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朱棣終於有了反應,他召集眾將針對朱高熾可能投降朝廷一事,進行商議,甄武坐在廳裏沉默的低著頭,玩著手指,沒打算說一句話。

當然,此刻不單單甄武一個人如此,張玉,朱能也全都是一副任憑朱棣決斷的樣子,安靜的不發一言。

他們不是不清楚這是朝廷的離間計。

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捋的清楚的。

如果這是在朱高煦沒有針對這件事發聲,那他們還可以替朱高熾辯駁幾句,可當朱高煦發聲後,尤其是朱高煦已經明確表示,朱高熾以前就親近朱允炆,提議讓朱棣不得不防朱高熾投誠之事,那這件事就不再是單純的離間計那麽簡單。

很顯然。

在朱棣還沒有開口對此事發表看法時,甄武若是急慌慌的表明他的立場,那麽不管他是不是為了大局著想,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幾分站隊的意圖。

替朱高熾辯駁,便是站朱高熾,支持朱高煦的提議,便是站朱高煦。

這種事情就是這麽沒有道理。

這世上許多人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一來二去的莽撞行事中,在一個陣營之中陷的越來越深。

朱高煦此刻沉默的掃視著眾將的神色。

他的馬前卒丘鬆,向著朱棣說著:“殿下,我並非懷疑世子什麽,但是此事確實不得不防,以我之見,咱們哪怕不大軍回援,也需調派一些兵將返回北平以防不測。”

“哦?”

朱棣冷眸抬眼道:“調誰回去?調你?”

丘鬆一挺胸道:“殿下但有所命,丘鬆定不辱命。”

朱棣冷笑沒有再接這句話。

甄武有些不忍心的暗自搖頭,這丘鬆始終是差他爹兩分啊,若是丘福還在,哪怕丘福和朱高煦一直都混在騎軍裏,關係很鐵,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給朱高煦打前鋒。

這種事情,隻要不是打定主意站定一方的話,多麽謹小慎微,也不過分。

“其他人怎麽看?”

朱棣環視眾將,朱高煦頓時神情有些振奮的看向甄武,張玉和朱能,不過當他看到甄武三人都一副不打算說話的樣子後,隨即把目光投放在了張輔,張武,薛祿等一眾和他關係不錯的年輕將領身上。

張輔等人也都有些為難,不過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都無視了朱高煦的視線。

他們即便有人想站朱高煦,可甄武三位大佬不開口,屬於甄武他們三位的部將們,也不敢貿然開口的。

朱棣心中對此也明白,於是不再指望有人主動發言了,直接點名道:“甄武,你來說,你是怎麽看的?”

此話一落。

甄武有些驚訝的抬頭看向朱棣,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在場這麽多人,怎麽還挑著女婿坑呢。

這事他能怎麽看?!

雖然甄武是知道朱高熾不會向朱允炆投誠的,可他也不能當著朱高煦的麵,不給朱高煦一點麵子的,站出來力挺朱高熾吧。

哪怕以甄武的地位和身份不怕得罪朱高煦。

但是這麽多年甄武清楚的知道朱高煦的性子,朱高煦繼承了朱棣的率真不假,但也繼承了朱棣說變就變的狗臉,甄武若是真這麽幹了,以朱高煦的性子,指不定要在心中埋怨甄武多長時間呢。

所以,隻要朱棣不是氣的腦子不清楚了,想要不顧一切的回北平,他完全沒必要站出來摻和這個事。

朱棣看著甄武臉上幾度變化,臉色一黑的訓斥道:“你給老子墨跡什麽呢,說!”

說起來朱棣心中對朱高熾是有信心的,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朱高熾體胖多疾,而且也知道此狀向來壽短,他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並不願意壓製朱高煦在軍中的威望。

這也是為什麽朱高煦借此事生風波,朱棣遲遲沒有插手的緣故。

但很顯然這件事不能真的讓朱高煦主導起來。

那麽用甄武壓一壓朱高煦,便成了朱棣自然而然的想法,可是朱棣沒有想到的是,甄武被他訓斥了一句,還是糾結的遲遲不開口。

朱棣臉色越來越黑,甚至浮現出了一抹微怒。

甄武見狀,心裏忍不住的叫苦。

張玉和朱能眼中透過一絲幸災樂禍,而朱高煦振奮的看向甄武,期待著甄武幫他說話。

這時候甄武心知不能再沉默是金了,他當著眾人的目光下,裝模作樣的思索了一下,然後開口道:“高煦其實說的很有道理…”

這話剛剛一落,朱棣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甄武連忙接上道:“不過世子從小在殿下身邊長大,想來也不會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反正咱們現在哪怕回北平也趕不及,殿下不妨稍安勿躁,等一等,看看世子會是什麽反應,到時候咱們再做決策也不晚。”

朱棣眉毛一挑,不滿的瞪著甄武道:“說的都是什麽玩意。”

他堂堂燕王用得著甄武和稀泥?!

甄武心中吐槽,可麵上一臉慚愧的說道:“殿下,我才疏學淺隻能得到這些看法了,要不殿下讓張將軍和朱將軍說一說?”

張玉和朱能正看戲呢,聽到這話,眼差點沒瞪出來。

朱能尚且心中焦急的思考對策,張玉卻已經站起來主動說道:“殿下,我讚成甄將軍的看法。”

朱能眼一亮,忙道:“殿下,俺也一樣。”

朱棣本來對甄武的提議還有幾分意動,但是聽到張玉和朱能這樣說,頓時沒有了興致,他氣憤的一揮手道:“都他娘的指望不上,這還商議個屁。”

說罷,朱棣起身拂袖走人了。

等到朱棣離去,張玉和朱能都神色不善的看向甄武,甄武訕訕的衝著兩人笑了笑,沒辦法,他也不想禍水東流啊。

可老話說得好,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再說朱棣又不傻,這事憑什麽讓他挑頭駁了朱高煦的臉麵。

張玉與朱能剛想和甄武好好交流一下,但是下一刻,甄武便被朱高煦匆匆拉走了。

倆人來到外麵,朱高煦衝著甄武抱怨道:“姐夫,你剛才為啥不明刀明槍的支持我,再說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的,老大心中沒準真向著那朱允炆。”

“那你欲如何?”

甄武看著朱高煦神武的麵容,仿佛再也看不到他小時候那張稚嫩的臉,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莫不是想讓殿下趁機廢了高熾的世子之位?”

朱高煦被甄武一句話道破了心中所念,臉上一下子變的有些漲紅。

甄武再次歎了口氣道:“你莫忘了,咱們還沒贏呢,若是打不進京師,殿下的王爵也會被廢,那你說你現在搞這個是圖什麽?”

朱高煦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那你就敢肯定老大沒有其他的心思?畢竟我在軍中常伴父王,他豈能不對我有什麽想法?再說你敢肯定他真不會行什麽釜底抽薪之計,一股腦的把咱們賣個幹幹淨淨,然後他好去給朱允炆當那個太平燕王,這可比咱們打生打死的容易多了。”

甄武敢肯定,他知道曆史。

但他此刻看著朱高煦,心中卻百感交集。

他想到之前他重傷的時候,朱高煦為了尋他兩天一夜未曾休息,又想到養傷期間,朱高煦也常來找他,給他解悶,這讓他有點感動之餘,莫名其妙的也產生了幾分愧疚。

可能甄武也曉得,他注定沒辦法,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全力擁戴朱高煦,他大概率是要在朱高煦和朱高熾的爭鬥上行兩不相幫之策。

但是他的兩不相幫,從結果上來看,卻不亞於幫了朱高熾。

甄武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記得以前聽你大姐講過一件往事,小時候你大姐常用冰糖葫蘆騙你和高熾,高熾雖然嘴饞,但總是端著大哥的架子,假正經的拒絕你姐,這導致你姐很少騙的了高熾,也是因此緣故,你和你大姐自小更是親近,有沒有這回事?”

朱高煦有點懵,不明白甄武為啥突然說這個,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是有這麽個事,但你現在說這個幹嘛。”

甄武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道:“可這件事在我眼裏,卻是高熾哪怕嘴饞,可小小年紀的他依舊曉得克製心中的欲望,拒絕你姐,如今他長大了,朱允炆的一根糖葫蘆,又怎麽能**的了他呢。”

朱高煦一愣。

甄武接著說道:“再者說,咱們大軍氣候已成,即便高熾突然犯糊塗,咱們揮軍平了他就是,大不了南下之戰再打三年,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所以我說,咱們不妨等等,看看高熾會怎麽做,而你,也且好好想想吧。”

說到這裏,甄武指了指朱高煦的身子,又指向朱高煦的心髒道:“好多時候啊,咱們不光要操練此身,也要修煉此心的。”

之後,甄武再不多說什麽,繞過朱高煦,慢慢走遠,而朱高煦在原地呆呆站立了很久,不知道在思索或者反思什麽。

甄武也希望朱高煦能成熟一些。

當天晚上,甄武以為這件事就告一段落的時候,朱棣卻悄悄的來到了他這裏,朱棣想了一下午。

朱高煦煽風點火的給朱高熾上眼藥,他一方麵是怕長子那天有個意外,早他而亡,另一方麵也是擔心朱高熾真的走錯了路,所以不願意打擊朱高煦的積極性,以及朱高煦好不容易在軍中建立的威望。

他需要一個備胎。

但現在備胎挑的事有點過分了,這就讓他有些不樂意了,問題這事他還不能親自動手,他怕一不小心把備胎搞的心灰意冷的氣一放,從此癟了下去。

所以朱棣想來想去,還是想要讓甄武稍微壓一壓朱高煦。

當甄武聽到朱棣的意圖後,心中忍不住的又吐槽起來,怪不得朱棣當了皇上後,朱高熾和朱高煦能明爭暗鬥許多年。

都他娘的是朱棣自找的。

甄武沒好氣的說道:“殿下不必再憂心了,午後的時候我與高煦聊過一陣,我看他的反應明天應該就主動偃旗息鼓了,咱們還是靜等世子那邊的反應吧。”

朱棣聽到這話,神情明顯一鬆,這讓甄武看的忍不住翻白眼,朱棣此刻哪還有什麽明君的模樣,活脫脫一個掛心倆個兒子的老父親,還是糊塗的老父親。

可讓甄武沒想到的是,朱棣的糊塗,竟能超出他的想象。

等到朱棣回去後,讓人一打聽,聽聞朱高煦午後被甄武說的在外麵站了小半天,他不由得開心擔心起朱高煦了,生怕甄武把朱高煦打擊的太過嚴重。

朱棣思索了一會兒,讓人去把朱高煦叫了過來。

倆人一見麵,朱棣就煽情的開始誇起了朱高煦這幾年的功勞,來回說著朱高煦多麽多麽不容易,直把朱高煦說的眼淚橫流的,抱著朱棣的大腿,喊著爹。

這也就罷了,朱棣最後話鋒一轉,又說到了朱高熾的身上,他講著朱高熾身體自幼不好,常常犯疾,以後啊,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朱棣勸著朱高煦不要灰心,要勉勵。

這把朱高煦說的眼淚橫流的同時又放著光,這若是讓甄武見到這一幕,指定看出來,朱高煦快要被朱棣給忽悠瘸了。

朱棣倆人的這一番談話,聊了很久,最後當朱高煦走的時候,本來因為甄武的話有些癟下去的他,再次鼓的飽滿起來,這把朱高煦得意的,把甄武說的要修心的話,一下子拋之腦後,又變回了那個走路帶風,牛的二五八萬的朱高煦。

這是甄武萬萬沒有想到的,隻能說一切事情皆有因緣,不是一個人說改就容易改動的了的。

而當朱高煦離去後,朱棣站在窗前向著北平的方向望了好久。

備胎引起的問題,在沒有傷及備胎的情況下,成功的解決後,朱棣開始擔心起了大兒子。

他內心深處,真的怕大兒子行差踏錯,說到底他不願意因為這個事就強行換胎,這不僅對他是個心理打擊,對徐妙雲,對整個燕軍來說都是一個較大的打擊。

不過他並沒有擔心多久。

僅僅隻是過去了兩天,朱高熾的回應便送到了濟南城。

朱高熾的處理出乎了朱棣,張玉,朱能等所有人的預料,即便是朱高煦麵對朱高熾的處理,也不得不在心中寫下了一個服字。

而且這件事在甄武看來,再沒有比朱高熾的處理,更為高明了。

朱高熾的處理可以說,幹淨利索,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破了朱允炆的離間計。

因為朱高熾把朱允炆派去北平的錦衣衛千戶張安,以及張安所帶的朱允炆的密信,全部送來了濟南城。

這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封密信,完好無損,根本沒有開封。

這代表著,朱高熾在見到張安後,信件看都沒看的,就讓人把張安扣押起來全部送到了濟南城。

利誘?

朱高熾的這種態度,足以表明朱高熾不為所動的決心,同時也足矣破解軍中對他的中傷。

朱棣看著這一幕,唏噓的感歎道:“吾兒聰慧,吾險些冤了吾兒。”

說完,朱棣大怒的起身看向南方:“這一切都是朝廷的奸計,想害我父子反目,孰不可忍,眾將聽令,整軍備戰,隨我南下討個說法。”

眾將齊聲振奮應是。

一場針對燕軍的風波,吵吵鬧鬧了幾天後,就這麽簡單的被朱高熾化解了,可對於朱高熾和朱高煦來說,兩人的爭鬥,卻自此初見端倪。

不過這點暫時還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馬上要進行的南下之戰。

這一年,他們必定要一鼓作氣的打進南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