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感覺好像總是隨著秋雨的腳步而來,在不知不覺中才使人恍然的發覺,原來路邊的樹根處早已落了一層金黃的葉片。

自從顧亮去往興和後,已經一個月了,可即便過了一個月,朱瞻基和三月交談時,有時候也依舊會忍不住再次提起顧亮。

他們覺得,大明大好男兒,應如此也。

兩人也許是受到顧亮的一些影響,也許是在見識了廣闊的草原,心胸在這個時間內漸漸的打開,讓性子也變得有些疏闊起來。

朱玉英和太子妃也樂於見到他們兩人這番變化,便由著他們兩個在薛勳的帶領下到處亂跑。

軍營,長城,雄關…北平的各個地方都遍布了他們的足跡。

這些地方衝刷著他們的心靈,也在幫助他們成為真正的男兒。

……

然而就在他們歸期將近時,一則驚天的消息瞬間讓整個北平城都發生了震動。

韃靼在興和突然襲殺大明使團,除逃出七八個殘卒外,其餘所有人全部殉難,而身負護衛使團重責的顧亮,身陷韃靼千軍之中,奮戰不休,直至力疲戰死。

朱瞻基和三月聽聞這個消息後,如被巨錘襲胸。

那個讓他們倍有好感,頗為欽佩的豁達男兒就這麽死了?!

那個在軍中嶄露頭角,眾人誇讚的年輕將軍就這麽被韃靼給殺了?!

自小被無數人嗬護著長大又錦衣玉食的兩人,第一次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來自心底的怒吼:“韃靼!”

在這一刻,戰爭,家國,仇恨,好像再也不是書裏看到的那個輕飄飄的字眼了。

有些在政客眼中用利益衡量的東西,突然就具有了真實的骨血在他們心中紮下了根。

而此刻,城外北大營中。

快五十歲的顧明雙眼血紅的,持著馬鞭衝到大帳外,嘶吼著:“給老子整兵,老子要去滅了那幫狗日的!”

他本就是蒙古出身,極善騎戰,就連甄武的騎術和箭術都得益於他,所以他在靖難後,一直統管的就是騎兵。

當他喊完那句話後。

一時間,整個大營響起了馬嘶人叫的聲音。

很快。

一支極為高效且善戰的騎兵,各備著三日的口糧,便已經整隊待發,顧明的副將想要勸說,可看著顧明這個樣子,勸說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大家刀山火海一起趟了無數遭,如何看得了老夥計丟失愛子的淒痛模樣。

大不了這官以後不做了!

可就在他們將要出發的時候,薛祿得到消息匆匆的趕了過來。

薛祿眼見軍營的情況,從快馬上直接躍身而下,連忙來到顧明的身邊,攔住道:“老顧,你想幹什麽,你千萬不要衝動!”

“幹什麽?”

顧明悲傷的怒吼道:“你說我要幹什麽?他們殺了亮兒,我還能幹什麽?”

“你瘋了,先不說你這是違反軍紀,你這點人能夠給亮哥兒報仇嗎,你難道想讓這些人也全部隨你死在草原上嗎?”薛祿也怒道。

顧明不聽。

薛祿再次怒吼道:“他們可是隨你百戰的兵卒啊,你難道就舍得讓他們白白喪命嗎?!”

這句話好像在他失去的理智中,注入了一絲清明,顧明回身看向隨他征戰多年的兵卒們,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臉孔,他突然悲憤的嚎啕大哭了起來。

薛祿看到顧明這幅模樣,雙眼也不由的有些泛紅,他難過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咱倆在一個馬勺裏攪了十幾年了,亮哥兒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出事了,我也難過,可咱不能衝動啊,衝動解決不了那些雜碎。”

顧明嚎啕大哭中說道:“可那是亮兒啊,他從小那麽乖,那麽聽話,讀書練武,從不嫌夏熱冬寒,怎麽就…怎麽就…”

“我知道,我知道。”

薛祿說著,側了側頭把他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壓了回去,說道:“我已經快馬向陛下稟報了,你放心,陛下和國公他們肯定會給亮哥兒討回公道的,一定會讓韃靼付出代價的,肯定會的。”

……

城內顧明的府宅中,太子妃和朱玉英第一時間也前來看望,顧明的媳婦和朱玉英是比較熟悉的,在拜見過太子妃後,拉著朱玉英便哭訴了起來。

朱玉英聽的幾度垂淚。

她也是有兒子的,她無法想象若是有一天三月出了什麽意外,她會不會一下子堅持不住。

更何況顧亮這個孩子,她曾聽甄武數次稱讚過。

好好的一個孩子,養大成人又培養的那般優秀,突然變成這樣,任誰也接受不了。

顧明媳婦一邊抹著眼淚,還指了指一旁的兒媳婦道:“可憐我的亮兒,他媳婦剛剛查出身孕,他還不知道消息,就這麽走了,這以後可讓我們怎麽熬啊。”

朱玉英看向蘇半落,她忍著傷感說道:“亮哥兒走了,你如今懷著亮哥兒唯一的骨肉,平日裏切記多小心一些,可莫再讓亮哥兒的骨肉出了意外。”

蘇半落眼圈紅紅的,用力的點了點頭。

之後,朱玉英和太子妃又是一陣寬慰。

一直過了一個時辰,朱玉英和太子妃見顧明媳婦情緒穩定了一些後,才提出告辭。

等到她們離去時,太子妃沒讓顧明媳婦起身送客,由蘇半落陪著朱玉英兩人出去。

可當蘇半落把朱玉英她們送走後,正當蘇半落返回之際。

大門不遠處,一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江湖人,衝著她高喊道:“你…你若想逃,我可舍命助你。”

蘇半落一愣,她柔情的摸了摸肚子,隨後臉色變寒走了過去:“聽拙夫說起過,前段時間有江湖人向他挑戰,是你?”

江湖人點了點頭。

蘇半落眼中閃過厲芒道:“若不是我此刻懷有身孕,不願讓腹中孩兒沾染戾氣,我蘇半落勢必殺你。”

江湖人神色一僵,大抵沒有料到印象當中那個笑顏如花的女子,竟也有這般狠厲的一麵,或者亦沒有想到再次與蘇半落說話,得到的卻是必殺的話語。

他神色暗澹了下去。

隨後蘇半落幹淨利索的轉身離去,嘴中話音再響:“我夫君頂天立地大好男兒,上可保家衛國,下可安民立世,豈是你等能夠比擬的,可他卻因我之故,還需應付你們這等自負俠義的愚昧小人,實在是可悲之事,若能回到過往,我蘇半落寧肯毀了這張容顏以示天下,我與拙夫情深似海,來保他閑暇時的一絲寧靜,又豈需你等來救?!”

江湖人發懵的看著蘇半落決絕的身影,在門房大少奶奶的稱呼下,走進了高門宅院裏。

他突然嗤笑了一聲。

午後。

他的身影出現在了軍營外,他跪在營地大門外,意欲投軍效力。

……

韃靼襲殺大明使團的消息,如同旋風一樣吹到了京城。

朱棣勃然大怒,如今大明海麵平靜,無海上來敵之憂,南方安南已納入國土,東北奴兒幹都司也越來越多的部落誠心歸附。

可以說,由東到西,自庫頁島到西藏,長約一萬一千七百五十裏;由北至南,自蒙古草原到交趾,長約一萬零九百四十裏,這麽漫長的一個疆域線,除了北邊的蒙古草原外,再無任何一個敢犯大明的勢力。

何為聲威,四邦臣服!

朱棣尚還沒去尋韃靼的麻煩,韃靼卻先來招惹他了。

好!

那他也不用再客氣了。

隨即,朱棣召見了甄武,朱能,張玉,朱高煦等一眾武將前來,他把消息告訴眾人後,隻冷冷的問了一句。

“你們怎麽看?”

幾人對視一眼。

甄武向前一步,用一種無比堅決的聲音,幹淨利索的吐出一個字:“戰!”

其實這點也無需再考慮,鄭和西洋回來後,帶回了海量的珍寶,這些珍寶可以從大明無數的富紳之家換取海量的糧草,足以應付一場浩大的戰爭,而不傷及國內絲毫。

而且這些年朱棣雖說沒有出兵北征,可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無不是在為北征所做準備,平定安南以及鄭和下西洋暫且不說,長期經營東北的奴兒幹都司及西北的哈密衛,如今已見成效,完全從東西兩翼對整個北方草原形成了鉗製之勢。

東北的奴兒幹都司不用多說,曾是甄武前去開拓的,從東麵的瀕臨大海的庫頁島到西麵的斡難河,從北麵的外興安嶺到南麵的圖門江,並與遼東都司接壤,無數部落歸附設立衛所,如今已有四百之數。

而西域等地自朱元章時期就一直在進行安撫招攬,先後與哈密,別裏八失、吐魯番、柳城等政權確立宗藩關係,等到朱棣登基後,延續朱元章的政策,精心經營下使幾者關係更為親密,尤其位於西域要道的哈密,先是封其首領為忠順王,之後設立哈密衛,進而以點破麵,先後在西域設立赤斤蒙古衛、罕東衛、罕東左衛,安定衛,曲先衛等軍事機構,並派駐漢民進駐。

就好似雄雞展翅。

而曆史中強盛的漢唐已經告訴了大明,針對及限製北方遊牧民族,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東北,西北兩個方向實現戰略大包圍。

如今戰略已經實現,草原此刻就像是大明懷抱中的一盤菜,朱棣隻需要考慮怎麽吃下它。

隻要吃下草原。

朱棣便能達成漢武,唐宗之功業,若是再加上朱棣的經略西南,南下西洋,大明勢必遠邁漢唐。

……

第二天朱棣在朝堂上,便以決然的姿態宣布親率大軍北征,此次預計出動大軍五十萬人馬,涉及北方大部分衛所。

等到朝會散了後,滿朝文武都忙碌了起來。

糧草,武器,重炮,火銃等等戰略物資開始向著北平運輸而去。

而此番出征的將領,朱棣仿佛早就有了腹桉。

中軍主將趙國公甄武,副將安遠伯柳升。

左哨主將淇國公丘鬆,副將安平侯李遠。

右哨主將陽武侯薛祿,副將興和伯顧明。

左掖主將成國公朱能,副將清遠侯王友。

右掖主將成陽侯張武,副將寧陽侯陳懋。

朱棣看著這個名單,心中突然有些澎湃,這一次他選的全是軍中的中流砥柱,而且全都是三四十歲的善戰之將。

他此刻有著絕對的信心,這一戰徹底打癱草原上所有的勢力。

等到那個時候,他們就可以一股腦的把草原各部大火亂燉,一直燉的稀爛,燉到草原再無侵犯北境之能。

時間過得很快。

在忙碌的戰前準備下,一轉眼就到了來年二月份。

……

這一日,朱棣自南京重新回到了北平城,也再次回到了他無比熟悉的燕王府,他慢步走在府中,看著種種物是人非的景色和院落,饒是他堅毅無比,可心中依舊突然難過的想哭。

他本以為已經澹忘了徐妙雲的離去,可此刻走在王府的走廊中,思念卻洶湧的襲來,讓他不由得一陣的恍忽。

仿佛徐妙雲依舊在某個院落嬉笑。

亦或者又在寢殿訓斥著兒女。

她會等到他過去後,輕輕的迎上來,溫柔的笑道:“王爺回來了。”

也會開心亦或者嗔怨的和他訴說著各種家長裏短。

可這樣的日子,終究一去不複返了。

朱棣避開眾人的目光,輕輕的擦拭了一下淚水,隨後掉頭又從王府出來,帶著朱高煦,朱高燧和甄武向著昌平而去。

一直到一座山的山腳下。

朱棣深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凝視著這座山川,良久他開口道:“這座山叫做土黃山,我嫌名字難聽,改成了天壽山。”

甄武一愣,朱高煦二人則都不解其意。

朱棣嘴角彎出一個笑意,仿佛在看著徐妙雲一樣:“工部尋了好多的地方,我最終還是選定了這裏,我要在這裏建造一座皇陵,把她安置在此,她曾經說過,這邊的風景獨好,想必若是曉得可以長眠與此,定然是無比開心的。”

朱高煦二人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朱棣是在思念徐妙雲。

而甄武此刻正抬頭仔細的看著天壽山。

他不由得暗自搖頭,怪不得他剛開始看不出來什麽,此地與後世明十三陵簡直是天差地別,導致他哪怕曾去過明十三陵,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這時候朱棣幽幽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柔弱的仿佛當年朱棣得知朱允炆要針對他時一樣,他問道:“當初建文意欲削我爵位時,我曾問過皇後,我若被貶為了庶人,被遷雲南等地,她會不會後悔嫁給我這麽一個喜歡爭強好勝的皇子,你們猜皇後怎麽答我的?”

甄武裝傻沒聽到,這話他可不敢接。

朱高煦撓了撓頭,正尋思怎麽回話,朱棣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她道,便是貶到了塵埃裏,她也不會有一丁點悔意,後來靖難時,每逢戰事受挫,我想到她都在北平看著我,我心中便升起了無數的信念,可如今我將再次出征,卻再不見她為我備衣等候。”

說完,朱棣長長的歎了口氣,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直過了良久。

等到山中的晚風吹拂而來。

朱棣好像才把心中因為思念引起的傷感情緒消耗殆盡,當他回過身時,已經再次變回了那個雄才大略的永樂帝。

這讓甄武有些恍忽,還以為剛才朱棣的傷感和軟弱,隻是一個幻覺。

“走吧。”

朱棣催馬前行:“等兵馬齊備後,咱們爺幾個,帶著咱大明的雄師,踏平這片草原!”

他的聲音朗朗的響在天地中。

好像可以經久回響幾百年,讓後人也不由得心向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