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論道

傍晚時分,楊楓親詣趙墨行館,在一些趙墨行者不友好甚至敵視的目光中,與元宗把臂一道進入了大廳。

元宗看起來興致極高,似乎對楊楓日間的一席話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亟欲與他再作詳談。

分賓主落座後,略作寒喧,元宗便吩咐行者擺上飯食。

飯菜一端上桌案,楊楓的眼睛都直了,兩碟菜蔬,一缽黃澄澄的小米飯,一陶罐清水——這,這就是晚餐?

元宗舉箸相讓,然後盛了碗飯,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吃起來。楊楓勉強嚐了一口,幾乎就要當場吐出來,什麽玩意兒,缺油少鹽的,簡直是白水煮青菜。無奈苦笑道:“元兄,墨門講節用,但元兄似乎也不必自苦若是吧?”

元宗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道:“小楓,方今之世,多少人求此一餐而不可得啊。”

楊楓微笑道:“元兄自奉極少,這是你的節操,卻非待客之道。昔日禽滑釐子事墨翟钜子三年,不敢問欲,墨子猶管酒懷脯,以醮禽子。元兄便以此飯食款待我嗎?”

元宗有些驚異地看了看楊楓,放下飯碗,道:“子墨子有言‘其為食也,足以增氣充虛、強體適腹而已矣’,又雲‘君實欲天下治而惡其亂,當為食飲,不可不節’。”

楊楓麵容一整,正色道:“元兄當我是一個貪口腹之欲的人嗎?固子墨子有言‘儉節則昌,淫佚則亡’,但反對的是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以為美食芻豢,蒸炙魚鱉。不要忘了他還有‘食必長飽,然後求美;衣必長暖,然後求麗;居必長安,然後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後文,此聖人之務’的話。”

元宗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墨門當代钜子,有見地、有抱負。而墨家學派自墨子創立後,曆經百多年的發展完善,早已形成了自己一套完整的思想體係和價值觀念。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絕不能藏著掖著,就應該放開胸懷,洞見肺腑,慎思明辯,從大道理上折服他。反正也食不下咽,幹脆從這個角度切入,開始今晚的談論吧。

聽了楊楓的話,元宗“咦”了一聲,大是意外,但顯然更增添了談話的興趣。

楊楓肅容道:“元兄,我有些話或許會有所觸犯,望元兄不要怪我交淺言深。”

元宗眉梢一挑,很認真地說:“小楓,你我雖是初識,卻一見如故,你有話請講。”

楊楓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言語用詞,緩緩道:“依我的理解,墨門的思想傾向就是保護民利,即凡事凡物必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方有其價值,而這一‘利’,便是人民的‘富’與‘利’。為了實現這個‘利’,墨翟钜子提出了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的思想,‘明乎天下之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敢於提出這種閃耀著民本主義的選賢為天子的想法,是何等獨具的氣魄啊。”

元宗目中異彩連閃,卻並不說話,靜待楊楓的下文。

“不過,我認為墨翟钜子的思想有三誤。其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這個世上,弱肉強食是絕對免不了的。墨翟钜子認為可用‘兼相愛、交相利’的方法改變它,使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未免淪於空想,也不符合實際的政治。楚國欲伐宋,墨子行十日十夜至郢,挫敗楚國圖謀,自我犧牲的博愛精神異常可貴,但對宋國民眾而言就真的好嗎?戰爭固然會帶來極大的創痛,但作為弱小國的人民,不僅要受本國國君盤剝,小國對大國的供奉也要轉嫁到他們頭上。”說著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當年晉、楚開弭兵大會,共為霸主,各小國卻要備兩份貢品向兩霸主朝貢,民眾負擔更重。如果弭兵的結果是這樣,我倒認為長痛不如短痛。非攻?最好的防禦是進攻,唯有以武止戈,天下大一統,才可能無征戰攻伐。象現在般各國紛爭,戰亂頻仍,再恤民生的君王也無法讓民眾過上好日子。”

元宗居然點了點頭,道:“我曾周遊列國,觀察民情,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是對的。消弭國家之別,將所有人置於一個君主的統治下,才能天下太平,均平財富,再無嫉恨爭奪,實現天下之大利。”

楊楓心中一陣興奮,看來元宗並不是一個言必稱“子墨子”,食古不化的人,不然還真不知要如何說動他。當下微笑道:“元兄,你所說的‘均平財富,再無嫉恨爭奪’,正是我認為墨翟钜子的第二誤。”

這句話元宗卻難以接受,麵色不豫,搖著頭道:“小楓,難道你認為富貴者居廣廈、食膏粱,衣錦繡,出必車馬,貧者三餐不繼,衣不裹體的情況是對的嗎?”

楊楓臉上微笑依然,道:“當然不對。但‘不患寡而患不均’這種話也隻是嘴上說說罷了,正因財貨寡而人民眾,才引發爭奪。有人,就有階級;有階級,就存在貧富。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無法消除貧富差異。即便以國家政權力量,強行攤平貧富,由於社會分工不同,人的賢愚勤惰不一,不出三年五載,勢將出現新的貧富差異。墨子雲‘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也是行不通的,願意助人分人是人情,不願意亦是本分,如何能強求。何況隻有存在著競爭,社會才能發展進步。”

元宗皺著眉頭道:“如果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就能做得到。”

楊楓啞然失笑道:“這需要多麽高的思想境界,元兄做得到,但天下又有幾人如元兄般做得到視人如己。故而在上位者不是要做到均貧富,而是要有和富人階層建立平衡關係的智慧。”

看到元宗不解探尋的目光,楊楓道:“正所謂‘從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商業的興盛,使得商人和地主一樣,迅速進入富人階層。但自周立國之初的農耕政道以來,已有農是本富,工商,尤其商是末富的富裕觀,如果國家大力抑製打擊浮末,可現實生活中又離不了這些浮末——‘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那麽隻會逼迫這些新興富人階層走上畸形發展的道路,象兼並土地守富,腐蝕官員得利,這樣對國家政權穩定、經濟發展一點好處也沒有。均貧富,初衷是為了小民,但最終受到損害的,卻也還是小民。”

元宗神色變幻不定,眼裏露出了些迷惘。

楊楓輕咳了一聲道:“墨翟钜子之誤的第三點是,他認為當今‘天下異義’,要‘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統一價值體係後,再‘置以為三公,與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裏長順天子政而一同其裏之義’,在這基礎上,最終實現‘天下治’。”

元宗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詫道:“你,你竟然認為子墨子的這一想法是誤?”

“從理論上而言,這是何其的完美,甚至遠邁時代,令人激賞。但也正因為遠邁時代,才無實現的可能。韓國韓非公子著《五蠹》,有‘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之言,昔禹以天下授益,其子啟起而爭之,滅有扈氏,遂為家天下。而今之世,為爭權勢,父子反目,兄弟鬩牆,屢見不鮮。墨翟钜子的政治理想寄望在‘上同而下不比’,建築的基礎是人的道德修養。就好比築基沙上,略有風浪,即轟然崩塌。”

裝作沒看見元宗的臉色已變得異常難看,楊楓續道:“墨翟钜子政治設想的最基幹元素是裏長、鄉長,擇裏之仁人、鄉之仁人而立。但如果當真施行這種政治體製,我敢斷言,裏長、鄉長之職必多落於地方豪強惡霸之手。天高皇······嗯,天子遠,那些潛勢力巨大的豪強,是地方上的土······土天子,可怕處更甚於洪水猛獸,其所作所為隻出於自身權益考慮,哪能指望他們上情下傳,下情上達。”

看著元宗捧著頭閉上眼睛苦苦思索的樣子,楊楓心知這些話對他的思想震動衝擊太大了,他還需要時間好好消化,也不再說話,悠然倒了一碗水,慢慢喝著。心中暗自慶幸,在現代社會時,要不是曾花了整整一個暑假,啃了一套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今晚哪能這麽舌辯滔滔地和元宗從容論道,隻怕不過三言兩語,就丟盔卸甲,狼狽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