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木柱旁坐著的是一年輕男子,髻頭簪桃花,身著皂色布衫,窄袖闊帶,劍眉虎目,鼻如懸膽。

說起宋代男子簪花的習慣,羅月止一開始沒覺得如何,擁有現代記憶之後,卻怎麽看怎麽覺得詭異。

宋代當世男子,無論販夫走卒還是學子秀才,就連碼頭上扛大包的,也偶見腦袋上插著朵碩大的濃粉色芍藥花,看著辣眼至極。

但或是桃花原本清雅,此人簪花的模樣看上去倒還好,隻顯得意氣風發。他應是個武者,臉下蓄著短短的胡茬,肩膀寬極了,腰背挺得極直,氣度威武,茶桌上還放著柄帶鞘長劍,柄首係著條漂亮的青色絛子。

他渾身的儀態打扮,正像現代電視劇裏的梁山好漢模樣。

哪個華夏男孩小時候沒做過梁山起義的豪俠夢呢!

羅月止便看著他笑起來:“這位哥哥,我們人可多呢!”

“便都過來,我請你們四人吃又如何!”武者豪爽回應。

四人落座。武者自我介紹,說自己祖籍河北西路真定府,名叫何釘,此番南下去杭州投奔姑父,剛到開封不久,就見來這麽一出好戲。他素來喜愛直爽坦率之人,不由對羅月止心生好感,想與他結交。

試問華夏人誰沒有一顆俠心?羅月止蘇醒兩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江湖浪客般的豪俠,不由得也心潮澎湃。茶不醉人人自醉,倆人聊得太爽快,竟當場拜了個把子,學話本故事裏歃血為盟,自此以義兄弟相稱。

可王仲輔看上去卻不怎麽喜歡何釘,羅月止本想問問他要不要一起同何釘結拜,但看他眉清目冷的不悅樣子,便把這個建議暗自咽下了。

羅月止得知何釘並無固定居所,在橋下樹底流連已有三五日,說什麽也要帶他回家住。

王仲輔眉頭一皺,但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自知不該幹涉他人交友,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等羅月止把何釘安頓在自家租賃的書坊鋪子後院,王仲輔才單獨把他拉到一旁,提醒道:“月止,此人隨身攜帶刀劍,滿麵匪氣,說是南下投奔親戚,又不直言為何要遠走他鄉,語焉不詳,怎麽看也不像良善之輩。你莫要引賊入室。待兩三日後予他些盤纏,盡早將人打發走才是!”

羅月止麵不改色,回答:“仲輔的愛護之心我明白。可何大哥雖是武夫,卻眉目清朗,我看他不像壞人。多個朋友多條路,仲輔不必太過憂慮。”

王仲輔看勸他不下,隻能又敦囑了幾句:“防人之心不可無,月止與羅叔父皆為斯文人,家中又錢帛豐足,怕就怕那何釘心懷惡意,以武犯禁,你們定要多加防範。”

羅月止疊聲答應,王仲輔這才離開。

卻說那羅家爹爹羅邦賢,本是個屢考不中的讀書人,最愛讓羅月止與讀書人交往,自然也是私心裏瞧不上武人的。

但聽說羅月止差點在銀橋茶鋪裏遭人欺負,又知道了他與何釘交往的經過,對何釘竟也不嫌棄,反而好酒好菜照顧。

羅月止笑嘻嘻地去拽羅邦賢的袖子:“爹爹,何大哥說想吃州西的脆皮爊鴨子。”

爊鴨即為烤鴨,州西瓦子附近有一家脆皮爊鴨,許是鴨肉外頭刷了蜂漿白糖,再放入泥爐中炙烤,一層鴨皮烤得滋滋冒油,香甜酥脆,與二十一世紀的北京烤鴨有六七分相似,羅月止太愛這東西,由薄薄的麥餅包著,一個人能吃大半隻。

羅邦賢不為所動,用力擰他腮幫子:“我看是你想吃!”

羅月止被擰得直叫喚。

爊鴨貴是不貴,隻是州西瓦子與保康橋離著十萬八千裏,去一趟太遠了。北宋時期已有外賣小哥,專門為街坊采買各式物資,遞送的貨物多以食材點心為主,時人稱之為“閑漢”、“送嗦喚”,多等候在酒店當中從食客手裏接單。

雇傭閑漢,方便是方便,路途長遠配送費卻很高。倘若專門差人去跑一趟,趁熱把爊鴨帶回來,所需資費估計要翻倍。

羅邦賢從前揠苗助長,逼迫羅月止讀書太甚,以至於他神智有損,瘋瘋癲癲,羅邦賢因此對他多有愧疚,家境富裕起來之後,從來不短缺他衣食,往常這樣小小的要求,就算是多費些錢財,也沒有不應允的。

但今天羅邦賢卻避開眼神,把他打發走了。

羅月止並不算恃寵而驕,雖有些納悶,卻並沒放在心上,亦沒有糾纏,聽話走開了,仍高高興興的,拉著何釘去他屋裏頭玩棋。

但再過幾日,羅月止卻又看出些端倪來。

先前說道,羅家是開書坊的,雇傭兩三名長工製書成冊。後院造書,門臉販賣,產銷一體。羅邦賢雖不喜羅月止沾染銅臭,但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是會叫羅月止幫忙檢驗校對。

羅月止總出入於書坊,與長工們很是熟悉,尤其與其中一名名喚阿虎的漢子挺聊得來。羅月止帶新認下的、威風英武的義兄何釘去給他炫耀,卻見阿虎興致缺缺,悶悶不樂,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羅月止細問良久,阿虎才抿著嘴,別別扭扭地說了實話:“年初東家說要漲月錢,每人漲八百文,我們可是高興了幾天。誰知拖到現在,漲薪之事依舊沒有動靜。聽說昨個老齊去問,又被東家給搪塞回來了。我心裏頭不高興,怕忍不住對少東家數落東家的不是,索性不講話了。”

羅邦賢雖是商賈,但文人的德行觀念是紮根在骨頭裏的,言而無信之事他從未做過。再聯想到前幾天不給買爊鴨的事,羅月止心裏直打鼓。

他忍不住想:壞了,家裏的生意怕是出問題了。

他雖表麵上無所事事,在父母麵前撒嬌賣萌彩衣娛親,但實際上卻是個工作了許多年的成熟社畜,行動力極強,也不多說什麽,直接衝到羅邦賢麵前,問他要近兩個月書坊的賬冊。

羅邦賢麵露緊張:“小兒不讀書,讀賬冊做什麽。”

“漲月錢的事,兒子已經聽說了。兒子知道爹爹光風霽月,從不出爾反爾,如此行事定是另有隱情。兒子並不是遊手好閑、好逸惡勞之人,還望父親坦誠相待,兒願為父分憂。”羅月止怕力度不夠,還把羅夫人搬出來,“娘親近日身子一直不好,今天早上還說頭疼。爹爹,咱們有什麽難處,可要趕快解決,絕不能讓娘親擔心!”

羅邦賢與夫人李春秋伉儷情深,聽兒子這樣說,忍不住麵露哀痛之色。

羅月止最後加碼,蠻橫地嚷嚷道:“你若再不讓我看,我就告訴我娘去!”

“這、這……”羅邦賢睜大眼睛,看自己兒子就像看一個新鮮出爐的小流氓。他心下恍惚,心道自己這個瘋瘋癲癲的二兒子,雖近兩年不再發瘋了,卻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怎麽突然關心起自家生意,而且此般不依不饒的……

“真是個煞星。”羅邦賢歎了口氣,不得已從木屜中抽出三冊賬簿出來,遞給羅月止,“你看了也無用。此事太難開口,我本不欲讓你們知道,誰知你這小兒突然如此敏感,可是要愧煞你爹爹了。”

羅邦賢在兒子麵前坐立不安。因為事實上,並不是書坊的生意出了什麽問題,而是羅邦賢自己在其他的地方虧了錢。

宋代鹽、酒、茶、香料、藥材等重要產品,都實行榷商製度,由官府頒發交引作為購買憑證,商人要按照貨物市價,以現錢換取交引,而後到指定地點領取鹽茶香藥等商貨,再將貨物投入市場售賣。

但每種商品的價格皆有浮動,有浮動就會產生利差,價低時購買交引,再等價高時賣出,則可空手套白狼,盡得其餘利。

在這種商業行為中,交引本身就成為了一種商品,化身為一種有價證券,商人們炒賣交引,在“金銀鈔引交易鋪”中集中交易,簡直就像是現代在證券交易所中投錢炒股!

羅邦賢一時好奇,忍不住別人的勸誘,花大價錢入了股,結果交引價格大幅跳水,他連連虧損,把本金都快折騰了個幹淨。他不敢叫家裏人知道,為了填補虧空,又做了個更錯誤的決定——去外麵的質庫借貸,而且還是“償三倍之息”的超高高利貸!

他以保康門橋的宅邸為抵押,借用了五百兩銀子,按照契書,本金加利息要還給人家兩千兩!倘若六個月內還不上銀錢,家裏唯一的房產便要被收走了。

羅月止聽完,登時兩眼一黑,差點沒跪坐在地上。

羅邦賢自知愚蠢,在兒子麵前羞愧得滿臉通紅。

羅月止整個人都麻了。按賬冊來看,羅氏書坊月營業額平均十萬錢,即一百兩銀子左右,刨除長工工資、房租、材料各項成本,再刨除家裏雇傭的一名廚娘、一名仆女的月錢和家裏四口人必需的生活費,每個月結餘至多二三十兩。

兩千兩!兩千兩!就算家裏所有人都不吃不喝,六個月也還不清!

“爹爹,您真是……”羅月止臉色慘白。

羅邦賢以袖掩麵,深深低著頭:“後悔!後悔!後悔之至!”

“我想好了,若當真還不上,便叫你娘帶著你與阿升回蔡州娘家去,起碼能有口飯吃。”羅邦賢眼淚盈眶,“我就算是吃糠咽菜、流落街頭,也要把宅邸贖回,到時候再去接你們回來……”

羅邦賢低頭以袖擦淚:“牽扯妻子,怎稱丈夫?阿止安心,爹爹定不會讓你們跟著我受苦……”

“爹爹!你說什麽呢!”羅月止震驚道,“家人便是要共同進退。你甘願為我們受苦,難道我們就不願為你受苦嗎?娘親同我說過,自你在蔡州粗衣麻鞋的落魄時候,她一個大小姐便死心塌地跟著你,從來沒求過什麽大富大貴。如今你怎能叫她大難臨頭各自飛?方才這話我聽了還好,若讓娘親聽得,你可讓她如何自處?我若是娘親,別說旁的,聽完這話便把要你當頭打一頓!”

“你這小兒又說胡話……”羅邦賢憂心道,“弱冠年紀,還做孩童諧語,你你你、怎麽讓我放心的下?”

“爹爹莫慌,你先聽我說。”

“你從前希望我讀書,考取功名,但怕商賈從政被人說是賣官鬻爵,故而不願讓我沾手家裏的生意,這意思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誌不在此,參加科舉幾乎是天方夜譚。如今家中危難,已經不再是可以慢慢商量的時候,我也該擔起家裏的責任。”羅月止眼神堅定。

“距離最後還錢的期限尚有五月之餘,一切還來得及。當務之急,便是你我父子一起,將家裏的生意、平日積攢下的銀錢細細梳理一遍,然後開源節流。一方麵節省吃穿用度,另一方麵,則是要盡快提高書坊的營收,在百餘天內積累起錢財來。”

“阿止,行商之事,有時甚至難於讀經。我苦心經營八年,才將書坊打理成如今樣子。太學之側,書坊林立,競爭之勢猶如水火,你要百餘天提高書坊營收,談何容易?”

“可我們更不能坐以待斃。”羅月止後退一步,雙手抱禮,向父親深深鞠下一躬,“父親,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定能為咱們家想出一條脫困之策。父親可能信我?”

羅邦賢愣愣看著他,一時沒有言語。

他突然發覺,他的羅阿止好像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他再不是幼年時那個跪坐在書桌前,徹夜讀書的垂髫小童,也不是前幾年時陰翳瘋癲的少年。

如今他肩膀像羅邦賢一樣寬,身量也與羅邦賢差不多高,彎下的脊背清瘦端正,已有少年人的風骨,抬起頭正經看人的時候,眉目鮮明,言辭果決,滿是大人的神采。

“好孩子。”羅邦賢不由再次眼眶濕潤,托住他手臂,把他扶起,“好孩子……”

可在旁人眼中,在父親麵前立下豪言壯語的羅月止,這三天時間裏好像並沒有做什麽正經事。

他花了一整晚時間和父親統計完賬冊與家中銀帛細軟。隔天上午,先是揣著十幾貫錢,去了趟開封城南的五嶽觀,與道教法師坐了足有半日,不知道聊了些什麽。

從五嶽觀回來後,又返回太學附近,從自家書坊開始,圍著左右三裏之內的街坊不停地轉悠。

他偶爾停在路上眼神放空,盯著路人來來回回數人頭,或是屁股底下墊張小蒲團,盤膝坐在街邊,嘴裏喃喃自語,活像又被魘著了。

王仲輔聽說他這樣,放課後連忙趕過來,舉手在他眼前晃,口中招魂似的喊:“月止,月止!”

羅月止回過神來,仰頭看王仲輔,嘿嘿一笑:“仲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