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汗就跟不要錢似的刷刷往下淌。葉絕略微傾斜身子,倚靠著路邊的燈柱,時不時低頭吸一口手裏的煙。

雲霧繚繞中,他遊離了很久的目光終於停留在身旁的黑色山地車上,直愣神,連煙燃到盡頭也沒有察覺。

這輛車陪了他許久,是媽媽尚在人世的時候,給他買的生日禮物。

葉絕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他被人捂著眼睛帶進車庫,媽媽一抬手將遮蓋的布簾子一掀——一輛嶄新的山地車出現在眼前。

他驚喜得忍不住發出尖叫,原地蹦跳不止,興奮得不行。

大概“愛車”是男孩子的天性,那時候他小小一人,還沒車子一半大,就急著想爬上去。就算不會騎,坐在上麵也威風凜凜。

有些舊了,鏈子也該換了,到底是不如鄉下的大摩托騎著爽啊——可是沒辦法,畢竟大城市裏不讓開。

葉絕斬斷自己憂愁善感的回憶,按捺心頭對母親的思念,他已經不是個奶娃娃了,不可能整天泡在淚池裏。

果斷地掐掉手裏的煙扔進垃圾桶,他抬手拿起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掏出其中最後一罐冰啤。

久逢甘霖,如獲至寶,這會兒千金千塊黃金也比不上一罐冰啤酒。易拉罐壁上全是豆大的水珠,“哢”的一聲開罐,辛辣且冰涼的**順著喉管一路進軍到胃裏,一口悶完也的確是解暑得很。

他原地複活了。

把空罐又包回袋子裏重新掛好,一個雖賣不了什麽錢,但是攢起來總行。

葉絕利落地跨上車。

“可以給小皇帝一個驚喜了。”他喃喃自語。

今天的貨已經全部送完,再有兩天就能結算工錢了,到時候旁敲側擊一下自家弟弟最近想要什麽玩具,然後順勢給他買個小禮物什麽的。

光是想象著心肝寶貝兒葉桓大笑著撲進他的懷裏,葉絕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他一定會用盡全力嗬護他的童年。

暑期的太陽毫不留情,掛在天邊,充滿威嚴地俯瞰大地,炙烤無數個在它眼中如同螞蟻的人類。

這世界的地麵整個鋪開去,就是個巨型燒烤架,每個人都逃不過被灼燒的命運。

葉絕汗流浹背,身上的黑色體恤幾近濕透,汗水沿著他的臉頰滾落,跌落到空氣中,又瞬間被蒸發掉了。

他單手握車把,快速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決定先回家衝個涼,再去幼兒園接自家的小皇帝。

滿身臭汗的話可是會被嫌棄死的,葉絕可著實不願意擁有“臭哥哥”這個愛稱。

·

從嘉美花園出來,已然是太陽開始落山的時間了。落日餘暉,光線斜斜地傾打在臉龐,是溫暖和煦的。沐浴在陽光下,總會忍不住一哆嗦,如同母親輕輕撫摸臉頰所激起皮膚的顫栗。

這個時間點的火燒雲像一團又一團大紅色的棉花糖,層層疊疊盤桓在天際,橙色的無垠天空被這抹暖色霸道地填滿,叫人移不開眼睛。

餘霞成綺,不過如此。

推出拴在樓梯口的山地車,說來也諷刺,旁邊就是一大片住戶專屬的單車停靠點。

蘇逸對這一切感到無比熟悉,就算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辨認錯方向。他清楚地知曉走哪條道最快,因而沒有絲毫的停頓,長腿一跨,腳下一踩就快速衝了出去。離開前,也未曾對身後的小區再多看第二眼。

以前這裏是他家,現在……不過是他家教學生的住所罷了。或許年紀再小點,他會憋不住地東看西看,想努力把生活過的地方仔細銘刻在眼底。

但著實沒有必要,無所謂留戀與否,因為時間從不為誰停下,它看不見眾生之苦,冷漠而堅決地流逝。

耳畔微風獵獵,路人行色匆匆,所有人都在為各自的生活而奔波。單單是這一條不到百米的街,就能看見各種各樣的人。

晃過一家煎餅攤,是他從前最愛吃的那家,蘇逸的動作稍稍一頓,隨後又繼續踩動。

攤位後麵的老伯似有預感地抬起頭,有些疑惑地轉頭,四下打量,卻什麽也沒發現。

蘇逸在機動車道上騎著車,下意識地摸了摸兜,三千塊……夠還上多少債?——再加上老媽那麽點單薄的工資,估計也隻是杯水車薪而已。

而且還想給蘇棉買幾件小裙子。

“……”他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車頭一拐,蘇逸往幼兒園的方向開去,接小姑娘要緊。

·

蒲公英幼兒園五點半準時放學,半小時已過,小朋友幾乎都被等在門口的家長接走了。隻剩下保安室前麵兩個針鋒相對的小孩,兩人爭得麵紅耳赤,就快動手打起來了。

“葉桓,你瞎說什麽!我哥哥才是最厲害的!”

“亂、亂講!蘇綿,你不要以為……”

“以為什麽!來呀,是不是準備動手了!”

“哼——動手……就動手,誰怕誰啊!”

……

兩個小孩雙手叉腰,腦袋高高揚起,怒視對方,一副誰也不讓誰的樣子。

嘴裏互嗆著,腳步離得越來越近——小男孩已經揪住了小女孩的劉海,小女孩也掐住了小男孩的臉蛋。

兩隻小手兩邊一起用力,彼此疼得嗷嗷叫的同時,又堅決不肯撒手,仿佛誰先撒手,誰就輸了。

這場事關“誰的哥哥最厲害”的戰役,他們絕不願意認輸。

當兩個哥哥飆車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妹控 | 弟控之魂熊熊燃燒,急得直接從車上翻了下來。

蘇逸抬手將車把一扔,向自家妹妹衝過去的同時,還不忘喊:“棉花糖,放手!”

他手臂一揚,便抱住因突然撤力而猛地後退的小姑娘,眼淚汪汪的樣子著實讓蘇逸心疼壞了。

這才剛來這個幼兒園短短幾天……

來不及多想,蘇逸一邊幫蘇棉揩去臉上的眼淚,一邊溫柔地順毛:“棉花糖,怎麽了?是不是有小朋友欺負你了?你給哥哥說說,哥哥幫你出頭,好不好?”

最有力的靠山就在這裏,蘇棉把腦袋埋在哥哥的脖頸處,輕輕地蹭了蹭。

她竭力平複了一下情緒,吸吸小鼻子,又突然揚起腦袋,衝天吼了一句:“我哥哥是最厲害的!”

另一頭立馬不甘示弱地傳來一句:“我哥哥才是!”

聲音震天,遙相呼應。

蘇逸:“……”

葉絕:“……”

他們大概是碰上了兩個兄控的修羅場,一時間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這聲怒號炸響在耳邊,實在是把葉絕嚇得不輕,他有些無奈地哄道:“小皇帝,乖啊——哥哥在這裏呢,不哭了好嗎?”

他緊了緊手臂,摟住剛才懟天懟地懟空氣,現在卻隻會嚶嚶嚶的小哭包,此刻的心情是相當的複雜。

一向乖巧內向的小皇帝,這會兒都會跟人互掐了。葉絕不相信是自家小孩兒先動的手,難道對方是以為他家沒人嗎?

仗勢欺人啊這是。

瞥了一眼心肝寶貝兒被捏紅的小臉蛋,葉絕心裏是氣得不行。

捧在心尖尖上寵的小孩兒,怎麽能容許別人這般欺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他嚴重懷疑對麵家長的教育有點問題,既然沒辦法對一個小姑娘動手,那就……讓她哥來彌補好了!

怒氣上湧,氣急攻心,葉絕的暴脾氣一上來,壓根沒想到問問事情經過,當下就放開了小皇帝。

他站了起來,一撩衣袖,邊走邊道:“我家小皇帝的臉都被捏……”

話還沒說完,就見對麵的長腿帥哥癱著臉快步朝自己走來,絲絲冷氣外放。葉絕瞪大了眼睛,尚且還未反應過來,一記左勾拳就已經晃過眼前,正中他的嘴角。

這一拳如風,是相當的幹脆利落,蘇逸止不住地冷笑,語氣不善地說道:“我家棉花糖性子冷,從不挑事。”

這話的意思就是,葉桓欺負人了?葉絕哪裏還能忍,頗有些狠厲地抹了一把嘴角,他一手按住對方的手,另一拳不管不顧地轟過去。

自損八百也要殺敵一千的狠招,躲也確實是躲不過,蘇逸隻能硬抗,他穩住下盤,抬手直擊彼方的脆弱地——肚子。

葉絕收回拳頭,登時開口嗆了一句:“力道很足啊哥們兒,不像是個小白臉啊?”

聽著明顯帶有嘲諷意味的話,蘇逸的一張俊臉還是沒有半點表情。他抬手格擋,回了一記掃堂腿,冷冷地回嗆道:“閉嘴吧黑皮,步子都虛了。”

接下來兩人皆是保持沉默,你來我往,身上都掛了不少彩。最後還是兩個小寶貝悶頭衝上來,抱住各自的哥哥,兩人才堪堪停手息戰。

葉絕拳腳沒有章法,力度不太足,淨出野招,關鍵是層出不窮,防不勝防。蘇逸下手狠,招招切入要害,一看就是練過的,可久了卻容易被看出路數。

畢竟不能讓小孩兒看到流血的場麵,兩個人力道都有控製。說到底,他們也不是什麽仇敵相見,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隻是少年人脾性躁動,看到自家小朋友眼淚汪汪的樣子,一時間情緒戰勝了理智,才衝動行事。雖然勝負未分,但是再較量下去,彼此都討不得好。

冷靜下來之後,才覺出些許尷尬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說得正是他們自己。

非常默契地放下拳頭,收回長腿,雙方都沒有任何言語,僅僅以一個眼神來表示事情的翻篇,各自把自家的小寶貝抱上了車後座。

葉桓終於停止了哭泣,委委屈屈地拉拉自家哥哥的衣角,小聲囁嚅道:“哥哥對不起……今、今天是我先找蘇棉麻、麻煩的……嗚嗚嗚,對不起!”

回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葉絕握好車把,笑著安撫:“知道錯了就好,下回一定要改正,聽到沒?”

緊緊地貼著哥哥寬闊結實而富有安全感的後背,葉桓一手抱住哥哥,用力握住另一邊的小拳頭,不住地點頭,“我一定會改的——可我還是覺得哥哥最厲害呀!”

葉絕腳下踩動,穩穩載著他的小皇帝,在完全暗下來的暮色中笑,“另一個哥哥也很厲害呀。”

“為什麽呢?”

“因為哥哥打不贏他呀。”

蘇棉伸出嫩藕般的手臂,牢牢地勾住自家哥哥的脖頸,問了一句:“哥哥,那個人都還沒倒下呢,你怎麽就停手了?”

“哥哥打不贏他。”蘇逸動作十分溫柔地給自家妹妹重新綁了個小辮子,緩緩地解釋道。

說完這話的蘇逸,此時壓根不會想到,偶然碰見的這位暴躁男孩,不久之後會成為他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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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章調換一下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