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為階,穹蒼為頂。

身著銀製秘甲的甲兵分作五列,一字排開。

他們的前方,俯跪著一道身影。

青袍廣袖,衣袂垂地,一頭烏發隨俯身之姿散落在身周。

若輕雲初動,似曠夜流風。

上首,俯瞰九天之下的帝君聲音微沉 。

“汝欲如何?”

雙手交疊於冰涼的白玉階上,青年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

用最謙卑的姿態,說出最大逆不道之言。

“孩兒,恭請君父退位。”

景華宮。

珠簾破碎,陳設傾塌,一片狼藉。

侍者們跪了一地,麵上滿是倉惶失措。

作為天域最尊貴的君帝寢宮侍者,除了帝君,他們平日裏何曾將他人放在眼中,今日驚變,那架在脖子上的刀鋒惻惻,涼意直入骨髓。

除了驚懼哀惶,再不敢有其餘念頭。

滿殿寂靜。

楚臨雍接過身旁老奴遞過來的帕子,低低咳了兩聲。他麵色青白,唇側染血,端的是重傷難愈虛弱無比的模樣,卻半點不損風姿威儀。

質問眼前逆子。

“怎麽?你這是要囚禁本君?”

楚江寧青袍烏發,若流風溯雪,清雅俊秀絕倫。

微笑,道:“孩兒豈會行此悖逆之舉。隻是您走火入魔,神魂受創,不好再費心勞神,前朝一應事宜,自有孩兒分憂,父君且先在此安養便是。”

似乎想到什麽,他的目光落在身旁遞手帕的老奴身上,眸色幽深,讚道:“高總管細致妥帖,忠心耿耿,不愧是父君身邊一等一得力之人。殺了確實可惜了。”

突然被這煞星盯上,感受到那蝕髓附骨的殺意。高總管麵上故作堅強,實際上拿帕子的手已經微微顫抖。

楚臨雍眸中隱有怒色:“楚江寧!”

“父君放心。”楚江寧一笑:“高總管侍奉您多年,父君所重念者,我必親厚之。孩兒可是孝子,又豈會傷高總管分毫?”

高總管麵上的表情有些許凝固。

神特麽孝子!你爹胸口上的窟窿難道不是你捅的嗎?這一室肅殺難道不是你折騰出來的嗎?

但得到不被殺的承諾,他還是微微舒了一口氣。

一口氣還沒舒完,就見到楚江寧施施然轉過身,道:“景華宮侍者二百一十三人,除了高總管,一個不留,都給本君殺了。”

自如的換了自稱後,繼續道:“即日起,景華宮封禁,非得本君諭令,就連一隻靈蟻都不得放出。”

“兒臣告退。”

他也不看親爹臉上的表情,袍袖回風,負手走了出去。

身後,是得命的甲衛,與一殿內的廝殺慘叫。

無邊地獄。

高總管緊張的護在楚臨雍身前,生怕這場屠殺波及到重傷的主人。

但不知是楚臨雍昔日餘威,還是得了楚江寧諭令。

一切血色,均不及他們身周三尺。

高總管靈力低微,對昔日同僚的慘狀隻能微微移過目光,不敢再看。

今日之事,實在讓他驚心駭神。他在君上身邊侍奉了三百餘年,也算看著殿下從牙牙學語的一個小團子長大的,他從未想過那個素日溫軟寡言的江寧殿下,居然隱藏得這麽深!

他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君上一眼。

被親生兒子如此對待,君上又該是何等心情?

楚臨雍一動不動,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麵上表情莫測。

良久,才嗤笑一聲。

“嗬……”

中洲。

中洲洲主尉千遲剛收到探子送來的密報,匆匆掃了兩眼,麵色大變。

滿腔的難以置信:“楚江寧反叛,君上被囚,生死不知!”

“這楚江寧……他媽的是誰?我怎從未聽過此人?”

身旁的幕僚接過密信,一邊匆匆掃過,一邊解釋道:“是君上與清妃娘娘的獨子,年歲尚輕,平日不甚得君上寵愛,聲名不顯。三十年前屬下前往帝域時,曾見過江寧殿下一麵,溫和秀雅……”

他頓了一下,密信一共一百四十一字,字字驚心,無一不是楚江寧的「豐功偉績」,怎麽看也與「溫和秀雅」四個字搭不上邊。

楚江寧兩百餘歲,修為至五重天,在同輩中尚算優秀。但他的父親,乃是誅魔宗六祖,滅三宗七門,一統五洲四海的天下第一人,他的這點修為在父親的光芒之下,便如米粒之末。

若論年輕一輩之翹楚,當屬無刹海玄光聖子、西洲傾落公主、星羅七司殷墨初。

但據密信中言,楚江寧敗帝君於雲顛之峰,掌帝宮,奪兵權,囚帝君於深宮。樁樁件件,不要說傾落公主之流,這天下間,誰能做到?

“豈有此理!君上必定是遭了這小兒的暗算!風岩,速速發兵,伐這大逆之徒,相救君上!”

“洲主莫急,現在君上落在他手中,此事事關重大,還是召諸長老們商議後再斷吧。”夜風岩急急相勸。

他心中十分不安,君上豈是那麽容易會遭暗算之人?也不知這五洲四海,今後會是何等局勢。

風雨欲來啊。

當夜,其餘八大洲海也齊齊接到密報,反應不一。

帝域。

姚塵宮。

雨露拂春曉,地鋪白玉,步步生蓮。

坐於棋案邊,楚江寧手中把玩著琉璃棋子,棋子流光溢彩,指骨修長優雅,竟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美。

“刑獄陰冷,老師待了好幾日,受了不少折磨吧。”

容辭衝著他拱手,一臉餘慶:“下臣無事,還要多謝殿下救命之恩。隻是不知殿下用了何法,竟讓君上鬆口放了我。”

“沒有啊,父君並未鬆口。”楚江寧將手中的琉璃棋子丟回棋盒,在容辭萬分不解的目光下,道:“拔本塞源,釜底抽薪,問題從源頭解決起就容易了,明日便是本君的登基大典,老師可以換個稱呼了。”

這話說完,他發現麵前容辭無比震驚的望著他,不由微微一笑:“老師怎麽了?”

容辭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好半天才咽了一口唾沫:“你……”

他內心翻江倒海。一月前,他進言引帝君震怒,將他下了刑獄,危在旦夕,他素日無甚人緣,唯一能在帝君麵前說得上話的隻有這個便宜弟子,於是他托人尋他相救。當時這個便宜弟子說了什麽來著。

他說:“此事倒也容易。”

當時他隻當他在說大話,心中已經不抱希望。

天域誰人不知,帝君獨製,不容二音。既已鐵了心要殺了他,再難回心轉意。

結果不出一月,自己既然就被從刑獄放了出來,而且楚江寧他他還告訴自己……

“你篡位了?”

“老師慎言!本君豈是那等悖逆之徒,是父君玉體不適,退位讓賢而已。”

“原來……如此”容辭艱難的道。

繼而眼前一亮:“那廣濟道之事,可以廢止了?”

他之前觸怒帝君為的便是此事。

三千年之前,天地異變,與外族聯通的幾條通道被斷,從此人妖靈幽四族各自為政,不通往來。

數月之前,帝君滅血淵宗之時,得了一道星隕礦脈,此星隕石可重修天道,複通外族。

於是帝君便有了修築廣濟道的君令。

此令一出,天下震動。

反對者眾,讚同者眾。

隻因廣濟道通的是與妖族聯通之道,妖族嗜殺,以人族為食,三千年前的人妖之戰,死傷無數,屍橫片野。

反對者無非是擔憂廣濟道一通,人妖之戰再興,屆時戰火連綿,生靈塗炭。

而讚同的,卻是因妖族天生地養,渾身是寶。其內丹可入藥,皮骨可煉器,一隻妖族便是一座資源寶庫、一條修行坦途。

反對之聲紛紛,帝君正惱怒間,恰逢容辭上疏痛陳廣濟道聯通之弊,正撞槍口,於是便被用來當那儆猴之雞。他在刑獄中,遍求無門,早已心灰意冷。不料一朝重見天日,諾大天域,竟已天翻地覆。

但比起改朝換代,此時他更關心的,卻是廣濟道一事的始終。

楚江寧輕輕搖頭:“父君諭令,諭下令行,本君身為人子,豈能違背君父聖意?”他看著容辭失望的麵容,微微一笑:“這也是我請老師來此的原因。”

他起身,伸手,一副三尺寬的坤輿圖徐徐展開。

“此處為廣濟道起點豐裕都,本君欲命老師您為督察使,督廣濟道工事,明修廣濟,暗複蒼禹!”

蒼禹,蒼禹道。同廣濟道一般,不過蒼禹道聯通的,乃是與靈族互通之道。

靈族與妖族同為上古聖族,但族人稀少,實力平平,與渾身是寶的妖族相比著實乏善可陳。他們唯一值得稱道之處,便是天生擅植五穀,經他們之手,可使五穀加速生長。天地異變之後,因與靈族通貿之道斷絕,人族缺糧,致使餓殍遍野。但……

容辭大惑不解“此於我族何益?”

即便複通靈族,不過是能再多養活些凡人罷了。凡人如螻蟻,與他們修者天壤之別,生死無礙。多死一些,還能減少對天地元氣的消耗。

楚江寧唇邊的微笑一點一點的斂起,聲音低柔:“你便說,辦不辦吧。”

他溫言軟語,但容辭卻突覺一陣徹骨寒意直竄上脊背,恐懼蝕骨入髓。

他麵色赤紅,額間冒汗,立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聲若雷鳴,斬釘截鐵道:“願為君上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