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世(上)

楊楓的目光極快地在全場溜了一眼,烏黑的兩道眉毛驚訝地一聳,盯住了斜倚著案幾,顯得頗為狂放不羈的陳子竟。

就在那銳利的飛快一瞥,他發現,幽暗的光線裏,眾人的神情雖不盡相同,卻多帶上了悲切之色。身畔的龍陽君,一雙盈盈美目翳上了一層水霧亮澤,眼睛裏透露出深切的憂傷。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焦旭麵色陰鬱,悶悶地低垂著眼睛,一副心思很重的樣子。旁邊一席的一個衣飾華貴的白胡子老頭不知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鼻孔翕張,白胡子一抖一抖,混濁的老眼中竟掛下了兩行老淚,哀傷的神色顯得很是怪誕可笑······心裏回味著陳子竟淡淡的話語,許多想法電閃般掠過腦際,楊楓突然對這個所謂名滿天下的林中高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平心而論,石素芳實不負了歌、色、藝三絕的盛名,除卻得天獨厚的歌喉具有打動人心的深切力量,全場演出,從布景、光影的巧妙運用,到音樂、節目的獨到編排,層層鋪排推進,張弛有度,**迭起,牢牢地攫住了觀眾的心。至石素芳開始演唱,聽眾們都不由自主地融入藝術,在歌聲中得到溫馨、寧靜的放鬆,感受光芒和生命的跳動。聽歌,更是在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饒是楊楓在現代社會聽過大大小小不少演唱會,稱得上見多識廣,卻也在石素芳的歌聲裏湧發出淡淡的如絲如絨的悵惘。而陳子竟,居然不為所動,而能即刻發出對世事人生的感歎。難道,真有人的內心能空靈到不著一物,毫無拘絆掛礙的地步?

楊楓正暗自思忖,廳堂上已是掌聲雷動,喝彩叫好聲不絕於耳。石素芳輕俏地站起身,襝衽一禮,眼波如水,深深凝注了陳子竟一眼,濃密卷曲的眼睫毛輕輕顫動,若胭脂色般酡紅的臉上,浮著夢幻般的動人光輝,翩然退了下去。

龍陽君長出了口氣,闔上雙目,良久慢慢睜開,看了看楊楓,想說什麽,又似乎找不著話,愣了一愣,笑笑低下頭去喝酒。

腳步聲響,金老大皺著眉,臉色有些發白,跟著龍陽君的一個侍衛,匆匆跑了出來,為難地搓著手,沙沙地低聲道:“君上,嗯······素芳,今晚答應了子竟先生的邀約,隻怕,隻怕······”聲音越來越低,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擔心地看著龍陽君。

他帶著歌舞團行走天下獻藝,八麵玲瓏,慣於應付各種複雜的場麵,難纏的人物,如今心中惴惴,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在魏國,誰不知道龍陽君即安釐王,安釐王即龍陽君,兩人幾乎稱得上一體。若說大梁城最得罪不起的人物,還真得數手綰權柄、心思善變莫測的龍陽君了。若單是要推托龍陽君的邀請,金老大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也不難編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這個理由絕不能是石素芳接受了別人的邀約。然而,他也得罪不起陳子竟。雖說陳子竟一介布衣,落落寡合,但多少王公貴胄欲求其一顧而不可得,聲名較春秋時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子貢不遑多讓。得罪了陳子竟,傳揚開去,隻怕日後巡遊天下表演,就將困難重重。進退維穀的金老大幹脆把矛盾直接拋給了龍陽君,任憑龍陽君決斷。

龍陽君咬住下唇,皺起了纖眉,揮揮手,低沉地道:“你去吧。”

金老大籲了口氣,不敢喜動顏色,眉宇間舒展開來,垂手應諾,慢慢退下。

楊楓心裏一動,笑道:“金老大,可知子竟先生邀約石小姐何處?”

金老大一愕,回道:“待會兒便在後園置酒清談。”又狐疑不定地看了看龍陽君,退了出去。

龍陽君奇怪地問道:“楊兄這是何意?”

楊楓笑笑,抿了口酒,沉靜地道:“君上可有意闖席作不速之客?”

龍陽君和焦旭等人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龍陽君神色一凜,旋又嬌笑道:“楊兄說笑了。”

放下酒爵,楊楓淡淡地道:“君上請先回,我自己去討擾一頓酒。”

龍陽君的嘴角動了一動,無可奈何地蹙蹙眉,歎道:“也罷!同去吧······楊兄,陳子竟先生非比常人,不要搞得下不來台。”

楊楓悠然一笑,閑閑往酒爵裏注滿酒,聲音極低,恍若自語地道:“那就看他究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或者隻是一個鬥方名士了。”

過了莫約兩盞茶工夫,眾人相繼告退,陳子竟也在兩名小寰的引領下出廳轉向後園而去。

又坐了一會,楊楓眨眨眼,笑道:“君上,走吧!”

低頭沉思的龍陽君一眼覷定楊楓,目光中隱著幾分憂慮,疲倦地搖搖頭,恢複了常態,跟了上去。

進入後園,葳蕤繁茂的花木叢中,鋪著一方氈席,燃著幾盞燈燭,石素芳斜斜地坐在一側,雙腿蜷曲,置於一旁的牛皮靴子在曳動的熒熒燈火下泛著柔光。舉杯在手的陳子竟長身玉立,絕世風華超然拔俗。不期然的,兩句詩劃過楊楓心頭——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看到幾個人分花拂樹而來,石素芳略略收了收腿,陳子竟微側過頭,靜靜地看著他們。

楊楓朗聲笑道:“人生貴適意,能飲一杯無?”

陳子竟神色不動,泰然自若地一拂袖,“請!”

楊楓眉宇一揚,灑然一撩袍襟,在氈席一角坐了下來。龍陽君微笑著向陳子竟兩人頷首致意,默默地坐下。焦旭幾名衛士則遠遠散了開去。

石素芳澄澈的明眸掃了他們一眼,清雅地一笑,流露出楚楚可人的韻致,柔聲道:“請問兩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