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設妙計好戲登場(貳)

史進此刻盤腿坐在房簷之上,看著遠處那人頭攢動的房簷上,黃家二人和眾多頭目殊死廝殺。

此刻的黃二郎殺得渾身是血,顯然全身已經多處受傷,但卻沒有一絲一毫傷痛的阻礙,反而更在凶猛地緊握著樸刀,和披頭散發的黃天霸殊死拚殺。其實,史進心裏曉得,那黃二郎堅持不了多久了,雖然現在來看他能蹦能跳,精神的很,但在這樣沒有退路的環境下,誰又不是為了最後的生存而豁出血本去的拚殺。但是,他渾身的傷口畢竟越來越多了,每一道傷也都會隨著他每一招拚命的廝殺而崩裂出血。

現在,鮮血已經染透了他渾身的衣甲,原先的那副高傲樣子,如今變得這般狼狽,真當是落魄之極,也真當是諷刺之極。而過不得多久,在黃二郎的精氣神隨著鮮血的流失而消散之後,他便會感覺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更甚者,天旋地轉,頓時知覺。而那時每一招每一式,他都會出的越來越慢,直到最後連手中的樸刀都握不緊。恐怕,他也不會等到那所謂的最後,半途就會被黃天霸一刀接一刀地用仇恨剖他的膛,破他的肚。

如果,黃二郎的命再硬一點,或許他還能看著自己花花流出的大腸,而集結最後全身的氣力來還上仇人一刀。可是最後,黃二郎的結局還是會被黃天霸幹掉,這是不可避免的,而還有一個連黃二郎臨死都沒法看到的是,他一手策劃要謀害的史進,此時正盤腿坐在一邊的高閣之頂,略略含著笑意,將他的生死都一眼看破。

但對於黃天霸來說,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這個勝利卻不是屬於他的,當然也不是屬於那些追隨他、支持他的眾多小頭目的。他們所要麵對的不是成王敗寇的封賞,也不會迎來華陰縣又一個黃天霸的時代,這一切都不過是他們的幻想,他們的奢望。而殘酷的現實即將要告訴他們的是——他們真正麵對的將是另一場可怕的安排,他們迎來的也隻會是一片慘敗。因為在這裏,有史進的存在,那麽一切都要重改。

史進看破了黃二郎和黃天霸的結局,那麽眼下他們的勝敗都已失去了意義。史進揚起頭看著那西邊的斜下的落日,那個熾熱的、鮮紅欲滴的太陽,在史進心中卻突然生出許些暗湧。就是連史進自己都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生活中就隻剩下謀略和廝殺,而自己又多久沒有這樣靜靜地、閑暇著看看無極的蒼穹,看看午後餘輝燦爛的夕陽。

一個月前,生活是什麽樣呢……史進望著那夕陽,眼睛感到熾熱的痛,也不知是因為被夕陽的餘輝刺痛了眼,還是內心的隱痛牽扯到了心頭的肉,但史進的眼眶中卻慢慢地騰起一層迷蒙的水霧。

離開史家莊多久了,爹爹下葬了吧,玲兒也走了吧……

就在史進這邊略有感傷的時候,方才注目的那個屋頂,卻騰起了滾滾的黑煙,仿佛像一條巨龍,盤旋著直衝九霄。而那些被籠罩在煙霧中的人,他們嘶吼著,掙紮著,仿佛那濃厚的黑煙是從地獄爬上來的鬼怪,衝進了他們呼喊的口腔,死死地封住了他們呼吸的咽喉,進而帶著炙熱的溫度,霸道地占據了他們每一寸的心髒。那密密的黑煙不停的從腳下的每一塊滾燙的磚瓦下冒上來,隨著風勢,毫不留情地灌入了他們的耳鼻之中。那些廝殺中的人,本想借機再殺對手一刀,但是在黑煙和高溫的吞噬下,他們頓時感知呼吸越來越微弱,仿佛身邊已經沒有了氧氣,而他們是在一片黑海中沉溺、掙紮。

那邊的院裏又是一片紛亂,黑煙雖然遮蔽了史進的視線,但史進依然可以想象的出,在房簷上的人是何等的恐懼。他們中一定會在房簷邊不知是跳還是留,在他們的心裏,所要權衡的也不過就是生死罷了,跳下去摔不摔得傷,這個暫且不去計較,但下麵廝殺的人群亂刀齊下,那性命必定是不報,可是在這房簷之上,卻最終也要被火焚燒而斃。前後皆是無路,不過死的快慢不同罷了。

而更有不要命的,則是高明地看破了這走投無路的結局,索性報了必死之心,在這黑煙滔天之中,死死追著仇敵不放,寧死也要拉個墊背。其中,黃天霸就是這樣的人。他揮舞著雙刀在這密集的黑煙中瘋狂起來,之前還是三分防守七分進攻,但現在,索性將那三分回守都不要了,大開大合之間盡數全是殺招。在他的此刻的心裏,眼中隻有一個人,就是那個驚慌失措東逃西躲的黃二郎。如若能殺得死他,那麽即便大家同歸於盡,也在所不辭。

其餘的眾位,但凡可以混到各個小勢力的頭目,其勇其智必有所長,他們也深深曉得這“上房容易下房難”的苦,但如今困在房上,真當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運,心裏叫苦不迭,更是後悔的連腸子都青了。當然也有膽大過人者,眼見這濃煙起後不需多久,這火勢也會跟上來,到了那時這房簷處處滾燙,可謂一片火海,等到房梁燒斷之時,眾人必定會一同葬身火中,到時候,人不但死了,就是連骨灰恐怕都留不下一把。所以,這樣的人見橫豎是死,便橫下條心來,當空舞著兵刃向著那屍體堆疊的小坡跳躍而下。可是其結果,正如史進所料,下麵密密麻麻的人影,還不等那人從地上爬起來,就亂刀而下,頓時剁得頭破血流,身子被大卸八塊。

史進眼看著這邊眾頭目們已經絕無退路可循,而街巷裏的嘍囉更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戰。史進心裏暗道一聲時機已成,便立刻轉眸掃了一圈,雙手相對,其中七指相交,剩餘三指根根齊平,他將這雙手所合內部中空,接著微微含其三指於嘴邊。胸下氣沉丹田,深深集了股氣,待到丹田盈滿不可複加之時,緩緩從口中吐出。外借以內力相佐,這雙手之中便頓時生出尖利的鳥鳴。

那鳥鳴時而似杜鵑啼血,時而似布穀鳴歸,外加上史進這內力相送,頓時波及甚遠,處處可聞。

此刻,那街巷中的各方勢力聽聞了這不同尋常的鳥鳴,各個心裏皆是驚奇,就在他們手下稍緩的一刹那,突然四麵八方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們生生地被唬了一跳,全身不由為之一顫,等他們抬頭四下張望之時,街道就近的房簷上頓時閃出大批的弓箭射手,一支支長弓盡數拉滿,而那鋒利的箭頭上也是閃著奪目的寒光。箭頭密密麻麻,所指之處皆是要害。

此刻,在街巷中的各個勢力這才罷手,一個個緊緊地盯著四麵八方的箭頭,小心翼翼地退縮回各自所在的團夥中去,不過多時便在街上又從緊密咬合的狀態下形成一夥又一夥的分散形態。此刻大家都不動手了,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看著,各自的頭目都不在場,麵對這般突發的大場麵,誰也沒有膽量站出來指揮,莫說告訴自己的兄弟下一步該如何,就是自己都心底空空不知該怎麽應對。

就在眾人踟躕著不知何去何從之時,又一道尖銳的鳥鳴當空劃過,那是少華山的又一種傳訊手段,以不同的鳥鳴來表達不同的意義,進而即可快速傳遞,又可不讓對手知曉半點消息。史進上山後的那些日子,包括那些暗話手語,和這鳥鳴傳訊皆是朱武悉心傳授。此番史進便是靠著等高超手段,又下達了一道封殺街巷的命令。

不過多時,這街巷裏便由各個分支路口開始有人影晃動,一批一批的各種勢力一點點從各個巷道裏被逼退到這街道中來,直到少華山的眾多樸刀手將那街巷的各個小道岔路一並把守封死,才就地以弓箭射住陣腳,死死守在那裏,將整條街道都封鎖了個嚴嚴實實。

史進一看,自家兄弟已經成功將那些小勢力全趕進了這條血肉狼藉的街道,而且不費什麽功夫就很好的控製住了局麵,這般容易倒是史進當初沒有料到的。他本以為少不了要亂箭射死幾波人,再以樸刀手上前將那些出頭的勢力盡數斬殺,以此來震懾他人。但現在看來,這些市井潑皮們見了這八麵埋伏的場麵早就不知所措,當看出是少華山的人馬更是唬得魂飛魄散,一團團擠在一起,就像虎狼麵前顫抖的小雞一般。

這街道上是搞定了,但史進再看那房簷上時,早已陷入一片火海,滔天的火勢在風勁之處咧咧作響,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好不留情也毫無人性地將房簷上的人盡數吞噬殆盡。透過那炎炎的火勢,史進似乎還能看見有人影在那火中掙紮,瘋狂的跑跳著、抽搐著,最後還是不可避免的倒在了那片火海之中,就連他們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呼喊也一同葬身其中。過不了多久,便沒了動靜,火勢變得安靜,不過一盞茶的時候,大火燒斷了數根大梁,轟隆一聲巨響之後,整個房屋也終於倒下,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這個世間又少了一些禍害,華陰縣裏也又幹淨了三分。

就在史進盤腿坐在這裏,靜靜地看著那片大火之時,一陣步履哄哄的響動過後,時遷輕巧的也躍上房來,開口第一句便道:“哥哥好本事,竟然這般就上得這高閣頂來。”

史進笑了笑,卻沒有回頭,依然看著那片火光道:“賢弟也是好本事,竟然一把紅燒的這般幹脆利落。”

時遷聽著,也來到了史進的身邊,雙腿一盤坐在了他的身側。兩人此時相顧而望,不由地會心一笑。

史進笑罷將手一指那邊崩塌在火中的樓閣,對時遷道:“賢弟你看,世事無常,方才還活生生地站在你我麵前耀武揚威的黃二郎此刻也葬身在那片火海中了,就連那些小勢力的頭目,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想為自己將來的利益做一番打拚,可轉眼卻也化為灰燼。”史進說著頓了一下,看著遠方繼續道:“其實,人這一生是何其的短暫,前十幾年正當兒時,什麽還都不明白知曉,等到弱冠之年便要開始打拚自己的家業,以十年的時間來融入適應這個社會,剛剛展露頭角之時,就已到而立之年,又十年,拋頭顱灑熱血,拚盡所有,但求在這社會中搏得一容身之地,而事業的局麵剛剛打開便已到不惑之年。再十年,打拚江山,光大祖業,積蓄資本以成一方氣候之時,人都已六十大壽了。更何況人命危淺世事難料,哪裏會有這般坦蕩的人生之路。稍有意外,便會永遠都留在某個紀年,非但沒法走完剩下的路,就連曾經一路坎坷過來的都被一筆勾銷,到頭來,萬事化作一場空。”

時遷聽罷史進這長長的一通感慨,心裏可以體會史進如今的感觸,他將臂膀一把搭在史進的肩頭,用力地拍了拍道:“哥哥經曆數戰,未嚐又一點踟躕,今日這是怎麽了,大獲全勝,卻這般消極。”

“不是消極,我隻是在想,這人生苦短,為何我們還要放棄安穩,活的這般辛苦。當日我豪言壯誌,號令大家一同共籌大計,使得這大宋王朝乾坤逆轉,我兄弟好重整河山。可是,我現在在想,當日所言的壯誌,能成麽……”

“能成!但凡哥哥所想,無有不成的道理。”時遷說的鏗鏘有力,這堅定的語氣,頗有氣吞山河之勢。

可是,史進心裏卻明白的很,時遷這般說也是在安慰他罷了,於是也不接言,轉而問道:“賢弟,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打下了大半的江山,兵馬開到了皇城之下,但哥哥我卻看破紅塵俗世,不想再走下去,那……又該怎樣?”

時遷一排史進的肩,快活地道:“這好辦,咱兄弟幾個遣散了將士,攜一壺酒帶一柄劍,縱情於四海之內,流連於山水之間,做一閑雲野鶴,也好不逍遙自在。這有何難?”

史進看著時遷卻搖了搖頭,站起身來,一手指著樓閣之下,對時遷道:“可是,就算我等看得破這俗世,也放得喜愛所得的權利,但世事終歸是殘酷的,人走到那一步的時候,往往就沒了退路。就像現在,我上來容易,要想下去,卻極難了。”

“哥哥說的在理,那你說當下,我們該怎麽辦。這困在街裏的各部勢力,我們當如何處置?”時遷也站起身來,認真地看著史進,看著他在房簷邊上低著頭,似乎在思索什麽。

可是,史進卻莫名地笑了,道:“如果我把這些人的生死大權都交到賢弟手裏,你會怎麽處置?”

時遷看著遠處街道中那千數人,沉思了一下,一本正經地道:“這些人都是華陰縣各個勢力組織的成員,禍害百姓不淺,如今被我等全部困在此處,何不亂箭齊射,就地處理幹淨,也好還百姓生活一個福報,還華陰風氣一個幹淨。”

“賢弟,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這些人,我看非但不必殺,而且各個還有大用。今後這華陰縣,非但不會被他們所禍害,還要靠他們來堅守。”史進說罷,朝著下麵的弟兄們道:“來人呐,招架梯子來!咱去收編黑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