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崔翹的抉擇
夜色已悄悄降臨,院中的老槐樹拖著孤寂的身影注視著這座古老的宅子,月亮消失了,夜空漆黑如墨,冷颼颼地飄著毛毛細雨,這是個令人急切回家的夜晚。
屋子裏簾兒哼著小曲在輕輕拍打懷中熟睡的女兒,不時側聽院中的動靜,丈夫一早出去到現在還未歸來,著實讓他有點放心不下,揚州刺殺的事件她雖未親曆,但當她看見那件李驚雁縫製的鐵片衣,仍然讓她心驚膽顫,鋒利的長劍已經刺穿了盔甲,將後背的護心鏡割破一個大口子,隻差半寸便刺中皮肉。
她回頭看了看桌上的壺漏,時辰已經到了亥時二刻,往常的這個時候丈夫早已經吃過晚飯,逗女兒為樂,就算有應酬回不來,也會派人先回來打聲招呼,可現在音信全無。
‘難道攆他到外麵睡,他生氣了不成?’
簾兒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她知道丈夫心中肯定會有所不滿,這些日子自己對他著實冷淡了些,主要原因是李驚雁的進門,雖然她心裏能接受李驚雁,但李清不在長安的這些日子裏,二李相婚已成為長安市民最大的下酒佐料,堂堂的大唐郡主居然屈身在一個市井小婦之下,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指責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強大的社會壓力、卑微的出身讓簾兒失去了笑顏,她覺得自己真的是鳩占了鵲巢,嫁給李清她不後悔,可是誰又能想到,一個冰飲店的小掌櫃短短幾年便成大唐的戶部侍郎。
時間一點點過去,時辰已經到了亥時三刻,丈夫依然不見蹤影,簾兒心裏漸漸開始焦急起來,
她喚進乳娘,將熟睡中的女兒交給她,自己披一件衣服到府門外去等候。
但她剛門口,便聽見外麵有輕微的馬蹄聲,緊接著是車輪停下的吱嘎聲,又聽見武行素的低低的叮囑,“慢一點!慢一點!”
簾兒霍然一驚,快步走到門口,隻見兩個親兵一左一右扶著丈夫,再看李清,他滿身酒氣,腳步蹣跚,斜著眼嘿嘿地笑著,嘴裏不時嘟囔幾句,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麽。
見夫人出來,武行素連忙解釋:“都督隻喝了一壺酒便醉成這樣,我們也沒想到。”
“這不怪你們,可能是他心情不好。”簾兒扶過丈夫,又安慰親兵幾句,在她印象中李清大醉,似乎隻有在義賓縣被王兵各灌醉的那一次。
李清緊靠著妻子嬌小的身軀,他似乎知道是妻子扶著自己,嘴中連連道歉,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她身上,他心神已經完全鬆弛下來,進入了半睡眠狀態,等簾兒吃力地將丈夫扶進內室,他一頭栽倒在床上,便失去了知覺。
簾兒望著倒頭呼呼大睡的丈夫,愛憐地摸摸他滿是胡茬的臉,笑著搖了搖頭,又替他除去鞋襪、用熱水替他臉和手腳擦拭幹淨了,這才將被子蓋在他身上,簾兒又將女兒抱來放在自己身邊,這時她左首是觸手可及的丈夫,右首是病已好轉、睡得正香甜的女兒,簾兒懸在空中的心終於安穩下來,她輕輕伸出雙臂摟著他們爺倆,喃喃地低聲笑道:“睡吧!我的兩隻大豬小豬。”
就在簾兒將丈夫盼回家的同一時刻,在長安的另一頭,另一個男人卻孤獨地坐在自己家的後門台階上,手中握著半塊溫潤的碧玉,眼睛盯著它,淚水不停地流下,天空的毛毛細雨將他淋得象一隻落湯雞,渾身瑟瑟發抖,活象個無家可歸的叫花子。
他正是大唐帝國的大理寺卿,從三品高官崔翹,他此刻並非是無家可歸,而是他不想回到那個充滿了暴力、讓他窒息的家中。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婚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雖然婚姻的本質在於門當戶對,但事實上也並非完全如此,門當戶對更象一雙鞋的款式,新潮、光鮮,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引來外人的讚歎,郎才女貌、天作之美一類,但這雙的舒適與否,隻有他本人才知道,而鞋的舒適度其實就是女人的性子,娶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將是他一生的幸運,相反,若娶一個粗暴、驕橫的女人,他的一生將充滿悔恨與無奈。
崔翹便是最好的注腳,他是世家驕子、進士出身,而他的妻子是皇族郡主、身份高貴,兩人的結合正是那雙鞋的款式,美滿得無懈可挑,他的事業也因此得到了極大的幫助,一路高升,可事實上他的一生也毀在這門看似美滿的姻緣上。
今天傍晚,他終於鼓足勇氣向妻子吐露了十八年前那個棄嬰的近況,他渴望能得到妻子的理解,那怕就這麽一次,他也心滿意足,但是家庭風暴隨之掀起,暴力不必贅述,妻子那夜叉般的臉孔將永遠停留在他餘生的夢中,在一頓暴風驟雨般的痛毆後,他,堂堂的三品大員竟然象狗一般地被趕出家門。
他身無分文,又拉不下這個麵子去同僚或親朋的府上借宿,隻得坐在台階上等家中的女皇消氣放他進門,十八年前,他在妻子的淫威下退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深愛的女人在貧病中死去,?而現在她留下唯一的骨肉也遭到了委屈,所有的人都指責她出生卑微、低賤,但她是自己女兒,自己有責任站出來向世人疾呼,她有博陵崔氏的血統,而且還不能給她戴上私生女的帽子,這就需要妻子的配合,至少需要她沉默。
此刻,隻要能認簾兒歸宗,他受再大的委屈、遭遇再大的恥辱,他也認了。
夜越來越深,街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崔翹的雙腿被淋得濕漉漉的,冷得直打哆嗦,府中沒有一個人敢開門放他進去,他也知道臥房裏的燈也早就熄了,妻子象母豬一般睡去,壓根不會理睬他的苦楚。
他沿著一條條街道,垂頭喪氣地走著,貼著牆根,走得很慢,總是邁著同樣的步子,木屐的後跟敲著街石踢嗒直響,他走的是一個圓,總是過一段時間,他便回到原處,望一望禁閉著的黑漆漆的大門,又歎口氣繼續重複著同樣的路線,他仿佛象一個鍾擺,完全沉浸在這機械地運動中。
天終於破曉了,迎來一個灰暗的黎明,地上都是泥濘,顯得十分淒涼,府內,崔夫人躺在寬大的床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又用她肥白的手拍了拍張大的嘴,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浮腫的細魚眼,睡醒了。
她夜裏睡得不安穩,總是不停的做夢,夢很破碎,有她年輕時將俊俏少年郎的頭塞進自己裙中;有她女兒出嫁時的奢華排場,讓所有親朋眼中都充滿了羨慕;有她遲遲調不進京來的兒子,這是一個讓沮喪的夢。
崔夫人順手向旁邊摸去,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丈夫昨晚被自己趕出了府門,‘讓他受受苦也活該,誰讓他當年背著自己去養女人!’崔夫人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心中充滿了委屈。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還在回響著丈夫昨晚說的話:‘你還記得十八年前被扔掉的那個嬰兒嗎?她、她就是現在戶部侍郎李清的妻子。’
‘老殺才!竟隱瞞自己這麽久,而且自己的親生女兒才嫁了個六品小官,他的私生女竟然已經是三品誥命在身!’崔夫人不禁一陣咬牙切齒,這太不公平了。
‘哼!還想將她認歸宗,讓自己默認是己出,這又有什麽好處?’想到‘好處’二字,崔夫人的腦海裏開始活躍起來,她本來是一時之氣,經過一夜春夢,氣頭也過了,開始恢複了本色,心中在盤算認這門親的好處,權衡其中的利弊。
最要緊是那個小娘的丈夫竟是現在最得寵的戶部侍郎,據最新的小道消息,皇上竟然把自己用了三十年的鎮紙賜給了他,在崔夫人這種業餘政治評論家的眼中,這種私物賞賜可比賞金賞銀更具有價值,迄今為止,也隻有李林甫、張九齡等幾個宰相得到過類似的榮耀,自己的丈夫是連門都沒有,而那李清還不到三十歲。
崔夫人忽然想到自己的兒子,政績平平,年年考課都是中下,做了五年的小縣主薄,也不知幾時才有出頭之日,親家翁雖然口頭答應,但已經過了大半年,卻一直沒有動靜,如果能得到李清提拔,到鹽鐵司去做官,那可是人人羨慕的肥差。
崔夫人開始慢慢意識到其實認這門親還是有好處的,她一蹦從床上跳起,大床痛苦地呻吟一聲,上麵那個異常肥胖的身子幾乎要將它的脊椎骨壓斷。
此刻,不知崔翹從哪裏搞來一把笤帚,正慢悠悠地清掃著大門台階上的泥土,不時友善地向周圍詫異的鄰居笑一笑,“嗬嗬!早起掃掃地,也算是練一練身子骨!”
他卻沒注意到天還下著蒙蒙細雨,而自己渾身上下正騰騰冒著白氣。
這時,府門終於吱嘎一聲開了,往日刺耳的開門聲此時竟比仙樂還要動聽幾分,崔翹扔掉笤帚便要往裏走,卻見裏麵出來一個丫鬟,站在台階上向他輕輕施了禮,“老爺,夫人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