換洗衣服,些許盤纏,也就足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