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國殤(下)

昭忌素常不帶表情的死魚眼裏浮上了一抹冷戾的神色皮老臉異常蒼白,象下了一層霜,冷冷地道:“小謹者不大立!為今之計,非戰無以報國,非戰無以自救。決死方得以求生,必死而後能得生。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曆代先王陵寢在夷陵,吾等先祖墓廬墳亦多在郢。桑梓之地沒於秦人之手,吾等何顏麵立於天地間。曆代先王、列祖列宗蓽路藍縷,戮力經營之國土淪喪,為秦狗踐踏蹂躪,縱三尺童子也知其羞,而況我輩噙齒戴發之錚錚大楚男兒!”

焰熾的目光獰狠地掃過眾人,老頭的嗓音尖了上去,噴薄出濃凜的殺氣,“將之所以為威者,號令也!戰之所以全勝者,軍政也!故將無還令,不得旁撓!司馬治軍,何過慈矣!既雲擊鼓聚將而戰,則有敢異議言退亂軍心者,斬!國難當頭,唯士眾一,乃得軍心結,誓死雪恥複仇。”

景陽一張臉慘白得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眼裏滿是晦澀苦鬱,心緒跳蕩不寧,被絕望的恐怖緊緊攫住了。沒有任何退路了!已經被逼到了和秦軍舍命一搏的絕路上了。

直娘賊的老狗,真是命定的災星!他實是恨透了這奸惡的老東西,恨不能跳起身將老家夥當場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許多道虛怯的目光躲躲閃閃地瞄著昭忌,那陰沉嚴峻的神情,冷森森的眼神透出地一股狠勁叫慣常於廝殺屠戮的將領們心底涼颼颼的。

嚴毅地哼了一聲。昭忌腰板挺得筆直,拂袖出帳而去。

“咚!——”一聲驚雷般的鼓響,驟然爆起,撼得麵麵相覷的諸將一陣氣血浮動。

眾人愕然循聲回顧,卻見昭忌手執鼓槌,正高昂著頭站在帳外坡上一麵巨大的戰鼓前,蒼白的發綹拂揚在寒風中,衣袂獵獵作響。神情蕭肅。

坡上、坡下都現出了一刹那的靜寂。遠遠近近地目光盡皆投注在老頭身上。又複頹靡地坐地坐、躺地躺的士卒紛雜地爬起身。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咚——咚——”、“咚!——”亢烈的鼓聲象洶湧的天風海濤,抑揚的節奏愈轉愈急,飛揚在天際間。每一記鼓聲,每一個音符,雄壯沉渾,激越的綿綿震波匯就成一闕慷慨磅礴的旋律。

許多人半張了嘴呆瞪著奮臂掄槌地昭忌。情緒已深深沉入其中。誰也不曾料到,這麽副單薄孱弱的軀體,竟澎湃著如許驚人的力量,而單調的鼓聲,也竟能生發出如許震撼人心的強烈感染力。

沉肅豪烈的氛圍向了四麵八方輻射擴散開去,令步出大帳的將領、萎靡惶懼的士卒們漸顯出肅然之色,連最偏最遠地營帳,絕不可能聽得到鼓聲地將士也靜下來向這方向張望著。

殷殷沉雷也似的鼓聲變化轉烈!

景陽臉色一凝。悚然驚覺——這是《國殤》!屈大夫的《國殤》!

老頭變了原調。不用五聲正音,而用上了變徵、變宮之音,由變聲複轉為羽音。竟一改原辭邈遠憤激地深悲極痛情思,而成為悲烈沉雄的壯音。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和著帶了殺伐之意的鼓音,昭忌放出了激昂的歌聲,幹啞的聲音又高又硬,高處裂調破了音,很是吃力,甚至出現了斷續,但掩不住令人心弦震顫的充沛不殺氣勢。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項燕虎目裏燃著一團火,突然拔劍擊石,縱聲高歌應和。

沈昭更著意地深深盯了項燕一眼,送過去一絲讚賞。一邊的陳適須發俱張,籠著深深一圈黑暈的牛眼凶光爍然,粗著大嗓門也接了下去。

漸漸的,由近及遠,一個個將領、軍吏、士卒都肅然而立,晶瑩的眸光閃閃,沉在《國殤》的氛圍裏,到處有斷斷續續、悲愴低沉的應和聲。

楚地巫風盛行,巫常作歌樂鼓舞以娛諸神,樂歌流行極廣,也深合了楚人性子裏的浪漫主義韻致內核,是以無論王公貴冑,還是愚氓隸卒,對帶有原始宗教色彩的樂歌都不陌生。屈原的《國殤》作於漢中之戰後。丹陽之役楚軍大敗,喪甲士八萬,大將屈匄以下,通侯、執珪死者七十餘人,其後複於藍田慘敗,兵亡國蹙。《國殤》本脫胎於湘祭神歌曲,尤以悲慟憤鬱之情祭頌為國捐軀將士,軍中很是熟悉。此刻楚軍適逢大潰敗,歌聲不可遏抑地催發了將士們的共鳴。這共鳴由他們的心胸中流淌出去,又倒灌而回,情動於衷,血脈賁張,忠憤淒愴的熱血在奔突著......

一個個眼眶潮濕了,此起彼落的哽咽低泣聲引發了一波嗚咽的大潮,然而一個個身上卻漸燥熱起來,壯誌未酬的情懷裏雜進了雪前恥的壯心。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隨著最後一個字眼顫著尾音亢厲地從嘴裏噴出,一縷銅鏽般的甜腥味自昭忌的喉嚨裏衝上。寒氣,從老頭的雙腿擴至全身,他枯瘦的身軀不自覺地一陣抖戰。幾日來極端焦慮的內心煎迫,陡然異常亢奮的精神,一下,竟全鬆弛了下來,身子變得很輕很輕,似飄欲墜,唯有耳中,隱隱灌進項燕金屬般剛硬的咆哮聲,“吾等,與暴秦決不共戴天日。誓不令忠勇者抱憾捐軀,怯懦者芶安偷生,殺賊報國,有死而已。”

一個震蕩呼嘯的聲音,越來越有力,也越來越明晰——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淩餘陣兮餘行,左兮右刃傷。靈兩輪兮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抰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兩隻鼓槌拄在鼓架上,撐住消瘦單薄的身軀,昭忌白發蓬亂的頭在呼嘯的寒風中頹然垂落!

沈昭與鍾欽並肩而立,莊重地道:“先人有奪人之心。寧我迫人,毋令人迫我。軍心可用了,攻敵疾,秦狗當備不及設。隻是......”

鍾欽慢慢點頭,低沉的聲音僅止沈昭可聞,“我自率勁兵後殿,扼全軍後路。敢不從令者,殺無赦!”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在心。

所有的戰鼓都在被奮勁鼓擊著,象倏起的霹靂風雷,然而壓不下數萬人相和的歌聲。滾滾巨大的聲浪,在風雪裏遠遠輻射卷了開去。

悲壯就是士氣!

時光荏,百年滄桑,是可以改變許多東西,但楚人的鐵血依舊,張揚悍烈的個性依舊,問鼎天下的霸蠻之氣依舊。

一股強大的力量逐漸凝聚了起來......

仿佛很遙遠,仿佛很陌生,那個曾經令中原各國股栗的荊楚南蠻隱隱的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