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奏折,靠向椅背,殿內一時安靜下來。
這孩子,似乎真有些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個需要他耳提麵命、時時敲打的稚子,倒真有了幾分儲君的模樣,甚至……隱隱有了自己的一套行事章法。
欣慰之餘,卻又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湧上心頭。
玄武門的殷紅,仿佛就在昨日。
權柄這東西,最能改變人心。
他得看住了,承乾這孩子,莫要走了岔路,更不能……
幾日後,李世民在禦苑賞花,正巧李乾前來請安。
“兒臣給父皇請安。”李乾的聲音沉穩,身形在日光下更顯挺拔。
李世民的指尖在身旁那株開得極盛的牡丹花瓣上輕輕拂過,語氣平平:“黃河那邊的差事,辦得如何了?”
李乾躬著身,聲音沉穩:“回父皇,兒臣與諸位臣工、工匠仔細核算過,諸事尚在掌控之中。”
他話音稍頓,接了下去:
“後續若督造得宜,兒臣看,今年入冬前,應當能初見成效。”
“屆時,黃河沿岸數萬頃良田,可減水患之擾。”
“糧食收成,想必也能提上一些。”
李世民發出一聲鼻音。
他端起禦案邊的茶盞,指尖撥了撥浮葉,吹開。
“朕聽人說,你近來從蘇家工坊,調了不少人手物件,都填進河工了?”
語氣平淡,問的卻是大事。
李乾垂著頭,聲音聽不出什麽波瀾:
“確有此事。”
“蘇家於營造一道,頗有些心得,兒臣想著,他們幫襯一二,或能讓河工進度快上幾分。”
“所有用度,賬目清晰,絕未動用國庫一錢。”
李世民呷了口茶。
茶盞擱在案上,底足與桌麵碰出清脆一響。
“蘇家如今,因你之故,家資頗豐。”
“朝中,已有風言,說你過分倚仗外戚。”
“承乾,”他頓了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理你要心中有數。”
李乾的頭垂得更低了些。
“父皇教訓的是。”
“兒臣用蘇家,確是取其所長,無關私誼。”
“若有更合用之人,兒臣必當唯才是舉,不敢存半分私念。”
“至於外戚的說法,兒臣與蘇家上下,都明了各自的本分,斷不敢有絲毫逾越。”
“兒臣所有,皆父皇所賜。”
“這江山,是大唐的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兒臣不過是替父皇分憂解勞罷了。”
他肩頭微動,似要抬頭,卻終是維持著躬身的姿態。
“父皇若覺不妥,兒臣即刻便讓蘇家的人,從河工撤回。”
李世民擺了擺手。
“罷了。”
“朕不過是提個醒。”
“用人得當,也是本事。”
“隻是凡事,需多些思量,莫要輕易落人口實。”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殿中一時無話,隻有窗外偶傳幾聲鳥鳴。
李世民的注意力,落在了不遠處。
李乾出行時常用的那把木製輪椅,正安靜地停在殿角。
“你那輪椅,做得倒是精巧。”
“宮中有些年邁功臣,腿腳不便,或許也能用上一用。”
李乾的聲音裏,多了幾分輕快。
“父皇若覺此物合用,兒臣回頭便讓蘇家工匠,再製幾把更精致些的,送入宮中。”
“嗯。”
李世民隻應了這一個字,便不再多言。
他轉過身,邁著步子,緩緩踱向殿門方向。
李乾這才輕輕籲出一口氣。
日影西斜,東宮書房裏,燭火跳動。
李乾立在寬大的書案前,手指在幾張攤開的新繪圖紙上點了點,對一旁的蘇亶說道:
“嶽父,先前咱們搗鼓的那些個烈酒、香胰子、百花露,賺些零用嚼裹,也就那樣了,終歸是些小打小鬧的玩意兒。”
“真正能叫咱們日進鬥金,又能實實在在利國利民,甚至,讓這大唐氣象都為之一新的——”
他拿起其中一張圖紙,聲音裏透著一股壓不住的勁兒:“是這些!”
蘇亶趕忙湊近了,仔細端詳。
第一張圖紙上,畫著些他從未見過的罐子、管道和濾網,旁邊用小字標注著蔗糖提煉、霜糖之法的字樣。
第二張圖則描繪著大片大片的鹽田和一個個結晶池,旁邊寫著井鹽曬製、精鹽之藝。
第三張更為繁複,涉及竹料的種種處理、紙漿的攪動與壓榨,標注著竹料製漿、蔡侯紙改良。
“殿下,這些是……”蘇亶看得是一頭霧水,但霜糖、精鹽、改良紙這幾個詞,卻像幾道悶雷在他腦中炸開,讓他隱隱約約抓住了什麽了不得的關竅。
李乾唇邊逸出一抹難言的弧度,話語間是十足的把握:“如今市麵上售賣的糖,不是飴糖,便是那些顏色渾濁、入口發苦的粗劣沙糖。倘若咱們能製出像霜雪一般潔白細膩的糖,還愁沒有銷路?”
“鹽也是同樣的道理。尋常百姓家吃的,大多是又苦又澀的粗鹽、岩鹽。咱們若是能弄出雪白純淨、沒有絲毫雜質的精鹽,價格便是翻上幾番,也照樣會有人搶著要。”
李乾的手指在第三張圖紙上輕輕一點道:“至於這紙,眼下無論是麻紙還是藤紙,都嫌粗糙發黃,書寫之時又容易洇墨,用起來總歸不那麽得心應手。”
“倘若咱們能造出潔白柔韌、吸墨如脂的上好紙張,莫要說天下的讀書人,便是宮裏、朝廷,恐怕都得爭相采買!”
蘇亶隻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衝頂門,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幾分。他雖然不明白其中的技術細節,但太子殿下先前拿出的烈酒、香皂,哪一樣不是橫空出世,利潤高得令人咋舌?
如今這三樣東西,聽起來比前兩者更貼近民生所需,那市場之大,簡直難以估量!這哪裏是賺錢,這分明是要將一座座金山銀山搬回家中!
蘇亶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語氣,由衷讚歎道:“殿下之能,真非常人所能揣度!隻是……這其中的技藝……”
李乾指著圖紙道:“技藝都在這上麵。原理說穿了其實並不複雜,關鍵在於流程的把控和一些細節上的處理。此事,還得依仗嶽父和蘇家來主持大局。”
他略作停頓,補充道:“所需錢款,魏王府查抄所得,父皇賞賜了東宮不少,足以支撐前期的投入。我要蘇家,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將這三樣東西給我做出來,然後鋪滿長安,鋪滿整個大唐!”
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感攫住了蘇亶。太子殿下這是要將蘇家推上天下第一商號的寶座啊!這潑天的富貴和無量的前程,就擺在眼前!
“殿下放心!”蘇亶猛地一挺胸膛,聲音因激動而拔高了幾分,“老臣……老臣便是拚了這條老命,也一定將此事辦得妥妥帖帖,絕不辜負殿下所托!”
有了李乾提供的詳細工藝流程圖和充裕的啟動資金,蘇家這台龐大的商業機器再次以驚人的效率高速運轉起來。
城南那處原本烈酒和香皂工坊莊園,如今戒備升級,規模也擴大了數倍。
新的工坊拔地而起,一排排嶄新的廠房矗立在田野間。
一批批經過嚴格篩選、忠誠可靠的匠人被秘密召集至此,他們簽下了最嚴苛的保密契約,然後嚴格按照圖紙和李乾通過蘇亶口述的各種要點、訣竅,開始了新產品的緊張試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