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是很堅定的一個人,每當他對一件事做了決定,他都會排除萬難的推行下去,同時他也是一個異常自信的人,他從不認為有什麽事情能真正的把他難倒。

所以,當他打算與盛庸決戰後,便雷厲風行的召集了眾將,開始安排起作戰計劃。

眾將對此也沒有吃驚。

既然盛庸不給他們時間去解決吳傑等人,不願意讓他們多增加一些勝算,那他們就先把盛庸解決掉。

張玉,朱能等人一個個領命後,開始下去忙碌了起來。

而此刻。

盛庸大軍後方幾裏處的一座小山坡上,甄武隻身站在小山坡上,腰板挺的直直的,遙望著盛庸連綿的軍營,他的雙腿如同兩顆釘子一樣,牢牢的釘在原地,任憑山風呼嘯而過,身影也絲毫不為所動,隻有身後的披風被封吹的鼓**。

他偷偷過來是為了見一個人。

張璞。

這一戰盛庸氣勢洶洶的追上來試圖決戰,若說沒有什麽底牌和依仗,甄武說什麽也不相信的,而且這些日子甄武心中總有一股隱隱的不安,這也讓他不得不為此戰多做一些考量,多想一些法子。

他征戰多年,心頭預警不安的情況很少,這也是讓他今天冒險來見張璞的重要原因。

若不然,他真的不願意再見張璞。

因為不管是從張玉清那邊算還是從張璞的弟弟張琪那邊算,他都不願意和張璞過多接觸,以免張璞的族人因張璞接觸甄武的緣故,受到朱允炆的殘害。

他與張璞明明白白的分清陣營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事到如今,他別無他法。

隨著時間,小山坡下的道路上出現了三匹快馬,甄武遠遠的看清後,神情中略微放鬆了一些,張璞沒有帶著大隊人馬來追殺他,反而隻帶了兩個人過來,至少說明雙方有談話的機會。

不一會兒,張璞三人便到了山坡的近前,張璞抬頭看了一眼山坡上獨獨甄武一人,他便讓他的兩個手下原地等待,他自己一人朝著甄武走去。

等到兩人走近後,甄武率先笑著開口道:“張將軍,好久不見。”

張璞看著眼前神武非凡的甄武,腦海中仿佛又回憶起當初第一次見到甄武時的場景,那時候他真以為甄武是個和他女兒糾纏不清的書生,當時他還想著直接亂棍打死,可沒想到後來的他這才慢慢曉得,竟然是他有眼不識真佛。

這個年輕人不單單搖身一變成為了永安郡馬,最重要的是還憑借著自身的悍勇和才智,在這幾年中成為了大明朝中風頭最勝的一批人之一,更是跟隨著燕王,攪動著天下風雲。

“甄郡馬久違了,不過此刻雙方對決在即,不知道甄郡馬這時候讓我出來一見,所為何事。”張璞淡淡的問道。

甄武看著張璞慢慢的走到他的身邊,張開雙手感受著這世間的風,隨口試探道:“想勸張將軍臨戰倒戈。”

這話一落,張璞猛然轉過身子,嘴角勾出一抹不屑道:“你覺得可能嗎?”

甄武看著張璞的反應歎了口氣,他輕輕的搖了搖頭道:“看的不出來,不可能,而且原因我大致也知道,張家雖不是大族,可依舊有些族人生活在安慶,若是張將軍臨戰倒戈,事畢後,建文絕對會遷怒張家。”

“你查過我?!”張璞怒視甄武。

甄武臉色如常應對,雙方沉默半響後,甄武再次開口道:“所以,我真實意圖並沒打算讓張將軍臨戰倒戈,隻希望大戰開啟之時,張將軍偷偷放開一個缺口,讓我率兵穿過張將軍的防線,這件事對張將軍來說不難,而且我的人也探知出張將軍如今就負責防守盛庸的後方,所以張將軍也別想要推諉。”

張璞眉頭一皺,心中有所不喜,可神色卻也忍不住的再次動容。

穿過他的防線,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盛庸的中軍就會出現在甄武的兵鋒之下。

而這兩年隨著朱棣起兵,甄武風頭一時無兩,他的卷宗更是出現在朝堂以及軍中每一位中高層官員的案頭上。

按照甄武的作風,甄武的意圖呼之欲出。

張璞臉色一沉道:“甄郡馬難不成又打算馬踏中軍,意欲斬將奪旗乎?”

甄武的態度出乎張璞的意料,他一點也沒打算掩飾,很大方的直接承認了他的目的:“張將軍猜的不錯,我就是這般打算的。”

山坡上兩人附近的樹木嘩啦的響了起來,這聲音傳入張璞的耳中,在這一刻讓張璞覺得像極了刀兵對碰的聲音。

他想起甄武卷宗中的一幕一幕,看著甄武淡淡的神色,第一次覺得有人在說想要斬將奪旗的時候並不好笑,反而還讓他覺得甄武很可能再次成功。

張璞臉色深沉,語氣同樣沉沉的說道:“你以為隻是讓我放水,我就會同意?你是不是也太小看我張璞了。”

“為什麽不同意呢?”

甄武轉頭一臉認真又不解的看向張璞:“自建文上位以來,燕王有做錯什麽嗎?削藩削的這麽明目張膽也便罷了,但給燕王留個富貴人生,對建文來說不是難事吧?憑什麽這都不願意給?上位不足幾月就強拿周王,連貶代王,瑉王等人,湘王更是被逼的全家自焚於府中,建文要做什麽?外人尚且還不會下如此狠手,更何況他們都是一家人,張將軍難道麵對這些事情就無動於衷毫無感覺嗎?”

張璞默然。

甄武接著理直氣壯的說道:“自古就有一句老話,兔子急了還知道咬人呢,更何況是燕王府上下萬餘人,你敢說若你是燕王,就會放任整個燕王府人士受辱,自己乖乖的引頸就屠?大家都是軍中之人誰沒有一點血性,這件事誰對誰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你又何苦替建文賣死命,非要把燕王的活路,活活的堵死呢?”

張璞聽到這話,忍不住反駁一句:“你敢說燕王隻是單單求一條活路?你敢說燕王對皇帝的位置一點也沒有念想?”

這……

甄武吸了口氣,沒脾氣道:“有。”

大家都不是傻子,仗打到這份上,這事也是明擺著的事,若是說假話才是對張璞的侮辱。

張璞嗤鼻道:“那不就行了,既然有念想,那就別義正言辭的說什麽委屈,說來說去還不是反臣賊子。”

嘿。

甄武也來了脾氣,他找了塊大石頭一屁股坐了上去:“既然你要聊這個,我就陪你聊這個,你覺得建文坐皇位是個好事?你想想他上位以來都做了些什麽事,這些都不用我說,你自己明白,而且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北邊草原上蒙古各部的戰亂正在結束,我敢拍著胸脯保證,咱們大明若是不管草原,不出幾年草原絕對會崛起一個霸主政權,我且問你,以建文的脾氣秉性,他可會在意草原的動態?”

張璞又被甄武說的說不出話來。

“你明白,建文最多也隻是會防禦,他對軍方之人不親近,主動入草原作戰會損壞他手下文臣士紳的利益,也會助戰軍方的氣焰,他和他手下的人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可臥榻之側放任草原成長會是什麽結果,我相信你也明白,要知道大明朝不單單是建文和那些文臣士紳的,更是全天下的百姓的,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咱們怎能讓異族馬蹄踏我疆域?”

甄武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而且若問誰對草原了解,這天下何人比燕王更了解,誰的部下又比我燕軍更了解,若是我燕軍全部折在內戰之中,草原誰來禦之?憑你們嗎?我問你,這幾年你可關注過草原?可了解過草原?你們南軍包括朝廷諸臣有一個算一個,誰和我們一樣沒日沒夜的都在鑽研著如何消滅草原諸個部落?!更何況燕王亦是太祖現存嫡長子,這皇位燕王憑什麽坐不得?你個外人為何非要拚死決意插手朱家內戰?!”

甄武的聲音如重錘一樣,一下一下砸進張璞的腦海中。

張璞想要反駁,可是他卻找不到反駁的話,甚至他心底裏竟發現他也認同甄武所說的話。

燕王酷似太祖,若登皇位,定然是要比朱允炆強的。

可…

半響。

張璞還是搖頭道:“若我在戰場上敗了,我不怨燕王,甚至亦願意降了燕王,可我如今身為朝廷命官,實在做不出吃裏扒外的舉動,所以甄郡馬很抱歉,你我還是在戰場上一決高低吧,你若有能力便破我而去,若是無能力,也莫要怪旁人,這世間本就不公平。”

“你…”甄武無語的指著張璞。

他說了這麽多,沒想到張璞還是這樣,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張璞才好,和他弟弟張琪一個樣,帶著一根筋的勁。

包括他女兒張柔甲,都他娘的帶著一根筋的破毛病。

想到張琪和張柔甲,甄武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努力道:“難道看在張琪以及你女兒的份上,也不行嗎?”

張璞聽到甄武提及張琪,他忍不住的抬頭向著遼東的方向看去,他努力的看著,仿佛想看到他弟弟當年去遼東鐵嶺衛上任的場景,想要再次看到他弟弟一臉爽朗的笑意。

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他曾聽他女兒詳細的講過與甄武認識的過程。

所以,雖然他有些惱怒甄武有損他女兒的名節,但在他知道甄武曾救過他女兒的性命,也曾幫他弟弟報了仇的情況後,整體對甄武的感官還算是不錯。

甚至當年他初次聽聞後,本來還想著去感謝一下甄武的,隻不過等他打聽清楚後,才曉得甄武將要迎娶永安郡主。

這倒讓他不好再上門攀關係了。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這些年才沒什麽來往。

張璞收回眼神,看向甄武道:“若不是因為我弟弟和我女兒的緣故,以我們現在對立雙方的情況下,你以為我會冒險出來與你相見?”

說到這裏張璞頓了一下道:“我感謝你救過我女兒,也感謝你幫我弟弟報過仇,這些恩情,我張璞一直記著,若是其他事情有所差遣,我定然說一不二,但是讓我張璞吃裏扒外,還請甄郡馬勿要再提了。”

甄武歎了口氣。

他沒想到張璞這麽難以勸說,沒辦法了,他也隻能拋出他最後一個籌碼了。

甄武迎著風輕輕閉上雙目道:“家母張玉清。”

“什麽?”張璞沒有聽清。

甄武聲音又大了幾分道:“家母名喚張玉清。”

“什麽?!”這一次張璞一臉震驚的說道。

甄武衝著張璞點了點頭:“你沒猜錯,家母就是你的義妹,當年我在你家裏給張琪上香時,不小心看到了你義妹的牌位,所以回去後便經過詳細的調查,我母親是你父親在淮南任千戶時收養的,那時候你家隻有你和家母兩個孩子,不過可惜後來淮南有亂兵鬧事,我母親便與你們失散。”

甄武說到這裏,忍不住的歎了口氣:“說起來,家母早些年一直想要尋親,可是後來隨我父親去了北平,我父親職位不高,加上路途遙遠便一直耽擱了,等到我查清楚這些事情後,不巧正逢太祖駕崩,那時候天下並不安穩,燕王也比較尷尬,所以我便把這些事瞞了下來,同樣也沒有主動聯係你們,也是怕因為我讓你們受到牽連。”

“你說的是真的?”張璞認真的看著甄武,他很難相信這件事。

甄武點了點頭道:“我甄武如今的身份地位,不會用這些事去騙你。”

張璞心神有些動**,他萬萬沒想到出來見一次甄武,竟然會得知他義妹的下落,他看著甄武,看著看著好似在甄武的身上,隱約看到了一抹張玉清的神韻。

他乖巧柔弱的義妹啊,自從走失後,他不知道有多少個日夜都在擔憂,甚至在他看來以他義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在這個世間獨立活下去。

當年他與張玉清的感情極深,要不然他也不會一直供奉著張玉清的牌位。

張璞如今得知他的義妹不僅活的好好的,反而還富貴了,而且生的兒子,竟是他也曾暗暗敬佩過的人,這種種不由得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麽的難以置信。

可這些事情就像甄武所說,甄武完全沒必要騙人。

這讓他也不得不相信這一切。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張璞說著說著,眼中竟冒出了一絲淚光。

沒人理解他對義妹的牽掛和執念,當年要不是他非要拉著義妹出門,他的妹子也不會就此失散,而且一別多年,杳無音訊。

原來是去了北平。

怪不得他苦尋多年毫無結果。

甄武這時開口道:“我不清楚你對我母親還有幾分感情,甚至也許對你來說可有可無,但是我母親這麽多年來,唯一掛在嘴上的親人便隻有你一位,而我迎娶了永安郡主,與燕王分割不開,若是燕王敗了,我與我母親,勢必難以存活,所以我還是想多勸一句,不管是看在張琪以及你女兒份上,亦或者是不願意看我母親受我牽連遭難,還請張將軍多多考慮一下。”

說完,甄武站了起來,他看了看心神動**不寧的張璞沒有再多說什麽,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從另一條小路離去。

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到時候張璞肯讓路,他輕鬆一些,若是不肯讓路,那便苦戰一番。

盡人事聽天命。

山風依舊呼嘯著。

良久。

山坡上的張璞才回過神來,他看著甄武離去的方向,腦海中回憶起,當年他哭求著父親,哀求著父親收留那個可憐巴巴的小孤女,他父親不願意的,哪怕收留了也從沒把她當做女兒,那時候這世上太多太多悲慘的人,所有人也隻能克製善念。

但他見她第一眼就覺得投緣,他對她好。

而她為了他也寧願付出性命,就像當初為了他,麵對亂兵不顧一切的衝了過來,把害怕的他保護在身後,隻是她太弱了,弱到最後小小的她反被亂兵亂民裹挾再也讓他找不見了。

張璞淚終於湧了出來。

他是哥哥,他以為他能保護她的。

可他沒做到。

張璞更咽的低語了一句:“她可憐巴巴的來到這個世上,本就隻剩我一個親人,可我…可我怎麽能兩次眼睜睜的看著她遭難,而保護不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