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交易
楊楓在靜靜的思索中沉默著。
唇邊似乎掛上了嘲諷的微笑,蒲其的語調沉悶了許多,口氣慢下來,“既尚同,如何又囿守非攻之義。子墨子也嚐言,湯伐桀,武王伐紂,‘非所謂攻,謂誅也。’便是取其征戰為吊民伐罪,乃義戰之意。方今天下異義,欲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由亂而達治,便該先自上而下統一標準,再由下而上貫徹實施。與其空勞心力,上同於天,等待上天選擇有德利民的國君為天子,抑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何如立足根本,襄佐聖君,富其國家,眾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蒲其的臉上閃出一抹亮彩,捋捋大胡子,眼光久久停留在蒼茫暮色中的粼粼水麵上,慢慢啜著大碗裏的羹湯。
天際最後一片嫣紅簾幕般開始收卷,殘霞點點飄飛、隕落。蒲其仔細地用筷子將碗裏的湯汁刮淨,筷頭點點楊楓,幽緩地道:“世人皆知墨門弟子善守,你那《墨氏兵法》亦多載城守拒備各法。實則,墨門豈獨善守,亦擅攻。當年,子墨子救宋,與天下巧匠公輸般論戰楚王前,公輸般九設攻城機變,子墨子九拒之,公輸般攻械盡,子墨子猶有餘力。繼而雙方互換攻拒,子墨子凡三攻,即輕易叩關······奈何,奈何非攻、兼愛,誤墨門,兼誤天下。”悵然一歎,語意極是意興闌珊,眉宇間也盡是一派蕭瑟無奈。
楊楓一聲不響,凝視著蒲其,表麵上淡淡的不動聲色,心中卻極是駭然,為了他超凡脫俗的驚人見解,也為了他竟會在一個陌生人麵前如此洞開肺腑,侃侃而談。難道,引發這一切的,隻在那份《墨氏兵法》?同時,楊楓不由得暗自揣度蒲其的身份。他每提墨翟必恭稱“子墨子”,言下對墨家思想學說極是熟稔,對墨學的駁斥不滿,也完全不同於孟子、莊子、韓非為代表的儒、道、法諸家學說,倒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可他若身為墨門中人,卻又有哪個墨門弟子敢於如此張揚恣肆地非難“兼愛”、“非攻”核心理念。
蒲其探進身子,將陶缽、小碟收拾出去,坐於船頭,在清澈的河水裏濯洗著。忽而扭過頭,望著楊楓笑了一笑,仿佛有了幾分陰冷。深籠了整片天地的暮色下,他亮灼灼的眸子非常犀利,鋒銳中散發出逼人的寒意,“楊兄弟,蒲某隱於草澤久矣,多年未知時事,你可願意和我談談元宗和如今趙、齊、楚三墨的詳細情形。”沉沉的語調隱了令人不可抗拒的威脅含意。
“不!”楊楓毫不猶豫地道。
聽了楊楓決然的回答,蒲其濃黑的眉毛皺了皺,臉上掠過一個不屑的訕笑,傾過身子,直逼前了些,微眯起雙眼,陰冷地注視著楊楓的臉,突兀現出狡獪的神氣,語氣卻又變得輕鬆了,“身受大德,不能不銘於深心。這話蒲某尚縈於耳畔。怎麽,這便是你帶了無限誠意的所謂回報?你我不過隨意談談,消磨時光罷了,豈有他意,於你又絲毫無損,何須如此拒人千裏之外。難道和我窮打魚的聊聊,也折了楊大人的身份······我拯你於危難之際,大人既瞧不上我,可也應當相信,我亦能立刻撒手不管的,甚至,隻當沒做過這無謂的事,打從開始就沒做過。”輕快的調子,仿佛玩笑似的責備,掩不住要達到目的的堅定和莫測的凶險。
楊楓鎮定如常,和蒲其冷然對視著,坦然一笑,平靜地道:“楊楓身受蒲兄再生之德,蒲兄願意,收回去便了。在下卻是不能以出賣朋友來償蒲兄的恩德。”
蒲其眼裏流轉著閃爍不定的光澤,眉梢豎了起來,陰沉危險的氣息更加濃鬱。盯了楊楓一會兒,他又冷下來,一掀大胡子,一句句尖刻的話甩了出來,“哼!元宗與你,師乎?友乎?臣乎?聞說你斬嚴平,助元宗收趙墨,帶傷協元宗入楚。元宗,是拘泥墨門成法之人,大類當年的钜子孟勝。楊大人居心,想必在於圖元宗象孟钜子般,行墨者之義,甘心為你效死吧!······哈哈哈,朋友之義,倒是掩飾奸偽私心的冠冕堂皇好托詞啊!哼哼,楊大人,一旦身死名滅,一切圖謀可是皆歸於空嗬!”有意微微一頓,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危險征候隨著逐漸垂落的夜幕若有了實質感地壓迫而來。
“楊大人!”恐怖的靜寂後,瞬間,冷若冰霜的神氣消融一空,蒲其的口吻又變了,十分認真地道,“如今之墨門,已非孟勝钜子所在之日可比擬的。趙墨、楚墨、齊墨,爭權奪勢,各懷鬼胎,互不相讓,田襄子無法一統墨門,元宗,也沒那個能力!大人寄望於元宗,何異於鏡花水月。以未可寄望之未來而失大好人生,智者不為。”
和善地微喟了一聲,他迫前了些,搖頭道:“楊大人,六日前大梁生變,大人的這身傷,隻怕就是在大亂中所遭遇的吧。方才大人言語閃爍,旁敲側擊,想是為的從蒲某這兒探到眼下的確切消息。大人如不棄,蒲某與大人作競夜談,為大人詳述大梁情形。明日一早,蒲某駕舟,走水路恭送大人歸趙。蒲某敢在此指天發誓,定當保得大人無虞。”
大梁生變了!楊楓挪了挪身子,往後一靠,坐得舒適些,憔悴的臉上露出安祥的笑意,悠然道:“富貴,乃儻來之物,楊楓豈有意求榮,存心避辱。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指了指自己的心,“是非曲直,唯心自知!”
“唯心自知!”蒲其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在濃密的大胡子中綻出一個笑容,老虎也似的笑容,令人心悸,“唉!楊大人決計是不從蒲某所請了?”
楊楓雙目微闔,淡淡道:“蒲兄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