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潔,風清星稀,本是八月十五賞月夜,可白溝河岸處雙方的人馬卻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去念叨今夜的景致如何。

所有人都在一心搏命。

廝殺聲,慘叫聲,不斷響起。

而廝殺屬於燕軍,慘叫屬於南軍。

要知道燕軍不是土匪。

那是真真正正成編製,並且訓練有素的老兵精銳集團,而這種集團兵的戰力顯然超出了潘忠的計算。

千餘人可擋萬人的烏合之眾。

可千餘烏合之眾,怎麽可能擋的住萬人的精銳軍卒。

更何況這精銳軍卒中,還有著甄武,張武,鄭亨,薛祿等悍勇戰將當做尖矛,衝殺的豈能不快。

又豈能被千餘烏合之眾斷後攔住?!

潘忠不傻,見此狀,腦海中一瞬間就浮現出不敵的念頭,他慌張又急切的高呼:“快撤,速退。”

說著話,手上的馬鞭已經瘋狂的鞭打在馬屁股上,他現在隻有一個盼頭,那就是後方步卒列陣好後,阻攔住對方的衝陣,好給他時間重新布陣對決。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天空中仿佛一道…不…是數不清多少道響雷在他們後方驚起,這聲音驚天動地,隻震的潘忠滿是驚愕的向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繼而心中升騰起無限的恐懼。

那哪裏是響雷,分明是數不盡的銃聲。

連綿的銃聲在夜裏驀然乍響,一下子蓋過了戰場上的所有聲音,仿佛山神打鼓一樣,震懾在所有人的心中。

南軍當中,所有的步卒被這個聲音嚇的如同驚鳥一般回望,然後所有人眼睜睜的看著騷亂從最後方一點一點蔓延過來。

下一刻,所有人都開始瘋了似的逃命,誰也顧不得再列什麽狗屁陣了。

前方不知曉多少敵軍,後方也不知曉多少敵軍,這仿佛天地中有著一張龐大的鳥網,向著他們罩了下來。

打?

掙紮?

產生恐懼後,逃生才是動物的本能。

這種情況下,別說潘忠,任誰也沒辦法製止的了。

潘忠的精氣神和希望,也在以一個很快的速度,從他的身體中流逝,他雙眼死灰,悲嗆一聲,隻覺得完了。

而此刻的甄武,發覺對方抵抗越來越少,對這種追殺反而沒了幾分興趣,他看著對方全軍已經徹底亂了起來,心中甚至有點失望和納悶。

這南軍亂的也太快了些。

若是他們燕軍,絕對不可能這麽輕易的就亂成這種模樣,這讓甄武對親自去抓潘忠的心思都淡了幾分。

打這麽軟的仗,豈配他去戰將?!

他甄武也是有選擇的。

他看著慌亂中被燕軍大肆衝殺的南軍,一時間心中反而有些感傷。

這才多少年,當年那支以步製騎一路北伐,橫掃蒙古騎軍的軍隊仿佛在逐漸消亡,不過甄武多少也理解一點,南軍不管是老兵的比例,或者經曆的大戰爭場麵都比不上他們,打成這個樣子好像也情有可原。

甄武勒馬不再衝殺,朱棣這時候策馬來到了他的身邊,看了一眼優勢在握的戰場形式,收回眼神笑了起來,仿佛明白甄武的疑惑,問道:“是不是覺得南軍有些不堪?”

甄武點頭承認。

朱棣搖頭道:“其實這些年他們無非剿剿匪,打打倭寇,即便有些軍卒被派遣到北地作戰,也是打散在戍邊的衛所之間,以北軍為主,所以打成這個樣子不足為奇。”

“不過,這點不能成為我們小瞧他們的理由,知道為什麽嗎?”朱棣問道。

甄武疑惑的看去。

朱棣看著戰場深深說道:“因為他們是漢人啊,這些年和蒙古人打慣了,才曉得咱們漢人的耐性和適應性,隻要給他們時間,可能下次我們再遇到他們,他們便能爆發出比現在成倍增長的戰鬥力出來。”

甄武身為漢人對此亦是頗為認同。

這時候戰場之中,南軍在燕軍的衝殺下,無數人踩踏而亡,又因為退不回橋上,紛紛投水,溺死無數,這般情況南軍大勢已去,即便是負隅抵抗的也被燕軍割成一塊又一塊,臨死掙紮。

甄武掃了一眼,心中算了算,大概再有一個時辰便能徹底解決戰鬥,到時候打掃一下戰場,就可以回撤雄縣。

也不知道張玉他們怎麽樣了,是否需要支援。

朱棣大概也想到了這點,策馬向著前方跑去,開始催促眾部加快節奏。

一個時辰後。

南軍死傷五千餘人,剩餘的全部投降,被去械去甲收攏在了一塊,朱棣看著這些降卒有些犯難。

譚淵提議道:“殿下,我們沒時間管他們,而且這些人心不向我等,不如全部殺個幹淨。”

他說的殺氣騰騰,血氣四溢。

甄武曉得譚淵,平時看著慈善和睦,可在戰場上殺性十足,曾經就幹過殺降的事情,但這次不同往日,以前是異族,這次說到底都是自己家人。

朱棣聽聞,眉頭皺起,直接搖了搖頭。

他心懷的是天下,殺降這種事少做為妙。

譚淵還打算再說。

甄武按住了譚淵的肩膀,製止了譚淵,他猜測譚淵是有什麽戰場應激症狀,要不然不可能在戰場上總是收不住殺性,但是這時代也沒有心理醫生,甄武也不懂怎麽幫譚淵紓解,隻能遇到這種情況後,幫譚淵控製一二。

甄武想了想後,對著朱棣道:“殿下,這些人我們也收編不得,若是看押送往北平等地,也需要咱們分出兵力來,與咱們還是沒有利處,不若殿下過去誠心感化一番,然後遣散其回家,至於以後有多少人還會再出現在戰場上,以後再說,反正徐凱手握十萬大軍,耿炳文更有三十萬人馬,不差這些人,更何況咱們此行目的已經達到,當務之急也是速回雄縣,畢竟雄縣才是咱們今夜的根本目標。”

朱棣其實明白甄武所言是最佳辦法,但他就是有些舍不得,這些降卒有四千人啊,這四千人徐凱不在乎,耿炳文不在乎,他卻是需要的緊。

但是他也明白,這些兵和北平周圍的兵馬不一樣,不是經過一番整編就能用的,就這些兵他若是想要梳理到能用的地步,不曉得花費多少心思。

而他現在沒有這個時間用心思。

朱棣隻好咬牙放棄,然後來到降卒們的前方,聲淚俱下的表演了一番,說他是正義的,是為了誅奸臣,讓降卒們不要被蒙蔽之類的,所以他不會殺降卒,還會放降卒們回家,以後若是誰再被逼上了戰場與他做對,還希望他們臨陣倒戈,他會記得降卒們的功勞。

所有的戰爭狂人或者說軍事集團的領袖,不論古今中外,幾乎都是一個思想家。

他們都對洗腦有著一套自己的見解,並且鑽研頗深。

所以,朱棣小嘴巴巴的這麽大說一通,那些不明真相的降卒還真有不少相信的,想必以後即便有人還會再踏上戰場,不僅不會再有必死血戰之心,反而還會替朱棣把這番話傳揚出去。

管不管用另說,至少這些人朝廷用的肯定不怎麽放心。

朱棣觀察著降卒的神色,滿意的拍了拍手,隨後,讓人釋放那些普通降卒,至於潘忠等被擒的將領是不放的,全部捆綁送到北平看押起來,等將來說不定還用的上。

等到把降卒放了,大軍又收拾妥當後,甄武一眾人開始向著雄縣行軍。

路上,朱棣看到甄武這邊有些熱鬧,心生好奇,策馬走了過來。

而甄武這邊,張武,薛祿和譚淵都圍著甄武興衝衝的談著一把兵器,這把兵器是潘忠的,是一把極品馬槊。

甄武看到朱棣過來後,把馬槊遞給了朱棣,笑著顯擺道:“殿下,您瞧瞧這把馬槊。”

“馬槊有什麽好看的。”

朱棣順手接過來,一上手就有些驚訝:“柘木的?”

說著,朱棣細細打量了起來,從槊杆,到槊鋒,以及上麵鋒銳的八麵破甲棱,最後朱棣手握馬槊尾端,單臂輕抬,整個馬槊水平向前,絲毫不晃。

“不錯,是把極品。”朱棣說完把馬槊丟給了甄武:“你一直想尋滿意的馬槊,瞧著這柄碰了你的心意,那你就用著吧。”

“謝殿下。”甄武喜滋滋的接了過來。

說起來,很多人把馬槊這種兵器看矮幾分,其實馬槊可以稱為長矛的精品進化版,一柄上好的馬槊造價是非常昂貴的,而極品更加難得。

首先就是馬槊杆的主要材料柘木,一柄馬槊可以打造十把強弓,這一點就可見一般,然而這還隻是材料用量。

馬槊的製造工藝更加複雜,想要打造一柄上好的馬槊往往耗時需幾年之久,而且成功率還隻有四成。

各種浸油,纏麻,裹葛,上漆等流程一步都不能心急。

最後造出來的馬槊,刀劍相加才會有金屬之聲,再配上寶劍般鋒利的槊鋒,在八麵破甲棱的加持下,什麽魚鱗鎖子甲啊,明光甲啊,絕對都是一槊捅個通透。

在漢時馬槊這種兵器,領兵之人隻有世家子弟才能配的起,妥妥的貴族武器,更是鐵騎戰將的不二之選。

隻不過到宋朝後,因為宋地沒有馬場,騎兵很少,再加上世家門閥漸漸的退出曆史舞台,文官士紳開始領兵後,馬槊也慢慢的沒落下來。

軍隊反而更多的發展出以步製騎的戰鬥方式。

騎兵的戰鬥地位也隨之而消減,尤其是重騎,幾乎已經被淘汰出局,反倒蒙古人輕騎縱橫起來。

甄武等人和蒙古人沒少打仗,騎兵不少,所以軍中也有不少馬槊,隻不過談不上精品,說起來薛祿一直用的便是馬槊,他一點不挑,但是甄武比較挑剔。

甄武本來是想特製一把極品馬槊,可是當他打聽到製作工藝和用時,特製的心思就淡了下來,有那個功夫還不如用長槍,反正他的長槍橫掃起來,也不差馬槊幾分,該破甲照樣破甲,該腦袋開花,照樣腦袋開花,不過如今見到一把現成的極品馬槊,甄武不用就太對不住這份運氣了。

一路上,甄武摸著馬槊愛不釋手,等他們到了雄縣時,雄縣已經被張玉他們攻了進去,隻是城中還有些巷戰在打的熱鬧。

甄武正想試一試馬槊的威力,向朱棣請令後,帶著一隊人就去巷子裏支援。

他槊挑一條線,凡在槊鋒之下,被他急速刺中或者挑中,破甲如同破紙一般,不消一刻,他便殺的對方一眾人膽寒。

甄武看著槊鋒很是滿意,想必單單這個槊鋒就造價不菲。

隨著時間流逝,雄縣的戰鬥漸漸的也全部收尾。

甄武帶著他的人直接撤離,讓張玉他們自己收拾戰場,等到張玉眾將回到縣令衙門,遠遠的天邊已經有些亮光。

這一夜,他們下雄縣,又連破楊鬆和潘忠二人,功績可喜,而且楊鬆潘忠二人具被生擒,將要送往北平。

隻不過雄縣兵馬有些頭鐵,一戰下來幾乎全軍覆滅,並未有多少投降,甄武聽到張玉這番報告,心中歎息,同時也感歎昨夜雄縣攻伐之慘烈,定當難以想象。

朱棣看著自己的兵損,半天沒有出聲。

他的兵都是寶貝疙瘩啊。

良久。

他才抬起頭看向眾將,本來他還想多說幾句,不過見眾將都有些疲憊,便揮了揮手,下令安排好防備,讓眾將下去休息。

眾將也沒有二話,皆自下去休息,一個個都忙碌了一陣,碰到床就睡著,甄武也是如此,在好不容易得到的休息時間裏,需要第一時間補充好體力。

等到下午時。

眾將才一一醒來,朱棣通知他們商議下一步的動作。

甄武過來後,朱棣還正吃著,一手拿著大饅頭,一邊吃還一邊研究著地圖,看到甄武進來,也隻是指了指座位,讓甄武坐下等其他人。

不一會兒,所有人到齊。

朱棣一開口就語驚眾人。

“現在雄縣已下,河間徐凱不敢輕動,我想率軍直下真定,趁耿炳文立足不穩時,設法破了他三十萬的大軍,要不然等耿炳文安穩下來,必然進軍保定,到時候我們還是要麵臨他三十萬大軍的兵峰,既然怎麽也要麵對,不如主動出擊,至少留有後退餘地。”

“而且破了這三十萬人,才算是打退了朝廷,若是不破這三十萬,咱們永遠有被合擊之危。”

朱棣說完,抬頭看向眾將:“你們說說,都什麽意見。”

眾將齊齊陷入思索當中,軍帳議事,議的就是查漏補缺,一拍腦袋說一出是一出,那是朱允炆才做的事情。

甄武看著地圖思索,朱棣的這個戰略是沒錯的,耿炳文掛帥領軍三十萬,真定又是平燕布政司,這裏算是朝廷反攻燕軍的大本營,也是核心力量。

隻要摧毀了這裏,那麽就可以直下江南,即便摧毀不了,但僥幸打掉他們的有生力量,他們也將獲得巨大的喘息時間。

但…

徐凱呢?

朱棣看著甄武眉頭緊皺,開口道:“甄武,你說說你的想法。”

其餘眾將從深思中回過神,看向甄武。

甄武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耿炳文確實如殿下所說,必然是要打的,而且最好是主動去打,掌握主動權,對咱們的利處很大,但是卑職有一點擔心,徐凱怎麽辦?徐凱即便再小心,但是聽聞咱們大軍南下真定府後,難道還不敢盡起十萬大軍攻雄縣與涿州?”

說到這裏,甄武看向朱棣道:“殿下,耿炳文有三十萬大軍,咱們南下帶兵定然是多多益善,然而雄縣留幾許?涿州留幾許?而留下的這些人,怎能擋的住徐凱的十萬人,若是讓徐凱占了涿州,咱們回退無路,怕是在保定府就要被南北夾擊。”

朱棣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掃視眾將問道:“你們都是這個意見?”

幾乎所有人都是點頭,張玉甚至出聲道:“殿下,徐凱真的不得不防,不如咱們趁耿炳文立足不穩,直接從雄縣南下河間,先破徐凱的十萬大軍,這樣也可解圍攻之危。”

朱棣擺了擺手,他臉上浮現出一抹自信道:“不必徒耗力量擊破徐凱,耿炳文被破,徐凱自然不足為慮,而且徐凱此人,膽小無謀,還比不得楊鬆潘忠,所以我敢斷言他不敢進逼雄縣,你們大可不用憂慮他領兵來犯,即便來犯,以徐凱之才智,雄縣一萬軍卒,也足可阻他十萬大軍。”

嗯?

甄武不明白朱棣的這股自信哪來的,把勝算放在對方的低能上,這可不是一個好的計劃和方案。

然而,甄武看著朱棣自信篤定的樣子,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靖難之戰,其中貓膩良多。

這徐凱率山東兵,從臨清進駐河間,莫不是山東的徐氏派係之人,朱棣與徐凱暗通有無,徐凱暗助徐家女婿朱棣?

不對不對。

徐凱是在建文剛剛登基時,被調到山東臨清的,之前一直在四川陝西等地剿匪平亂,與都督瞿能,還被人稱之為西川雙壁,是在藍玉手下聲名鵲起的,曾隨藍玉平亂月魯帖木兒,又怎會是山東徐家派係的人?!

甄武深深皺著眉頭,有些想不明白此事,不過,當甄武莫名想到倪諒等人後,腦海中突然被一道閃電劈中。

他驚愕的看向朱棣。

他發現他想錯了,還是大錯特錯。

誰說藍玉手下不能有徐家的人?!

要不然怎麽解釋,藍玉一係被朱元璋清洗後,徐凱在四川扶搖直上坐到了都指揮的位置,並且深得朱元璋的信任,令其鎮守四川。

能混到都指揮位置的大將,誰能沒點跟腳!

想明白這些後,甄武之前的一些疑慮也盡消,怪不得之前朱棣一直擔心的都是耿炳文,反而對河間徐凱的十萬兵馬屢屢視而不見,最多也就是擔心一下楊鬆和潘忠二人。

原來是因為這個。

甄武突然很好奇,朱棣手中的暗探是誰,誰這麽神通廣大的聯絡到了徐凱,另外徐凱身後還有沒有人?是徐輝祖還是一直紈絝示人的徐增壽?

不過,甄武好奇歸好奇,不會膽大的真的去探查這些,他是戰場戰將,隨朱棣打仗立戰功,就足夠他立身,而這也是他的立身之本,若是去關注一些朱棣在朝中的內應,反而有些不知死活。

想明白這些後,甄武起身道:“既然殿下如此篤定徐凱不敢來犯,那麽卑職附議,我們當盡快率大軍南下真定,趁其不穩,搶占先機。”

其餘眾將也不知道想沒想到,甄武之前所想到的內容,反正看甄武附議,又見朱棣說的篤定,一個個也開始附議。

隻是張玉眼神閃爍了幾下,饒有興趣的看了看甄武。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

於是,張玉也起身附議。

一時間,戰略通過了所有人的認可,朱棣點頭,沉聲道:“那麽就這麽定了,諸將下去各自準備,明日一早,所有騎軍先行,步軍隨之,急行軍馳往真定府。”

“是”眾將應聲。

等到眾將散了後,朱棣起身來到房間外麵,向著南方看去。

耿炳文,老匹夫亦,即便有三十萬大軍又如何。

現如今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