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兵法

譚邦嘴角一戰,鼻翼翕動兩下,掩飾地咳了一聲,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訕訕地道:“啊,楊大人既無意赴雅湖小築之約,在下先行告退了。”拱了拱手,又回身向白著眼睛、板著一張橘皮般老臉坐在客座上的昭忌躬身一禮,快步出廳去了。

對於雅湖小築,楊楓實在提不起任何興趣。雖然紀嫣然超凡脫俗的姿容令他頗為歎賞,但小築宴飲的氛圍是他殊為不耐的,而紀才女天生在骨子裏透出的隱隱驕傲更讓他深為不喜。就他的私心認為,與其赴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紀嫣然的邀約,費勁心思和一班明顯另有用心的人周旋,還不如與陳子竟、石素芳擺脫俗慮,自由自在地偕遊。相形之下,陳子竟的落拓不拘任情適性,石素芳的穎慧散淡優雅蘊籍,更為對他的脾性。

轉過身,對著昭忌拱手長揖一禮,楊楓愉快地道:“楊楓見過昭老先生。”

昭忌腰板挺得筆直,皤然白眉下的死魚眼定定地定在楊楓臉上,“你,知兵?”很突兀的一句話,聲音平板,空洞,卻莫名地就帶出了一股居高臨下的威壓。

在下首坐下相陪的楊楓謙和地笑笑道:“不敢言知,不過數載征戰,尚僥幸保全首腦罷了。”

鼻腔裏濃重地“唔”了一聲,昭忌慢慢轉過身軀,沒有絲毫感情色彩的老眼緊迫著楊楓,“老朽自幼浸淫兵事。兵者,死地也,動輒幹係千萬人生命。知即為知,不知安可強稱知,何來‘僥幸’二字。”

楊楓笑了笑,道:“老先生教訓得是。楊楓才疏學淺,些須微名,皆拾李牧將軍餘唾而致。畫虎不成反類犬,慚愧慚愧!”

昭忌白眼一翻,目光在楊楓臉上輪了一轉,幹澀厚濁地道:“孺子可教。”淡漠的語氣中,隱隱然有種挑剔的長輩極勉強地嘉許不成器的後輩的傲慢味兒。

楊楓打定了主意,謹慎而冷靜地揣摩著昭忌的用心,索性長跪而起,態度很謙恭地拱手道:“楊楓謹受教!”

昭忌慢吞吞地道:“你,可知老夫出身?”

楊楓低垂雙目,借機避開那對仿若無所見卻又無所不察,能深刺入人心底的目光,沉吟道:“昭、景、屈諸姓盡是楚國大姓,莫非長者是······”

昭忌微仰起頭,向後一拗、一拗,慢騰騰、一板一眼地道:“老朽自幼浸淫兵事。家學淵源,習六韜三略,布陣行兵,少年有成。遂出遊四方,廣記多聞,明理審勢,終得以擅用兵一技之長。無忌公子聞老朽之能,百計延請。邯鄲、華陰兩破強秦,老朽用力大矣。自邯鄲歸國,老朽年高,厭倦交際,公子乃辟靜室予老朽研修兵法,以傳後世。前些時日,你至大梁,公子設宴款待,老朽原也不在意。若汝後生晚輩,老朽卻哪來的精神與你飲宴周旋。不過,昨日偶聽聞公子門下客談你重伏灰胡之事,你之用兵,大違兵法常規,略有可觀。老朽覺著,你倒值一見。”語意極傲,張揚矜誇,可語氣仍然死氣活樣,平板得叫人渾身難受。

在老頭子驕橫狂傲得不近情理的一大堆廢話中,楊楓敏銳地掂出了最核心,也或許就是昭忌要透露出的意思——“公子乃辟靜室予老朽研修兵法,以傳後世。”——兵法!昭忌下了餌了。

楊楓心中清明,神色不動,似乎愚鈍地毫無察覺,依然如一個後學恭謹地坐著,不好意思地微笑道:“承老先生謬獎。在下實在愧不敢當。好教老先生得知,在下素喜野戰,唯膽大而已,未曾讀過多少兵書。一切所得,多實踐中來,實在說不上什麽高深道理。重伏灰胡,隻是臨機決斷,卻也沒有深思合不合用兵常規······在代郡時,李牧將軍常叫我研讀些陣圖兵策,怎奈我隻喜歡飛騎控弦,帶刀秉弓,憑直覺而戰。可能天生我才,晚輩天生就該效命疆場的吧。”

昭忌橘皮老臉凝定著永恒不變的漠然,死魚眼茫茫地投注在楊楓臉上,拖著慢拉慢拉的腔調,“直覺?未嚐聞有以直覺為戰而成一代名將的。你,資質頗佳,有如璞玉,若肯下工夫好好研習兵書戰策,異日成就當不可限量。不要自誤。”

楊楓冷冷地咬了咬牙,聳聳肩,無所謂地道:“老丈厚情,在下隻怕辜負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下自覺順時而動,隨機應變更趁本心,不願兵法那些條條框框束縛了思維。”

“呃咳——”昭忌鼻溝兩翼的幾道深深紋路微微一顫,慢拉慢拉地抖開大袖,右手探了進去,慢拉慢拉地掏出一卷竹簡,一點一點地攤開,瘦得青筋浮凸的手很重地戳了戳,直直瞪著楊楓,“哦。你既然以隨機應變自詡,來,你來看,若對方以此為陣,你,當何以擊之?”

一見昭忌掏出竹簡,楊楓就知不妙,哪肯入彀過去觀瞧,在老頭子慢慢打開竹簡時,他身形略側,左手在背後朝門外守衛的衛士比了個手勢,麵上歉然笑道:“老先生,我從不愛就陣圖談兵。兵法一也,陣圖一也,我可習以製人,人亦可習以製我。為將須隨時運謀,天時不同,地理不同,對手不同,所為亦不同。拘定古法,空泛而談如何擊,如何破,趙括之輩所行也。”

昭忌白眉微一聳動,死魚眼眯了起來,眼光略略一縮,眸子深處兩道強光倏現即隱,腰板挺得更直了,破天荒地砸了砸嘴,“噢,有理!當今之世,天下最為人稱道者無過孫吳兵法,然皆秘珍不肯示人。老朽卻有一段兵法,小友聞看如何······將通於九變之利者······”

腳步聲響,一名衛士匆匆進廳,跪稟道:“師帥!”

楊楓現出窘態,喝道:“大膽!沒見我正與老先生坐談嗎?怎敢如此失禮,究竟有何急事非得此刻來報?”

“師帥,您與陳子竟先生有約。此時再不走,恐誤了約期。”

楊楓懊惱地站起身,自我引咎道:“實在不知老先生今日到訪,在下先約了旁人,此刻卻推托不得,隻得日後再恭聆老先生教誨。”跌足惋惜不已,不待昭忌說話,回首叫道:“烏果!”

烏果快步跑進廳中。楊楓吩咐道:“你趕緊套車護送老先生回信陵君府。老先生年紀大了,你一定要小心侍候,絕不能有任何差池!”又對昭忌深深一禮,“老先生諄諄教導,楊楓銘記深心。近幾日雜事纏身,擇日小子一定上門求教,還望老先生即以子侄輩相視,言言金石訓誨。”說罷,轉身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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