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黑穿行在曠野田埂小路。

偶爾輕談幾句,三人趕到半泥湖已近子時。

走去豎起火把燃著篝火的木柵欄門前,對值守的兩名衙役出示令牌,張聞風領著二人,往燈火亮光的東邊湖洲去,黑暗中有穿勁裝的漢子沉默巡視。

遠遠的,傳來傅孤靜的招呼聲:

“張兄弟來了,快快有請!”

“勞傅兄久等。”

張聞風走上湖洲,此地由傅孤靜和兩名道錄分院漢子守著。

傅孤靜與二師兄和嶽安言打過招呼,述了幾句閑話,道:“白日裏挖開四座養屍地,破除隱患,兩位上人對你的本事讚不絕口,說今後郡城其它地方,出現難以處理的鬼怪案子,前來請你出手。”

“兩位上人謬讚,我這點微末本事,上不得台麵,不值一提,各地自有超度鬼物的高人,哪用得著我這個外人出手?”

張聞風口中客套謙遜。

他上午趕來此地,當著兩位郡城來的上人麵顯露與眾不同的本事,便有著眼整個郡城區域的打算,希嶺縣地界畢竟太小。

修行要趁早,既然發現自身的修為、神通進益,與功德大有幹係。

他為甚要壓抑著偷偷摸摸行事?

隨著對現今修行界多了些了解,至少大安朝範圍內,他身為道家修士身份,加上他正式加入道錄分院成為持法衛,謀了個正兒八經官身,行事方便不少。

不用瞻前顧後那麽多顧忌。

又似隨口問道:“兩位上人回城歇息去了?”

“泥湖村不是空出了許多房屋嘛,收拾幹淨,上人說就近歇息,不用來回奔波,所有抽調來此地勞役的百姓,全部安頓在泥湖村住下了。”

傅孤靜往北邊兩三裏外的村落示意一下,又問道:“張兄弟,你瞧瞧這些物品,準備得可還合意?”

張聞風略一檢查地上揭開油布遮擋的物品,點頭道:“可以了。”

當先搬起方桌,繞過挖開的塌陷地,走去河洲殘留著的最高處,將桌子安放平整,其他人搬來剩餘物品,鋪上素淨供布,麵向西方安設香爐。

擺上祭品、水酒、白飯,燃三支白蠟插進香爐。

點三支線香,左手執著在空中舞動,口中起韻念念有詞。

右手拿起一雙木筷,在小三牲祭品點動三下,酒盅裏點一下,白飯上點一下,擺在左邊第一個盛滿墳頭飯的白碗正中,筷尖對著西方,又拿起第二雙、第三雙筷子依法施為,擺放在各自位置。

隨著他的含糊吟誦,香霧在空中嫋嫋散開。

無數殘魂、煞魂、陰鬼,似是得到冥冥之中的某種召喚,紛紛自地下、湖麵鑽出,低空盤旋亂飛,祭品、酒水、白飯慢慢褪色。

半泥湖方圓數裏頓時變得鬼氣森森。

幽火點點閃爍,陰風陣陣。

巡守的道錄分院漢子和縣衙捕快、衙役,一個個眼珠子不夠看,縮著脖頸,不敢輕易挪步,膽小的已經雙股瑟瑟,牙齒打顫,縱使膽子大的,也不敢拔腰間兵器壯膽,生怕惹鬼上身。

太多了!

這地方怎麽有這麽多鬼啊?

後腦勺涼颼颼的,毛骨悚然的感覺一輩子難忘。

張聞風將手中的三支香往香爐一插,各種古怪低嚎、嗚嗚聲立刻安靜。

這是引魂香,他用冥氣驅使,引眾多鬼魂現身。

也將要用這香霧,引導鬼魂進入冥域。

今晚他不準備開鬼門,多費點時間,念經超度附近所有鬼魂,幫助它們解脫痛苦徘徊,他受過白無常指點,又身為臨時鬼差,時間充足,夜裏念經照樣能夠收鬼。

聲音低沉肅穆,緩緩道:“眾鬼夜行,生人回避!”

又摸出一張黃符,遞給左邊準備退下的二師兄,道:“你戴上這個,幫我在邊上給眾鬼魂焚燒上路錢。”

嶽安言是女子,女子屬陰,師姐的道行遠遠未到女化男身地步,不適宜做超度法事打下手。

傅孤靜看著飄在低空繁星一樣的眾多顏色幽火,也驚了一下。

這片半泥湖,太髒了,得改名叫鬼湖,張兄弟真是好手段,隨便就將眾多鬼物從地下召喚出來。

他一揮手,另外兩個臉上變色的漢子,和嶽安言忙跟著下湖洲往北邊走去。

其他呆著不敢亂動的道卒、捕快、衙役,得了傅大人傳音,如蒙大赦,趕緊往北方退走。

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嚇煞人了。

張聞風解下腰間的黑布袋子,拿出守愼瓶,揭掉貼著的黃符,將黑色瓶子放置在木桌下方,用供布下擺遮住,二師兄在北邊的泥土上點燃了紙錢焚燒。

“適可而止,不可貪婪!”

張聞風傳音告誡瓶子內藏身的鍾文庸一句。

那兩位郡城來的漸微境修士,不定是在遠處看著呢,他不想找麻煩。

“放心!”

鍾文庸傳音回了簡單二字。

張聞風腳下走動,開始念誦《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語調舒緩,不再似昨日白天鬥法時那般的催促。

香霧隨著經文聲,左右搖曳飄**,漸升漸高,沒入幽暗之中。

眾多鬼魂聞聲而動,慢慢地往這片聚集。

經文聲柔和緩慢,洗滌著鬼物困頓此地形成的戾氣,香霧飄散無形,引導一隻隻鬼物跟隨前去冥域。

北方兩三裏外,宋夙興、薑庭讓走來的捕快、衙役熄滅手中火把,噤聲止步。

十多人,在黑暗中靜靜佇立。

仔細聆聽了好大一陣,宋夙興突然低聲問道:“嶽道友,張觀主吟誦的是什麽經文?”

音韻節律,好生的奇怪古樸,從來沒有聽說過。

嶽安言微微欠身,回道:“我也不知。當年師父說我是女子,不宜學習法事。”她聰明的推得幹幹淨淨。

宋夙興“哦”了一聲,不再多問,看著遠處的幽綠鬼火在湖洲那片盤旋,慢慢地減少,具體的他也看不清楚。

他不可能施法術查看。

驚擾別人作法超度,是有損陰德的忌諱事。

張聞風在供桌後,不停走動念誦,他故意念得含糊,隻要經文音韻念得準確,一樣的起效果,不急不躁,一遍又一遍地念經。

空中的鬼魂已經少了大半。

他見香爐插著的線香即將燃盡,便又重新點了三支續上,蠟燭熄了無所謂,香霧不能斷絕。

俯身從案桌下拿回守愼瓶,仍然用黃符封口,放回黑袋裝著。

與鍾文庸約定的是一炷香時間為限。

他看不懂鍾文庸用的什麽手法,在地麵上,沒有飄出瓶子,透過厚厚的岩石,能夠吸取下方埋著的香火願力,他念經途中,分心用神識掃過幾眼,有一線細細綿綿的暗黃之氣,順著瓶子底部往上注入瓶內。

捎帶著完成一樁交易,張聞風放下心思。

他更加專注念經,耐心地超度剩餘怨氣最重的殘魂、鬼物。

隨著念經而心神至靜,他的經文聲愈發醇和抑揚頓挫,暗合某種天道至理。

經文如世間未汙染的水,洗滌鬼物的暴虐惡意,怯除它們的不安,撫慰它們的情緒,隨著時間緩緩過去,盤旋空中的鬼物一一減少,最後全部隨香霧而去。

陰風消散,嗚咽聲終歸沉寂。

半泥湖一帶汙穢消除,天地間,有種祥和氣息無形中漸生。

恍惚中,張聞風似乎意識停頓了片刻,待他醒神時候,他雙手撐著供桌。

眼前香爐中的一縷殘煙正升騰散去,線香燃盡。

二師兄仍然一聲不吭蹲在一旁,默默地四張四張焚燒紙錢。

張聞風端正身體,首先查看修為,沒太多變化,再內視識海,他看到那卷古冊出現了第二行清晰的金色文字:

“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黑暗中,金色篆字光暈流轉,道韻無窮,一門名曰“盤根錯節咒”的木行神通,隨著文字流彩,映在他腦子裏。

張聞風臉上露出一絲淺笑。

他相信付出會有回報,無為是一種道骨,是一種心境,而不是他目前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