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焦鵬(九)

一名官員自班列中急趨而出,匍伏跪倒在當地,不待韓晶開言,即自左袖中抽出一卷竹簡,雙手高高捧起,恭謹地道:“臣李欣見過太後、儲君。儲君遭先王崩,家道未成。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先王主喪畢,入於宗廟,儲君當率同百官告於祖廟,一以隆孝享,一以彰丕承王業、畏懷天下之新氣象。臣等經悉心籌劃,細細做此八策,宜於古而不戾於今,謹進呈太後、儲君。”

韓晶的纖眉攢得更緊了,眉間現出了幾道深刻的皺紋,隨手把內侍轉呈上來的策論擱在一旁。抑了抑浮躁的心氣,她又咬咬牙,努力做出一副好聲氣,隻是聲音卻又高又硬,“李欣,我所問卿者,非是儲君除先王之喪,拜謁告祭宗廟之事!”

“啊?”李欣似乎怔了一怔,猛抬起頭,立刻又從右袖裏“嗖”地摸出一筒竹簡,俯首高高擎起,語氣愈發恭謹地道:“然則太後垂詢微臣的必是秋季麥禾之熟,為酒為醴,烝畀祖妣,報賽農神之禮。臣等亦已擘劃周全,特呈禦覽。”

氣息有幾分急促的韓晶心火焰騰騰地直躥上來,怫然一拂袖,抬手止住意欲轉呈策書的內侍。眼尾微撩,瞟了一眼瞑目而立,毫無所動的李左師,冷冰冰的目光緊盯住在階陛下跪伏如羊的李欣。心底早失去了享受臣僚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恭順帶來的心理權欲滿足感,在群臣麵前建立顯示自己至高權威的念頭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在此次朝會前,她預許給自己許多的期望,憧憬著一舉奠定高高在上的威權,可處處繁難,百不遂誌,非但建不起預想中的威嚴,甚至連應有的尊重都得不到,叫她著實憤懣,進而震怒了。莫看這李欣擺出了副低頭俯首,莫敢仰視的認真有禮模樣,心中不定正怎麽得意地嗤笑她呢。想著,韓晶隻覺得渾身越來越躁烈,冷峻地沉聲喝道:“李欣,我問的是西戍防秦之事,爾但直言上奏,休要隱晦,支吾以對。”

李欣輕輕將竹簡置於身前,身子縮成一團,屁股高高撅起,連串響頭叩得山響,惶急地一疊聲道:“臣無能,臣惶恐,臣死罪!太後垂鑒,隆禮率教,邦國之大務也。臣一介儒生,唯知守曆代成規,留意仁義,修禮以正國,使君臣有位,尊卑有等,貴賤有別,長幼有序,倡禮樂德治,安敢妄議軍事戎機!官分文武,正是為職司各有所掌,不致文武相糅、職事兼攝,多所掣肘。往往君王之左右,多以近幸寵用故,議論與讚戎事,洋洋籌劃,其意未始不出於愛君,然兵凶戰危,至於軍僨國辱,則愛君反為害君。強秦勢盛,軍機大事,太後或聖心獨斷,或博諮於諸將軍,以免有所疏失,奈何詢臣茫不知兵書生。臣輕出一言,而患在大局。臣,縱死不敢奏對,毋使後世目臣為臧倉小人。”

韓晶的臉色變了,憋得通紅,豐滿的酥胸起伏不定,隱在袖裏的手緊攥得青筋暴露,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極度的失望和惱怒在她胸中膨脹,膨脹!每一根血管都在脹痛,隻硬撐著不即行發作——這兩父子,簡直象是一個模子裏刻版出來的,絕不肯與預任何敏感、需擔幹係的時政,不取無為,老奸巨滑地留存退步,柔滑地不願得罪任何人,一意謙恭的外表下不過是隨份敷衍應付。她垂下了眼瞼,實在不願再看那個一臉沉痛懇切,滿口忠君愛國,兀自叩頭如搗蒜的“君子”李欣,但須再看得一眼,她憤怒的嗬叱譴責恐怕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你們,究竟還是不是我大趙的臣僚?大趙封疆不能保,爾等難道欲覥顏向秦國求取祿位,以托身延子孫?”

韓晶沉著臉不作聲,李欣跪於殿中,誠惶誠恐地還在叩著響頭。在這樣沉悶焦灼的氣氛中,許曆無聲地歎了口氣,緩緩步出班列,躬身道:“太後,臣有奏言。”

韓晶瞥了許曆一眼,深吸了兩口氣,慢慢強迫自己的情緒緩和下來,長袖一拂,淡淡道:“李欣,退下!”

“是!是!”額頭一片淤腫的李欣爬起身,依然恭恭敬敬地欠身倒退著回到自己的位序中。

“太後!”許曆目光一片平和,含了淡淡一抹笑意道,“臣經深思熟慮,附議尉繚大人所奏。請調李牧將軍代郡兵馬西戍晉陽一線,楊侯有圓通濟變之才,兼嫻韜鈐,可使領代郡守,戍防北疆。”口氣微頓,迅速掃了殿中表情各異的群臣一眼,“廉老將軍破燕,尉繚大人平叛,皆尚未論功加以封賞。有功不賞,將何以勸功,激勵士卒?臣祈請太後先論功賞賚,以優隆之恩遇,使三軍將士得互相砥礪,竭誠效勞。”

韓晶眼角抖了幾下,鼻息有些沉重,眼裏含了幾許莫測的幽幽深意,五髒六腑盡被怨憤灼得火燒火燎地生疼。又是背叛!又是算計!連威望素著,她絕無懷疑地加以信任重用的老臣許曆也在算計她,討好著以尉繚為首,跋扈自恣的一幹強勢軍將······難道,這注定就是命運對她的嘲弄嗎?輕哼了一聲,韓晶微一仰臉,忍住了要出口的詈罵怒斥,居然揚著眉毛冷冷地笑了一笑,轉而幹幹地自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卿奏來!”

許曆目中精芒飛閃,直注上座,深沉地一笑道:“稟太後,近年,我大趙將蹇兵疲,良臣相繼物故,致燕國肘腋生變。幸賴廉老將軍忠誠耿耿,為國發憤,一身克當,擒斬栗腹、慶秦,勤於遠略,兵迫薊都,紓君王宵旰之憂,張揚大趙國威,使不辱於列國。論賞德、賞才、賞功,老將軍皆堪受其上賞,伏乞破格擢拔爵祿諸有功軍將,毋使國士寒心。尉繚大人,戡亂定叛,遏挫凶鋒,功在社稷,亦須厚犒各軍將領,進爵加邑,以彰國家倚重登壇之意。”

韓晶怒色翳滿了眉宇,頭腦“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手足一陣陣冰涼,冷颼颼的感覺瞬間傳遍了全身。張了張嘴,她哆嗦著嘴唇卻想不出該說些什麽,喉嚨幹得難受。萬料不到許曆竟來了這麽一手。群臣聯成了一氣向她施壓嗎?她似乎嗅到了一股強大、威壓的氣息,奔湧而至,幾乎將她推dao——那是幾年來她不甘,卻又毫無能力與抗,習慣了的趙穆所獨有的氣息。梗在喉頭的怒氣再咽不下去了,偏尋不著發作的由頭。她煩亂的心裏空落落的,無措手處的懵然愈發加重了說不出的焦躁情緒和深深的挫敗感。

楊楓心裏一動,斜睨了許曆一眼。尉繚也正冷冷地睇向許曆。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刹那的交集,雙方在緘默中完成了交流。他們可非韓晶所能比,都異常敏銳地捕捉到許曆對破燕、平叛兩件事遣詞用句的細微差異,同時亦大抵猜到了他要如何出手化解尉繚造就的情勢。

終於有人出麵硬撼尉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