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運蹇

牛毛一樣的細雨密密地斜織,泛著點點輕微的寒意。小舟,係纜在河畔一株垂柳上,上下輕悠悠地晃蕩,搖籃一般。船頭,嫋起了縷縷淡淡炊煙。遠遠的,影影綽綽傳來了田壟間農人們隔遠廝喊著召喚歸家的叫聲,粗獷的嘩笑聲,間夾雜著狗兒興奮地吠叫。

寧謐的黃昏,把一切節奏都放慢了,時間也仿佛滯緩凝固了,漾出悠悠不盡的村舍農家最恬淡的情趣。

一身粗布短衣衫打扮的楊楓雙目微闔,枕著手臂躺在船尾,任涼津津的雨絲拂在身上,似乎正悠然享受著難得的清閑時光。

已經十多天了,小舟避開大梁附近嚴密的邏查,經由濟水駛進了黃河,一路順流直下,接近了趙魏邊境。楊楓也很快地痊愈起來,身上的各處傷口複原極快,基本都已收口結痂,精力正在一天天地恢複中,日常行動基本無礙,隻是依然渾身倦怠,酥軟無力。看情形,想要徹底恢複,沒有再兩三個月的調理決然是不成的。

這十多天裏,他和蒲其經常是在各自默默的深思中度過的。

大梁生變,令楊楓的心情異常複雜,又喜又憂,且驚且懼。這個結局是他初接送婚使命時就一直竭盡心機在努力促成的,然而一旦成為現實,還是令他心中惴惴,徹夜難眠。這預示著,從今往後,整段曆史將完全偏離既定的、他所知的軌跡。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做的一切努力,或多或少影響著曆史的進程,那麽,安釐王的遇弑和信陵君的專權,就如同平地一聲驚雷,震動的不隻是現時的天下大勢,更有可能是所有後世者耳熟能詳的秦並六國、一統天下的史事!至此,他真正失卻了任何先知先覺者的優勢,天下的走勢,將不再是他所能預知,他也隻能和戰國時代的千百萬人一樣,依靠自身的能力注視籌算著局勢的下一步發展方向。

十幾天中,楊楓不斷地從各個方麵籌劃未來的行動。借扳倒趙穆之機,立身朝堂,逐步手綰權柄,慢慢改變趙國積弱的現狀,爭霸天下,是他以前一貫的想法。可如今經曆的事多了,時勢不同,他早拋棄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打算。就算真能掌控朝廷大權卻又如何,商鞅、吳起的變法就是前車之鑒。而風雨飄搖的趙國,再經不起一點挫敗折騰了。邯鄲的水太深了,王室貴胄多如牛毛,封君公卿林立,各種關節利害盤根錯節,隨便動哪一點,都可能觸動一大幫人的利益,引發齟齬,導致物議詆毀,掣肘不斷。趙穆自孝成王身為儲君時便追隨左右,張羅攬權,至獨攬朝政,猶未能肆無忌憚行事,每有較大舉動,還免不了物議紛騰,交章責備。遑論是在朝廷中毫無根基的他。當真進入朝廷中樞,休說支撐危局,隻怕單是內耗便會使大趙一垮到底!

同時,平剿馬賊、送婚途中的幾次廝殺予他的刺激非常之深。趙軍的軍隊素質之低讓他大是沮喪光火,縱是有精銳之稱的禁軍,在他眼中,連代郡的普通士卒也不及。相較於代郡在一代軍神李牧統率下,為對抗寇邊的匈奴,近乎形成了職業軍人的代兵,趙國的其他軍卒直是一盤散沙,更不用說為應付大戰臨時征召入伍的丁壯了。用腳趾頭想,也能想象到在大戰中除了人多勢眾,或可先聲奪人外,是一副何其混亂不堪的局麵,難道還能指望形成弓箭手、盾牌手、長槍兵、騎兵、車陣等各兵種的合理配置,發揮出最有威脅的攻擊力量嗎?當日敦請毛遂出山時,選訓八萬鐵騎的豪言近些日子時時縈繞在他的心頭——在對自己未來道路的審視中,他隱隱定下了新的決斷。他必須自立門戶,掌握足夠的兵權、事權,為將來的戰爭挑選人才,布置力量。他的目光,盯在了一個地方······

一陣魚腥味飄了過來。楊楓皺了皺眉,睜開眼睛。果然,蒲其端著一缽魚羹,鑽過船艙,來到了後梢。

這些日子,他一頓三餐,除了魚還是魚。蒲其的烹調水準之低之劣自不待言,又沒有蔥薑蒜之類的去腥調料,魚羹鮮則鮮矣,那股子腥味著實叫人掩鼻不迭。他一個墨門弟子,每餐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什麽無上美味。楊楓卻倒盡了胃口,一頓兩頓還馬馬虎虎能咽下去,十幾天餐餐如是,搞得楊楓吃飯象在上刑,似乎在身上一抓,嘩啦啦都會往下掉魚鱗了。

擰著眉接過陶缽,楊楓又準備閉著眼睛硬吞“蒲氏魚羹”,卻發現蒲其一臉的凝重。“蒲兄,有什麽不對嗎?”楊楓心中沒來由的一跳。

“楊公子,看天象,隻怕要變天了。”蒲其的目光凝定在壓得很低的鉛黑色的雲層上。

瀝瀝淅淅的細雨愈發著緊了些,蒙蒙的織成了茫茫雨霧,寬闊的河麵,襲過涼風陣陣,寒意更盛了。

“今夜定有大雨,楊公子身體未愈,莫如把小舟拉上岸,我們到那邊村莊借宿一晚。”蒲其皺著眉頭道。

楊楓看看天色,微一沉吟。上岸借宿,固可免去破舟中風吹雨淋之苦,但村舍離著河岸可還有著一長段距離,來回耽擱,明天定然無法天亮即解纜啟程,急於趕回邯鄲的心情占了上風,他搖搖頭道:“毋須麻煩了,在船上歇一宿便了。”

蒲其微微一窒,張了張嘴,卻隻歎了口氣,鑽回了船艙裏。

天,暗下來了。颯颯的風緊了,銅錢大的雨滴劈劈啪啪開始重重地往下摔,蒼穹間凝成了一片巨大的雨網。小舟,顛兒顛兒上下急劇地顛簸起來,淋淋滴滴的雨水挾著風,從破敝的艙篷往裏灌,不多時,船艙裏已積起了水。

夜茫茫,水茫茫。連串的炸雷轟響,一道道電芒劈裂長空,又密又急的滂沱暴雨仿佛天河傾瀉,潑濺向人間。水流急了,交織著風雨,打著旋呼嘯而下。小舟在急流中劇烈地傾斜搖蕩,好象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楊楓和蒲其不停手地戽著艙底的積水,可水似乎越積越多,總也戽不幹。

沒過多久,楊楓累得骨軟筋疲,臉都青了,心裏一迭聲地叫苦。哪想得到風雨竟會如此之大,而他又何嚐經曆過一葉破舟夜泊急風驟雨中的黃河,手忙腳亂,卻措手無著,狼狽不堪······

“轟——”附近河岸有什麽地方崩塌了,一大片的泥土傾入河中,不斷傳來沉悶的聲響。

一臉陰沉忙碌著的蒲其臉色劇變,大叫一聲:“快,快上岸去!”

言猶未了,小舟猛地一震,船身急傾,“呼”地衝向河心,打了個旋,隨著沸騰喧囂的磅礴水浪,恍若一片枯葉,向下流急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