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要我再一次描述他的畫作。

“可是,從上次到現在什麽都沒有變啊。”我說。

“我想再聽一遍。”父親堅持。他坐在椅子上,彎曲著身體靠近火爐。他的聲音很像法蘭小時候,當聽到大家說燉鍋裏的食物吃完了時,法蘭會有點任性地發出不滿的聲音。三月讓我父親感到不耐煩,他等待著冬天結束,寒冷消退,陽光再度出現。三月是個無法預料的月份,永遠不確定這個月裏會發生什麽事。溫暖的天氣帶來希望,直到冰雪和灰暗的天空再度籠罩這座城鎮。

我是在三月裏出生的。

父親失明之後,似乎更討厭冬天。失明加強了他其他感官的功能,他敏銳地感覺到寒冷,聞到屋裏窒悶的空氣,比我母親更能嚐出燉蔬菜的淡而無味。漫長的冬天讓他煎熬難耐。

我很同情他,因此,隻要有辦法,我就會從坦妮基的廚房裏偷拿一些點心給他——醃櫻桃、杏子幹、一條冷香腸,有一次是我在卡薩琳娜的櫥櫃裏找到的一把幹玫瑰花瓣。

“麵包師傅的女兒站在窗邊一個明亮的角落,”我耐著性子開始描述,“她麵對著我們,可是眼睛朝右下方望著窗外。她穿著一件黃色和黑色的絲絨緊身上衣、一條深藍色的長裙,戴著一頂白色的頭巾,頭巾的兩個尖角從她的臉頰垂到旁邊下巴下麵。”

“就像你戴的頭巾那樣嗎?”父親問。雖然我每次都是這樣形容她的頭巾,他卻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

“對,跟我一樣。如果你很仔細地看她的頭巾,”我趕快補充,“你會看到他其實沒有完全把它塗成白色,而是摻雜著藍色、紫色和黃色。”

“可是你說那是一頂白色頭巾!”

“沒錯,那就是奇怪的地方。它是用很多顏色畫的,可是當你看它的時候,你會覺得它是白色的。”

“瓷磚畫就簡單多了,”父親咕噥著,“你隻用藍色。深一點的藍色描輪廓,淺一點的藍色塗內容。藍色就是藍色。”

而瓷磚就是瓷磚,我心想,和他的畫完全不同。我想讓父親了解白色不單是白色,這是我從主人那裏學到的。

“她在做什麽?”過了一會後他問。

“她一隻手拿著放在桌上的白錫水罐,另一隻手把窗戶微微打開。她正打算拿起水罐,朝窗外倒水,可是她才做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好像在發呆或是看街道上的東西。”

“是哪一樣?”

“我不知道,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在發呆,有時候又像是在看東西。”

父親靠回椅子,皺著眉頭。“首先,你說頭巾是白的,可是卻不是畫成白色,然後你又說女孩也許在做這件事或是另一件事,你把我弄糊塗了。”他揉著眉頭,仿佛頭很痛。

“對不起,爸爸,我是想一五一十地把畫形容給你聽。”

“但他的畫到底是在講什麽故事?”

“他的畫並沒有要講故事。”

他沒有回答。一整個冬天,他的脾氣都很不好,如果阿格妮絲還在的話,她一定有辦法讓他開心,她總是很清楚怎麽逗他笑。

“媽,我應該把暖腳爐點起來嗎?”我問道,從父親那裏轉開身子,隱藏起我的不悅。

現在他眼睛看不見,隻要他有心,很容易就能察覺別人的情緒。我不喜歡他沒有親自見過畫就隨便批評,或是拿他以前畫過的瓷磚來比較。我想告訴他,隻要他看一眼那幅畫,他就會明白裏麵沒什麽複雜的。盡管它沒有在講什麽故事,但它仍是一幅讓人移不開目光的畫。

我和父親說話的這段時間,母親一直在旁邊忙碌,一下子攪動燉鍋、添柴火,一下子又擺杯盤、磨刀準備切麵包。沒等她回答,我就拿起暖腳爐去了後麵存放泥炭的房間。我一邊添泥炭,一邊責備自己怎麽可以對父親生氣。

我把暖腳爐拿回來,用爐火點燃,然後放到餐桌旁我們的椅子下。我牽引父親坐上他的椅子,母親則從鍋裏舀出燉蔬菜,並為每個人倒麥酒。父親嚐了一口,皺起了臉。“你沒有從天主教區那邊帶什麽回來,給這一坨爛糊加味嗎?”他咕噥著說。

“我沒辦法,坦妮基老是挑我毛病,不讓我到她的廚房裏去。”話才從嘴裏說出,我立刻感到了後悔。

“為什麽?你幹了什麽事?”父親越來越想與我作對,有時候甚至會站在坦妮基那邊。

我腦筋動得很快。“我打翻了他們最好的麥酒,一整瓶。”

母親以責備的眼神望著我,我說謊時,總是瞞不過她。父親若不是心情特別糟,他應該也能從我的聲音裏察覺出異狀。

不過,我的技巧也越來越純熟了。

我要回去的時候,盡管外麵在下雨,雨水又冷又急,母親還是堅持陪我走一段路。等我們來到瑞耶佛運河,右轉走向市集廣場時,她說:“你就要十七歲了。”

“下星期。”我承認。

“很快你就不再是女孩了。”

“很快。”我望著雨滴落在運河的水麵上,濺起一個一個圓形的漣漪。我不喜歡去想未來的事。

“我聽人說,肉販的兒子對你有意思。”

“你聽誰說的?”

她拍掉帽子上的雨水,抖了抖身上的披肩,算是回答。

我聳聳肩。“我相信他對我的意思,跟他對其他女孩一樣。”

我準備聽她告誡,要我做個好女孩,不要丟我們家的臉。相反,她說:“對他和氣一點,看到人家,要高興地笑一笑。”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不過當我望向她的眼睛時,我看到了饑餓,而肉販的兒子能提供她渴望的肉。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麽她會把尊嚴放在一邊。

至少她沒問我剛剛為什麽說謊,我不能告訴他們坦妮基對我生氣的原因。那個謊話是為了掩飾另一個更大的謊言,我越解釋隻會越不麻煩。

坦妮基發現了每天下午當我應該在縫衣服的時候,其實是在做什麽。

我在協助他。

一切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那是在法蘭西斯出生後沒多久,一月的某個下午。天氣非常冷,法蘭西斯和約翰都生病了,呼吸不順,又一直咳嗽。卡薩琳娜與奶媽在洗衣房的火爐邊照顧他們,我們其他人則緊緊圍坐在廚房的爐火邊。

隻有他不在那裏,他在樓上,寒冷對他似乎沒有影響。

卡薩琳娜走過來,站在廚房與洗衣房相通的門口。“誰替我去藥劑師那裏?”她朝我們問道,臉烤得發紅,“我需要為男孩們買些東西。”她直接對著我說。

通常,這類采買最不可能派我去,去藥劑師的藥房不同於去肉販或是魚販那裏——法蘭西斯出生後,卡薩琳娜把這些工作繼續留給我做。藥劑師是一位受人敬重的醫生,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都很喜歡去拜訪他,這種奢侈的任務輪不到我。雖然如此,在寒冷的天氣裏,任何外出跑腿的工作都會交給屋裏最不重要的成員。

瑪提格和莉莎白第一次沒有吵著要跟。我裹上一件羊毛鬥篷和披肩,一邊聽卡薩琳娜交代我向藥劑師拿接骨木花幹和款冬草藥劑。可妮莉亞在旁邊閑晃,看著我塞緊披肩的一角。

“我可以跟你去嗎?”她問,臉上帶著老練的天真無邪,對我微笑著。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對她的評判是不是太嚴苛了。

“不行。”卡薩琳娜替我回答,“天氣實在太冷了,我可不要又多一個小孩生病。你去吧,”她對我說,“快去快回。”

我費勁地關上前門,然後走上街道。路上很安靜——大家都很聰明地縮在家裏。運河已經結冰,天色是惡劣的灰暗。一陣風吹來,我把鼻子埋進包住半張臉的羊毛披肩裏,然後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環顧四周,心想可妮莉亞跟來了。然而前門關著。

我抬起頭,他打開一扇窗戶,探出頭來。

“先生?”

“你要去哪,葛裏葉?”

“去藥劑師那裏,先生。太太要我去,替男孩拿點東西。”

“你能不能也替我拿點東西?”

“當然能,先生。”忽然間,風好像沒那麽刺骨了。

“等一下,我把它寫下來。”說完他隱身不見,我在原地等著。過了一會他重新出現,丟下一個小皮囊。“裏麵的紙拿給藥劑師,然後把他給你的東西帶回來給我。”

我點點頭,把小皮袋子塞進披肩的皺折裏,很高興有這項秘密任務。

藥房在庫馬克路上,往鹿特丹門的方向。雖然沒多遠,但我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好像都凍結在了我的體內,因此等我推門走進藥房時,已經說不出話了。

我從沒來過藥房,即使在幫傭前也沒來過——不管我們大病小病,全都由母親包辦治療。他的店麵是個小房間,牆邊排列著許多架子,從地麵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架上擺著各種大小的瓶子、淺盆和陶罐,每一個都整齊地貼著標簽。我懷疑,就算我看得懂標簽上的字,也不知道容器裏裝的是什麽。雖然寒冷消除了我大部分的嗅覺,四處仍然不時飄來我沒聞過的氣味,聞起來像是在森林裏、藏在腐爛樹葉下的什麽東西。

我隻見過這位藥劑師一次。前幾個星期,法蘭西斯的慶生會他來參加過。他身材瘦削,有點禿頭,這讓我聯想到巢中的雛鳥。看到我,他很驚訝,因為沒有人有勇氣在這樣的寒風中外出。他坐在一張桌子後,手肘邊擺著一副天秤,等我開口說話。

“我代我主人和太太來。”好不容易我的喉嚨才恢複溫暖,可以出聲,我喘著氣說。看到他一臉茫然,我補充道:“維梅爾家。”

“啊,這個人丁旺盛的家庭好嗎?”

“兩個寶寶都生病了,太太需要接骨木花幹和一瓶款冬草藥劑,而我主人要……”我把皮囊遞給他。他帶著困惑的表情接了過去,不過當他看了紙條後,點點頭。“骨黑和赭土用完了,”他喃喃念著,“這很容易補足。隻不過,他以前從不找別人幫他來取顏料就是了。”他越過紙條眯眼看我,“他總是親自來拿,真讓人意外。”

我沒有說話。

“那麽,到後麵火爐邊坐一會吧,我去替你把東西找齊。”他開始忙碌地開罐子,抓一小撮幹燥的花苞稱重,把量好的糖漿倒進小瓶子裏,然後小心地把東西用紙包好,用繩子綁緊。他把一些東西放進皮囊裏,另外一些紙包則零散地擺在旁邊。

“他需要畫布嗎?”他把一個罐子放回高架子上時,轉頭越過肩膀問。

“我不知道,先生。他隻吩咐我拿紙上寫的物品。”

“這實在令人意外,非常意外。”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我站直身子——他的特別注意使我希望自己能再高一點。“不過,畢竟天氣太冷了,若非必要,他也不會想出門。”

他把紙包和皮囊交給我,並為我打開門。走到街道上,我回頭看,隻見他透過門上的一個小窗望著我。

回到屋裏,我先去找卡薩琳娜,把零散的包裹交給她。接著我趕到樓梯口,他已經下樓來,並且在那裏等著。我從披肩裏拉出皮囊,遞給他。

“謝謝,葛裏葉。”他說。

“你們在幹嗎?”可妮莉亞在走道的遠處注視著我們。

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回答她,隻是轉身再度爬上樓梯,留下我一個人麵對她。

實話是最簡單的回答,但是告訴可妮莉亞實話常常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我永遠不確定她會怎麽利用它們。

“我替你爸爸帶一些畫圖用的東西回來。”我解釋。

“他叫你去的嗎?”

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跟她父親一樣——我不理她,一邊脫下披肩一邊徑自走向洗衣房。我不敢回答,我不想給他帶來麻煩。這時我已經明白,最好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替他跑腿。

我懷疑可妮莉亞會不會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訴她母親。盡管年紀小,但她其實很精明,就像她外婆。她可能會收集手邊所有的情報,謹慎地選擇揭發的時機。

幾天後,她給了我她的答案。

那是星期天,我在地窖裏翻我擺放東西的箱子,想找母親織給我的一條領巾穿戴。我馬上發現自己零星的幾樣東西被動過了——折好的領巾散開、一件襯衣被揉成一團塞在角落、原本放在手帕裏的玳瑁梳子落在一旁。然而我父親給我的瓷磚卻整整齊齊地包在手帕裏,整齊得令我不得不起疑。我解開布包,瓷磚分成兩塊掉出來。瓷磚從中間斷開,男孩和女孩就這麽分成兩塊。現在,男孩回過頭什麽也看不到,女孩獨自一人,她的臉藏在帽子裏。

我哭了。可妮莉亞絕對想不到這樣傷我有多深,如果她把我們的頭和身體折斷分開,我都不會這麽難過。

※※※

他開始叫我做其他的事情。有一天,他請我在從魚市回來的路上,去藥劑師那裏買亞麻籽油,我得把東西留在樓梯腳給他,這樣才不會打擾到他和模特兒,至少他是這麽說的。或許他知道瑪莉亞·辛或卡薩琳娜或坦妮基或可妮莉亞,可能會注意到我在非打掃的時間上樓到畫室裏去。

要在這間屋子裏守住秘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天,他叫我跟肉販要一個豬**。我不知道他要那個東西幹什麽,直到後來他要求我每天早上打掃完畢後,幫他把當天所需要的顏料排列出來,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他拉開畫架旁邊一個小櫃子的抽屜,讓我看看哪一種顏料放在哪裏,並逐一念出顏色的名字。很多字我都沒有聽過——群青、朱紅、鉛黃。褐色、土黃色、骨黑色和鉛白色儲存在小小的陶瓶裏,上麵覆蓋著羊皮紙,保證它們不會幹掉。比較珍貴的顏色——藍色、紅色與黃色——則少量地裝在豬**裏,在上頭打一個洞,讓顏料可以擠出來,平常就用一個釘子塞緊堵上。

一天早上,我在打掃的時候,他走了進來,請我代替麵包師傅的女兒擺一下姿勢,因為她生病了,沒有辦法過來。“我想看一下,”他解釋,“需要有人站在那裏。”

我順從地取代她的位置,一隻手握著水罐的把手,另一隻手放在窗框上,微微打開窗戶,讓冰冷的空氣掃上我的臉和胸。

或許這是麵包師傅的女兒會生病的原因,我心想。

他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我從沒見過房間這麽明亮。

“下巴往下一點,”他說,“眼睛看下麵,不要看我。對,就是這樣,別動。”

他坐在畫架旁,然而他並沒有拿起調色板或畫刀或畫筆,隻是坐著,手放膝上,凝神觀看。

我的臉泛起紅暈。我沒想到他會這麽聚精會神地盯著我。

我試著去想別的事情。我望出窗外,看到一艘船沿著運河行駛,撐船的男人正是我來這裏的第一天,幫我從河裏撿水壺的那個人。自從那天早晨,我心想,好多事都變了。那個時候,他的畫我連一幅都沒看過,而現在我卻站在其中的一幅裏。

“不要看你現在觀看的東西,”他說,“我從你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它讓你分心。”

我試著什麽都不看,而去想別的事。我想到有一天我們全家去鄉間摘藥草;我想到好幾年前我在市集廣場看到的一場吊刑,受刑的是一個酒醉發狂殺死親生女兒的女人;我想到我最後一次見到阿格妮絲時,她臉上的表情。

“你想得太多了。”他說,在椅子上移動了一下。

我覺得自己好像洗完了滿滿一盆衣服,可還是弄不幹淨它們。

“先生,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做。”

“試著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過了一會,我感覺到手裏的窗框和水罐,穩定著我的方向。接著我感覺到身後的牆,左邊的桌子,以及從窗口吹進來的冷空氣。

這一定就是父親的感覺,我心想,置身在一處空間裏,由身體來感知周遭的環境。

“很好,”他說,“那樣很好。葛裏葉,謝謝,你現在可以繼續打掃了。”

我沒有看過一幅畫是怎麽開始畫的,我以為就是把你所看到的東西用你所看到的顏色畫下來。

他教了我。

《麵包師的女兒》這幅畫,他一開始先在白色的畫布上塗一層淡灰色,然後用紅褐色的顏料在女孩、桌子、水罐、窗戶和地圖所在的地方標上許多記號。接下來,我以為他會開始畫他看到的東西——女孩的臉、藍色的裙子、黃和黑的緊身上衣、褐色的地圖、銀色的水罐及水盆、白色的牆壁。但是沒有,他做的是塗上一片片色塊——在她裙子的地方塗上黑色,她的緊身上衣及牆上的地圖塗上赭色,水盆和擺在裏麵的水罐塗上紅色,牆壁則塗上另一塊灰色。這些顏色都不對,都不是那樣東西原本的顏色。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在這些被我稱為錯誤的顏色上。

有時候女孩會來,花上好幾個小時站在那裏,可是當我第二天看畫的時候,卻沒看到任何的增加或刪減。無論我研究多久,畫布上就隻是一片一片什麽都不是的顏色。我之所以明白它們代表什麽,是因為我親自清理過這些物品,而且看過女孩穿的衣服。有一天,我瞥見她在大廳裏換上卡薩琳娜的黃黑色緊身上衣。

每天早上,我不情願地擺出他所吩咐的顏料。有一次我擅自擺出了藍色,第二次我再這麽做時,他對我說:“不要群青,葛裏葉,隻要我說的顏色。我沒有吩咐,你為什麽要把它擺出來?”他的語氣不大高興。

“先生,對不起。隻是——”我深吸一口氣,“她穿著藍裙子,我想您可能會需要,不會就讓它是黑的。”

“我需要的時候會告訴你。”

我點點頭,轉過身去擦雕著獅頭的椅子。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不希望他對我生氣。

他打開中間的窗戶,讓寒冷的空氣灌進屋內。

“過來,葛裏葉。”

我把抹布擱在窗台,然後走向他。

“看看窗外。”

我看出去,外頭微微有風,天上的雲朵消失在新教教堂的尖塔之後。

“雲是什麽顏色?”

“白色啊,先生。”

他微微揚起眉毛。

“是嗎?”

我望著它們。

“有點灰灰的,可能要下雪了。”

“噢,葛裏葉,你的程度不隻這樣而已,想想你的蔬菜。”

“我的蔬菜?”

他偏了偏頭,我又惹惱他了,我的下顎僵硬起來。

“想想你是怎麽把白色分開,你的蕪菁和洋蔥——它們是同樣的白色嗎?”

突然間我懂了。

“不是,蕪菁裏麵有點綠色,洋蔥有點黃色。”

“一點也沒錯,現在你看雲裏麵有什麽顏色?”

“有一點藍色,”我仔細看了幾分鍾之後回答說,“而且——也有黃色。還有一點綠!”我興奮起來,伸手去指。雖然我這輩子不知道看過多少雲,但此時卻仿佛第一次見到它們。

他微笑。

“雖然大家都說雲是白的,但你會發現裏麵幾乎沒有純白色。現在,你明白為什麽我還不需要用藍色了嗎?”

“我明白了,先生。”我並不完全了解,但我不想承認,我覺得我大概懂了。

等到最後,他開始在錯誤的顏色上加別的顏色時,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女孩的裙子上塗上淺藍,讓它變成一件透著黑色陰影的藍裙子,在桌子陰影下的部分比較深,越靠近窗戶顏色越淺。他在牆壁的區域加了黃赭色,隱隱可見覆在下麵的灰色。牆壁明亮了起來,但不是白色。我發現當光線照在牆上時,牆並不是白的,而是有著各種顏色。

水罐和水盆最為複雜——它們變成黃色、褐色、綠色和藍色。它們映照出地毯的花紋、女孩的緊身上衣,以及垂掛在椅背上的藍布——完全不是它們原本的銀色。然而它們看起來卻非常真實,就像一隻水罐和水盆應有的樣子。

從此以後,我沒有辦法停止觀看事物。

等他開始要我幫他製作顏料後,我的秘密工作就越來越藏不住了。有一天早晨,他帶我從畫室旁邊的儲藏室爬上梯子,來到閣樓。我從來沒上去過那裏,閣樓是個小房間,有一片非常傾斜的屋頂和一扇窗讓光線透進來,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房裏沒什麽家具,隻有一隻小櫥櫃和一張石桌,桌子的中央有個凹陷,裏麵擺著一塊石頭,形狀像頂端被切掉的蛋。我曾經在我父親的瓷磚作坊看到過類似的桌子。火爐邊還有一些容器——盆子和淺陶盤,還有幾個夾子。

“葛裏葉,我要你在這裏替我研磨一些東西。”他說,拉開櫥櫃抽屜,拿出一條和我小指一樣長的黑色棒子,“這是一塊象牙,用火烤焦了,”他解釋,“用來做黑色的顏料。”

他把它丟進桌上的碗裏,再加入一種有腥味的膠狀物質,然後拿起一塊他稱之為杵的石頭,教我如何握住它,如何向桌麵傾身,用我自己的重量加之於石頭上來壓碎象牙。幾分鍾後,他已經把它磨成了細滑的糊狀物。

“現在你試試。”他挖起黑色的糊狀物放進一個小瓶,然後拿出另一條象牙。我拿起杵,試著模仿他的姿勢,傾身彎向桌麵。

“不對,你的手必須這樣。”他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他的觸碰讓我一震,杵從我手裏掉下來,滾下桌麵,跌落在地板上。

我從他身旁跳開,彎身把杵撿起來。“先生,對不起。”我低聲說,把杵放回碗裏。

他沒有再嚐試碰我。

“手稍微抬高一點,”他改用言語向我指示,“就是這樣,現在用你的肩膀轉動,用手腕磨細。”

我的這一塊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磨成,他的觸摸弄得我緊張狼狽、笨手笨腳,而且我的身材比他矮小,又不熟悉他要我做的動作。不過,至少由於長期擰濕衣服,我的手臂已經變得很有力。

“再細一點。”他檢查碗裏的成果,然後說。我又磨了幾分鍾,直到他認為夠了,叫我捏一點起來用指頭搓搓看,讓我知道這就是他要的細度。接著他又拿出幾條象牙放在桌上。“明天我會教你磨白鉛,那比象牙簡單多了。”

我盯著象牙。

“怎麽了,葛裏葉?你不會是害怕這些骨頭吧?它們跟你用來梳頭發的象牙梳子沒什麽差別。”

我永遠不會有錢到能擁有象牙的梳子。我一直用手指梳頭發。

“不是這件事,先生。”他所要求的其他事情我都有辦法在打掃或外出采買的時候做,除了可妮莉亞之外,沒有任何人起疑。可是磨東西需要時間——我沒有辦法在應該打掃畫室的時候做,我也沒有辦法向別人解釋,為什麽我得常常丟下別的工作不做,而跑上閣樓。

“這可能要花一些時間來做。”我微弱地說。

“隻要你熟悉了,以後不會像今天這樣花那麽久的時間。”

我實在不願質疑或違逆他——他是我的主人。但我懼怕樓下那些女人,她們若知道了,一定會極為憤怒。“先生,我現在應該要去市場買肉,還要熨衣服,太太吩咐的。”我的話聽起來很卑微。

他沒有動。“去市場買肉?”他皺起眉頭。

“是的,先生。太太會想要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做我的工作,她會想要知道我在樓上這裏幫忙您。我不大可能無緣無故到上麵來。”

一段很長的寂靜。新教教堂的鍾敲完了七響。

“我懂了,”當鍾聲停止時,他喃喃說,“讓我考慮一會。”他拿走幾塊象牙,放回抽屜裏,“現在就弄這一塊吧,”他揮手比了比留下來的,“不會花很久。我得走了,你弄完後就把它留在這裏。”

他應該要和卡薩琳娜談,告訴她我的工作,這麽一來,我以後幫他做事會容易得多。

我等待著,但他什麽也沒對卡薩琳娜說。

出乎意料地,坦妮基為我們提出了解決顏料問題的方法。法蘭西斯出生後,奶媽就一直和坦妮基共同睡在耶穌受難室裏。這樣,如果嬰兒在晚上醒了,她可以從那裏隨時過去喂他。雖然卡薩琳娜自己不喂奶,可是她堅持讓法蘭西斯睡在她床邊的搖籃裏。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奇怪,不過等我更了解卡薩琳娜後,我明白她是想要保持她母性的外表,盡管沒有實質的作為。

對於把自己的房間分給奶媽睡這件事,坦妮基感到不怎麽高興,她抱怨奶媽不時要起床照顧嬰兒,留在床上睡覺的時候還會打鼾。她向每個人吐苦水,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坦妮基開始怠惰工作,然後把一切歸因到到睡眠不足。瑪莉亞·辛告訴她,他們沒辦法,可坦妮基還是繼續碎碎念,她常常對我怒目相視——在我還沒住進屋裏之前,如果他們請了奶媽,坦妮基就會搬到我睡的地窖去。她似乎認為,是我造成了奶媽的鼾聲。

一天晚上,她甚至跑去向卡薩琳娜哀訴。天氣很冷,卡薩琳娜正在打扮,準備去凡·路易文家吃飯。她心情很好——穿著她的黃色罩袍、戴上珍珠項鏈總會讓她很高興。罩袍外麵,她披上一件亞麻領巾蓋住肩膀,保護衣服不沾到她正朝臉上撲的粉。卡薩琳娜一邊聽坦妮基一條條列出她的苦處,一邊繼續自顧自地撲粉,拿起鏡子檢視成果。她的頭發梳理成幾條辮子,用絲帶係在頭上,隻要保持著臉上快樂的表情,她看起來確實非常漂亮,金色的頭發配上淡褐色的眼睛,這讓她有了一種異國風味。

最後,她忍不住揮舞著粉刷對坦妮基喊:“夠了!”她笑了一聲,“我們需要奶媽,而且她一定要睡在我附近,女孩的房間沒有地方,隻有你的房間有,所以我們讓她睡那兒,這是唯一的方法。你為什麽要用這種事來煩我?”

“也許,可以有另一種方法。”他說。聽到他的話時,我正在櫥櫃裏找一件圍裙給莉莎白穿,我抬起頭,他站在門口。卡薩琳娜驚訝地抬頭望著她的丈夫,對於家務事,他通常是不聞不問。

“搬張床去閣樓,找個人去那裏睡,比如說,葛裏葉。”

“葛裏葉去閣樓?為什麽?”卡薩琳娜叫道。

“這樣坦妮基可以如她所願去睡地窖。”他平靜地解釋。

“可是……”卡薩琳娜頓了一下,有點迷惑。她似乎不讚成這個主意,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噢,好主意,太太,”坦妮基急切地插嘴,“這樣一定有幫助。”她瞄了我一眼。

我假裝忙著重新折好小孩的衣服,即使它們已經很整齊了。

“那畫室的鑰匙怎麽辦?”卡薩琳娜終於找到了一個反對的理由。閣樓隻有一個通道,就是畫室中儲藏室裏的梯子,要回到床上我得穿過畫室,然而畫室整個晚上都是鎖起來的。“我們不能把鑰匙交給一個女傭。”

“她不需要鑰匙,”他反駁,“你可以等她上樓睡覺後把畫室門鎖起來,這麽一來,第二天早上她可以直接先打掃畫室,而不用等你起來開門。”

我停下手邊整理衣服的工作。我不喜歡在夜裏被鎖在自己房裏的想法。

不幸的是,卡薩琳娜似乎很喜歡這個構想,或許她覺得把我鎖起來,可以讓我安全地待在一個她看不到的地方。“那麽,好吧。”她做了決定,她下決定通常都很快。她轉向我和坦妮基,“明天你們兩個搬張床到閣樓裏去。這隻是暫時的,”她補充,“等奶媽走了,你們就搬回來。”

暫時的,就像我到肉市和魚市采買原本也隻是暫時的一樣,我心裏想。

“跟我到畫室來一下。”他望著她說道,帶著一種我現在逐漸明了的眼神——畫家的眼神。

“我?”卡薩琳娜對她丈夫微笑,受邀到他的畫室可是少有的殊榮。她用花哨的姿勢放下粉刷,然後準備解開現在沾滿了白粉的寬衣領。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留著吧。”

這個舉動跟把我搬到閣樓去的建議一樣讓人訝異。當他牽著卡薩琳娜上樓時,我和坦妮基互相看了一眼。

第二天,麵包師的女兒開始穿上白色的寬衣領,為畫擺姿勢。

瑪莉亞·辛可沒那麽好騙。當她從興衝衝的坦妮基那裏聽說,坦妮基要搬到地窖而我搬去閣樓時,她噴了一口煙,皺了皺眉。“你們兩個應該調換就好——”她用煙鬥指著我們,“讓葛裏葉跟奶媽睡,你去睡地窖,這樣就不需要有人搬去閣樓了。”

坦妮基沒在聽,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勝利的滋味,沒有察覺到她的女主人說的話有道理。

“太太同意了。”我簡單地回答。

瑪莉亞·辛斜眼望著我好一會。

睡在閣樓裏,讓我比較方便在那裏工作,但我還是沒有時間。我可以早一點兒起床晚一點兒睡覺,可是有時他給我的工作實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找些借口,利用下午我通常坐在火邊縫補的時間上樓來工作。我開始抱怨在昏暗的洗衣房裏看不清楚針腳,需要閣樓裏的明亮光線才行,或者會說我肚子痛,得去床上躺一躺。聽到我編的理由,瑪莉亞·辛每次都會斜眼看我,卻沒表示什麽。

我開始習慣說謊。

他提議我搬到閣樓去睡之後,就什麽都不管了。他讓我自己想辦法安排工作來幫他忙,從來不曾幫我說謊,也不會問我有沒有時間替他做事。他隻在早上給我指示,然後期待隔天看到成果。

然而這些顏料彌補了我躲躲藏藏的辛苦。我發覺自己很喜歡研磨他從藥劑師那兒拿來的材料——象牙、白鉛、茜草根、黃鉛丹,看看我可以製造出多明亮而純淨的顏色。我了解到把這些材料磨得越細,顏色就會越深。從一塊塊粗糙、暗沉的茜草根,變成細滑的豔紅粉末,接著再混入亞麻籽油,就是閃亮的顏料。製作顏料實在是一個神奇而美妙的過程。

他也教我怎麽清洗材料,去掉不純淨的雜質,露出它們真實的顏色。我用好幾片貝殼當淺盤,把顏色放在裏麵,一次又一次地衝洗,去掉夾雜的白灰、沙子或碎石,有時必須重複多達三十幾次。雖然工作冗長而枯燥,但是當看到顏色經過每一次衝洗後變得更為純淨、更接近理想時,讓人覺得非常滿足。

隻有一種顏色他不讓我處理,就是群青。製造群青的原料青金石非常昂貴,而且從石頭中萃取出純藍色的過程相當困難,因此他必須親自動手。

我逐漸習慣在他身邊。有時候,我們緊鄰著站在小小的房間裏,我研磨白鉛,他清洗青金石或是把赭土放進火裏燒。他很少對我說話,他是個很沉靜的人,我也沒有開口。那是一個平靜的場景,光線從窗口流瀉而入。我們工作完之後,會拿一隻水罐彼此倒水在對方的手上,在清水下搓淨雙手。

閣樓裏很冷——雖然有一個他用來熱亞麻籽油或燒顏料的火爐,但除非他吩咐,我平常也不敢點,不然我就得向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解釋,為什麽泥炭和木材消耗得這麽快。

他在那裏的時候,我不是很在乎寒冷,當他站在我身旁時,我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

一天下午,我正在清洗剛磨好的一塊黃鉛丹,忽然聽到瑪莉亞·辛的聲音從樓下的畫室傳來。他正在作畫,麵包師的女兒站在那裏,不時歎著氣。

“你冷嗎,女孩?”瑪莉亞·辛問。

“有點。”傳來一個模糊的回答。

“為什麽沒給她一個暖腳爐?”

他的聲音非常低,我聽不見他的回答。

“放在她腳邊,畫裏麵不會看到。我們可不希望她又生病了。”

我還是沒聽見他說了什麽。

“叫葛裏葉去幫她拿一個來,”瑪莉亞·辛說,“她說她肚子痛,現在應該在閣樓裏,我去叫她。”

我沒料到一個老太婆的動作這麽快,我一隻腳才踩上最上一級的台階,她就已經爬上梯子的一半了。我退回到閣樓裏,無路可逃,更來不及藏起任何東西。

瑪莉亞·辛爬進閣樓,一眼就看見排列在桌上的貝殼、盛滿水的水罐、我身上被黃鉛丹顏料濺得斑斑點點的圍裙。

“這就是你最近在忙的事?是嗎,女孩?跟我猜的差不多。”

我垂下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

“肚子痛、眼睛酸,你以為我們這裏每個人都是白癡嗎?”

我很想告訴她:去問他,他是我的主人,是他要我做的。

可是她並沒有詢問他,而他也沒有來到梯子下麵作出解釋。

四周一片死寂,過了很久瑪莉亞·辛才開口:“你協助他多久了,女孩?”

“幾個星期了,夫人。”

“他這幾個星期畫得比較快,我注意到了。”

我抬起眼睛,她臉上的表情在計算著。

“女孩,你幫助他畫得快,”她低聲說,“你就繼續在這邊做吧。記住,什麽都別跟我女兒或坦妮基說。”

“是的,夫人。”

她咯咯笑。

“我應該猜到的,像你這樣機靈的家夥,差點連我都騙過了。好了,現在去給下麵那個可憐的女孩拿個暖腳爐來吧。”

我喜歡睡在閣樓裏,那裏沒有耶穌受難的畫像掛在床腳邊讓我無法入眠。那裏一幅畫也沒有,隻有亞麻籽油的清新芳香和顏料泥土的麝香氣味。我喜歡窗外新教教堂的景色,以及四周的寂靜。除了他,沒有人會上來,女孩們不像以前那樣,時常跑到地窖去找我,或是偷翻我的東西。在這裏,我獨自一人,高高地棲息在嘈雜喧鬧的家庭生活之上,從遙遠的距離觀望著。

就像他一樣。

最好的地方是,我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待在畫室。有時在深夜裏,當整間屋子都陷入寂靜時,我會裹著毛毯躡手躡腳地爬下樓來,就著燭光欣賞他未完成的畫作,或是稍微打開百葉窗,讓月光透入。有時我會把雕著獅頭的椅子拉到桌邊,手肘擱在紅藍交織的桌布上,坐在黑暗中。我想象自己穿著黃黑交雜的緊身上衣,戴著珍珠,手裏拿一杯酒,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麵。

我唯一不喜歡住在閣樓的一點是,我不喜歡晚上被鎖起來。

卡薩琳娜從瑪莉亞·辛那裏取回了畫室的鑰匙,再度負責開門和鎖門。她想必覺得這讓她對我有某種控製權,我搬進閣樓這件事令她很不高興——這意味著我能更接近他、更接近那個她不被允許而我卻能隨意進出的地方。

一個妻子一定很難接受這樣的安排。

不過,事情順利地進行了一段時間。有一陣子,我設法在下午溜上閣樓,為他衝洗和研磨顏料。卡薩琳娜那段時間通常都在睡覺——法蘭西斯還會哭鬧,幾乎每天晚上都把她吵醒,所以她需要趁白天補眠。坦妮基也常常在火爐邊打瞌睡,我可以溜出廚房而不用每次都編造一個借口。女孩們則忙著跟約翰玩,教他走路和說話,很少注意到我不在。要是她們真的發現了,瑪莉亞·辛會說我去幫她跑腿,到她房裏拿東西或是幫她縫什麽,需要到閣樓去借助那裏的明亮光線。她們畢竟是小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對於周遭大人的世界絲毫不感興趣,除非她們直接受到影響。

或者我以為是這樣。

一天下午,我正在衝洗白鉛時,可妮莉亞從樓下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擦淨雙手,脫下在閣樓工作時所穿的圍裙,換上我平常的圍裙,然後爬下樓梯找她。她站在畫室門口,樣子看起來好像站在一攤泥坑邊緣,忍著想一腳踩進去的誘惑。

“什麽事?”我很尖銳地問。

“坦妮基找你。”可妮莉亞轉身,在我前麵朝樓梯走去,到了樓梯頂,她猶豫了一下,“葛裏葉,你能不能幫我?”她用愁苦的語氣問,“你先走,這樣如果我跌倒了,你可以抓住我,樓梯好陡。”

即使這個樓梯她不常走,這樣害怕也實在不像她的天性。我有點心軟,或者也許隻是為剛剛對她太嚴厲而感到罪惡。我走下樓梯,然後轉身伸出雙臂。“現在你下來吧。”

可妮莉亞站在樓梯頂,兩手插在口袋裏。她慢慢下樓,一手扶著欄杆,另一手緊緊握拳。走到底的時候,她放開手往下一躍,跌在我身上,她整個人從我胸前滑落,重重地壓在我的肚子上。等她重新站穩後,仰起頭放聲大笑起來,褐色的眼睛眯成兩條細縫。

“調皮的家夥。”我咕噥著,後悔自己的心軟。

我在廚房找到坦妮基,她正把約翰抱在腿上。

“可妮莉亞說你找我。”

“對,她勾破了一件領巾,要你幫她補。不讓我碰——不曉得為什麽,她明知道我最會補領巾了。”坦妮基一邊把東西遞給我,眼睛一邊在我圍裙上遊移。

“那是什麽?你流血了嗎?”

我低頭看,一道紅線從我的腹部劃過,像是映在窗戶玻璃上的一條閃電。剎那間我想起彼特父子的圍裙。

坦妮基傾身靠近。“不是血,看起來像是什麽粉。你怎麽沾到的?”

我望著那條閃電,是茜草根,我心想,幾個星期前我磨過這個顏料。

我聽見走廊裏傳來捂著嘴巴的哧哧笑聲。

可妮莉亞等了好久才等到這個惡作劇的時機,她甚至不知想到了什麽辦法溜上閣樓去偷到了顏料粉末。

我來不及編造出一個答案,我的猶豫使坦妮基越發疑心。“你是不是動了主人的東西?”她的聲音充滿指控意味。畢竟她曾為他的畫擺過姿勢,知道他在畫室裏擺了什麽。

“不是,這是……”我停住了。如果我把原因推到可妮莉亞身上,不但聽起來心胸狹窄,而且大概也阻止不了坦妮基挖掘出我在閣樓上做的事。

“我認為年輕太太最好來瞧一瞧。”她決定。

“不。”我馬上說。

坦妮基抱著懷裏熟睡的小孩,費力地站起身來。“把你的圍裙脫下來,”她命令,“我要拿去給年輕太太看。”

“坦妮基,”我平視著她,說,“如果你知道怎麽樣對你最好,你絕對不會去煩卡薩琳娜,你會去跟瑪莉亞·辛說。私下說,不要在女孩子麵前。”

就是這些話,以及它們威脅的語氣,造成了我和坦妮基之間的裂痕。這不是我的本意——我隻是在絕望中想不出別的方法可以阻止她去告訴卡薩琳娜,然而她永遠不會原諒我這麽對待她,仿佛我的地位比她還高。

但至少,我的話有效果,坦妮基狠狠瞪了我一眼,不過在憤怒的瞪視背後隱藏著一絲不確定,以及想去向她忠愛的女主人告狀的渴望。然而同時她又想借著違逆我的提議來懲罰我的無禮,她在這兩種情緒中躊躇不決。

“跟你的夫人說,”我平和地說,“但是要私下說。”

盡管我背對著門,仍能感覺到可妮莉亞從門邊溜走了。

最後,坦妮基的本能贏了。她一臉僵硬地把約翰交給我,然後去找瑪莉亞·辛。

在我抱著約翰坐下來之前,我先拿了一塊抹布來擦掉紅土,然後把抹布丟進了火裏,但圍裙上仍殘留著一道痕跡。我懷抱著小孩坐著,等待別人決定我的命運。

我始終不知道瑪莉亞·辛對坦妮基說了什麽來讓她閉上嘴巴,是恐嚇還是承諾,不管怎樣,都確實有效——關於我在閣樓的工作,坦妮基沒有跟卡薩琳娜或女孩們或是我提過。然而她越來越喜歡刁難我,刻意找茬,而非無心的失誤。比如,我記得很清楚,她叫我買的是鱈魚,然而她卻要我拿回魚販那裏,口口聲聲發誓說她剛才叫我買的是鰈魚。她煮飯的時候變得很笨拙,總是盡她所能把所有的油漬濺到圍裙上,讓我得花更多時間浸泡、更用力刷洗才弄得掉油汙。她留下髒水桶給我倒,不再提水進來補滿廚房裏的水槽,也不再拖地。她擺出一張臭臉,坐在那裏監督我,甚至我的拖把拖到她腳邊時,她也懶得挪開,我隻好繞著她的腳拖地,等她離開後,我才發現她腳下有一攤黏膩的油漬。

她不再對我好言好語,這讓我覺得,自己在這一屋子人中孤立無援。

所以,我不敢從她的廚房裏拿好東西來取悅我父親。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在奧蘭迪克的處境究竟有多艱難,我必須小心翼翼才能保住我的位置,然而我也無法告訴他們僅有的幾件愉快的事情——我製造的顏料,獨自坐在畫室的夜晚,和他緊鄰而站且感覺著他的體溫的時刻。

我能告訴他們的,隻有他的畫。

※※※

四月裏,天氣終於回暖。一天早上,我走在庫馬克往藥房的路上,小彼特從我旁邊走了過來,向我打招呼,我之前並沒有看到他。他穿著幹淨的圍裙,拿著一個包裹,說他正要送貨到庫馬克那邊去。因為正好同路,他問我能不能陪我走一段。我點點頭——我沒有辦法說不。一整個冬天,我每個星期都會在肉市碰到他一兩次,我發覺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正視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像是針尖刺著我的皮膚。他的注意讓我不知所措。

“你看起來很累,”他說,“你的眼睛都紅了,他們一定給你太多工作了。”

的確,他們給我太多工作了。主人給我一大堆的象牙要我磨,我得大清早就起床才能做得完;前一天晚上,坦妮基又打翻了一鍋油在廚房地上,要我熬夜把地板重新清洗一遍。

我不想怪罪我的主人。“坦妮基看我不順眼,”我說,“給了我一大堆工作。還有,當然了,天氣開始回暖,我們也在忙著把冬天的黴氣清出屋外。”我補充這一點,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在抱怨坦妮基。

“坦妮基的脾氣的確很古怪,”他說,“不過她很忠心。”

“對瑪莉亞·辛忠心,沒錯。”

“對其他家人也一樣。知道上次碰到卡薩琳娜發瘋的哥哥時,她是怎麽保護卡薩琳娜的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彼特很驚訝:“這件事肉市裏麵已經傳了好幾天了。啊,你不愛跟人聊閑話,對不對?你隻是張大眼睛看,但不會說長道短,也不會去聽。”他露出讚許的表情,“我嘛,那些排隊買肉的三姑六婆每天說個不停,我不知不覺就記住了。”

“坦妮基做了什麽事?”我追問。這違背了我的本性。

彼特微微一笑:“當你的女主人懷著上一胎的時候——叫什麽名字來著?”

“約翰,跟他爸爸同名。”

彼特的微笑暗了下去,仿佛一片雲遮住了太陽。“是啊,跟他爸爸同名。”然後他繼續講他的故事,“有一天,卡薩琳娜的哥哥威

廉來到奧蘭迪克這裏,那個時候她還大著肚子,結果他居然就要揍她,就在大馬路上。”

“為什麽?”

“喝醉了缺錢吧,他們說的。他是個很暴戾的人,跟他老爸一樣。你知道他爸爸跟瑪莉亞·辛好幾年前分居了吧?他以前就常打她。”

“打瑪莉亞·辛?”我難以置信地重複他的話,我從來沒想過有人能打瑪莉亞·辛。

“所以,當威廉準備打卡薩琳娜的時候,好像是坦妮基跑到他們中間,要保護卡薩琳娜,坦妮基甚至反過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主人在哪兒呢?我心想。他不可能還待在他的畫室裏,他絕對不會。他當時一定是在公會,或在凡·李維歐家裏,或在米傑倫他母親的旅館那邊。

“瑪莉亞·辛和卡薩琳娜去年才想出辦法把威廉關起來,”彼特繼續說下去,“他被監禁在住的地方不能出來,所以你才沒見過他。你真的完全沒聽說這件事?他們在屋子裏都沒有談嗎?”

“就算有,也不會對我說。”我想起許多次卡薩琳娜和她母親在耶穌受難室裏促膝對談,一看到我進門就馬上中斷,“而且我也不在門後偷聽。”

“是啊,你當然不會。”彼特又笑了,仿佛我在說笑話。他和其他人一樣,認為所有的女傭都愛偷聽閑話。人們對於女傭總有許多的刻板印象,因此他們假設我也是那樣。

接下來的一路上,我都保持著沉默。我不知道原來坦妮基這麽忠心而勇敢,盡管她在卡薩琳娜背後說那麽多她的壞話。我難以想象卡薩琳娜居然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也無法想象瑪莉亞·辛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兒子。我試著想象自己的弟弟當街打我,可是辦不到。

彼特不再說話——他看得出我現在頭腦很亂。到了藥房門口後,他隻是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肘,然後就繼續朝他的目標走去。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呆望著深綠色的運河河水好一陣子,最後我甩甩頭揮去腦中的思緒,才轉身走向藥房大門。

我揮去的腦中景象,是一把刀子彈落在我母親的廚房地板上。

某一個星期天,小彼特到我們的教堂做禮拜。他想必是在我與我父母之後才溜進去的,並且坐在後麵的位置,因為一直到禮拜結束,我們站在外麵和鄰居談話時,我才看到他,他避開我們站在另一邊。當我瞥見他的時候,我猛然吸了一口氣。至少,我心想,他是新教徒,我以前並不確定。自從到天主教區的人家工作後,很多事情我都不再確定。

母親順著我的眼光望去。

“那是誰?”

“肉販的兒子。”

她給了我一個古怪的眼神,半是驚訝,半是害怕。“去跟他打招呼,”她悄聲說,“然後帶他來這裏。”

我服從她的話,走向彼特。“你來這裏幹嗎?”我問,我知道自己應該更禮貌一點。

他微笑。“你好,葛裏葉。看到我,沒半句好話嗎?”

“你來這裏幹嗎?”

“我打算去台夫特的每一座教堂參加禮拜,看看哪一座是我最喜歡的,這可能要花上一些時間。”當他看到我的表情後,他的語調馬上沉穩了下來——嘻皮笑臉對我不起作用,“我來看你,並會見你的父母。”

一股熱潮衝上了我的臉頰,燙得像發燒。“我寧願你沒有來。”我低聲說。

“為什麽?”

“我才十七歲,我不——我還沒想那麽多。”

“我也不想急。”彼特說。

我低頭望著他的手——他的手很幹淨,然而指甲的邊緣仍殘留著血跡。我想到當主人向我示範研磨象牙的時候,他握住我的那隻手,不由得一陣顫抖。

人們盯著我們看,他們以前沒在這座教堂裏見過他,而且皮特長得很好看——金色的長卷發、明亮的眼睛和隨時掛在臉上的微笑,連我也這麽覺得。幾個年輕女人還試著對他拋媚眼。

“可以帶我見見你的父母嗎?”

我百般不願地帶他到他們那邊。彼特向我母親點點頭,並握住了我父親的手,父親緊張地退後了一步。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他就很怕跟陌生人接觸,而且他從沒遇過追求我的男人。

“爸爸,別擔心,”就在母親向一個鄰居介紹彼特的時候,我小聲對他說,“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你已經離開我們了,葛裏葉。從你去幫傭的那一天起,就已經離開我們了。”

我很慶幸,他看不到淚水是如何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彼特並沒有每個星期都到我們的教堂來,然而他來的次數很頻繁,這讓我在每個星期天都變得很緊張,不時拉平已經很整齊的裙子,緊抿著嘴坐在教堂長椅上。

“他來了嗎?他在這裏嗎?”每個星期天,父親都會問,一邊朝四處轉頭。

我讓母親來回答。“對,”她會說,“他在這裏”或是“沒有,他還沒來”。

彼特總是先問候我父母,然後才向我打招呼。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跟他在一起很不自在,然而彼特很輕鬆地跟他們閑聊,無視他們尷尬的反應以及長久的沉默。在他父親的攤子上每天接觸那麽多人,他很清楚怎麽跟我父母聊天。幾個星期天過後,我父母越來越習慣他的到來。父親第一次被彼特的話逗笑的時候,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馬上皺起眉頭,直到彼特又說了別的事情,讓他再度開懷而笑。

他們聊完之後,總有一段時間,我父母會退到後麵,讓我們兩人獨處。彼特很明智,讓我父母來決定時機,最初幾次甚至根本沒有這種機會,然後有一個星期天,母親故意拉著父親的手臂,說:“我們去那邊跟牧師說說話。”

有好幾個星期天,我都很害怕那一刻。直到後來,我慢慢習慣在虎視眈眈的眾人麵前獨自與他在一起。彼特偶爾會溫和地開我玩笑,但他更常問我平常做了些什麽,或告訴我他在肉市聽到的故事,有時他也會描述牲畜市場的拍賣過程。我有時候會說不出話來,或是態度尖銳,或者心不在焉,但他始終都非常包容。

他從沒問過關於我主人的事,我也從沒告訴他我在製作顏料。我很高興他沒有問。

在那些星期天的約會中,我常常感到很困惑,當我應該在聽彼特說話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腦中想著我的主人。

五月的一個星期天,那時我在奧蘭迪克的屋子裏工作已經快滿一年了,就在母親和父親離開讓我們獨處之前,母親對彼特說:“下星期天禮拜結束後,要不要到我們家一起吃飯?”

我睜大眼望著她,彼特微微一笑。“好,我去。”

他接下去說的話我幾乎沒聽見。我得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大叫出聲。好不容易,他終於走了,我和父母回到家。“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們要邀請彼特?”我不悅地嘀咕說。

母親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也該是時候了。”她隻是這麽說。

她沒說錯——我們若不邀請他到家裏來,是很沒禮貌的。我以前沒跟男人玩過這樣的遊戲,但我看過別人是怎麽做的。如果彼特是認真的,那麽我父母就必須認真對待他。

我也很清楚,邀他來訪,對我父母來說會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我父母現在一無所有,盡管有我的薪資和母親為別人紡羊毛的一點外快,但他們連自己都快喂不飽了,更別說要多喂一張嘴——而且是肉販子的一張嘴。我實在幫不了他們,我沒辦法從坦妮基的廚房裏偷點什麽,比如一些木柴、洋蔥或麵包。那個星期他們會省吃一點,少生一些火,隻是為了設法喂飽他。

不過,他們仍然堅持邀請他來。雖然他們沒對我說,但他們心裏一定想著,現在喂飽他就等於填飽我們未來的肚子。肉販的太太,以及她的父母,一定吃得很好。現在餓一點,到最後會換來吃撐的肚子。

等後來彼特開始定期拜訪我家時,他會送他們一些肉當禮物,讓母親在星期天有食材煮。第一個星期的晚餐,母親很聰明地沒有煮肉給肉販的兒子吃,因為從肉的好壞他可以精確地判斷出他們多麽窮困。相反,她燉了一鍋魚,裏麵甚至還加了蝦子和龍蝦。她究竟是怎麽買得起這些食材的,她始終沒有告訴我。

我們寒酸的房子在她的刻意打理下,變得明亮起來。她拿出一些剩下來還沒有賣掉的、父親最好的瓷磚,把它們擦亮,排在牆邊,讓彼特吃飯的時候可以看到。

彼特稱讚母親的燉魚,他說得很真誠,母親聽了很高興,她紅著臉微笑,然後又多給他盛了一些。之後,他請教我父親關於他那些瓷磚的問題。彼特形容每一塊上麵的圖畫,直到父親想起來,接下去幫他說完。

“葛裏葉有最好的一塊,”他們談完屋裏所有的瓷磚後,父親說道,“上麵畫的是她和她弟弟。”

“我很想看看。”彼特喃喃說。

我凝望著放在腿上的幹裂雙手,吞了口口水。我還沒告訴他們,可妮莉亞打破了我的瓷磚。

彼特要走的時候,母親低聲吩咐我送他到路口。我走在他身旁,雖然那天下著雨,路上沒有什麽人,但我知道我們的鄰居都在窺探。我覺得仿佛被我的父母推到了路上,仿佛他們達成了一項交易,把我送到一個男人的手裏。至少他是個好人,我心想,就算他的手永遠不夠幹淨。

快要走到瑞耶佛運河之前,有一條小巷,彼特引我進去,他的手放在我的後腰上。小時候我們玩遊戲,阿格妮絲總喜歡躲在那裏。我貼牆而立,讓彼特吻我。他急躁地咬破了我的嘴唇,我沒有叫出聲。我舔掉微鹹的鮮血,越過他的肩膀直視著對麵的潮濕磚牆,他的身體用力壓上我。一滴雨水掉進我的眼睛。

我不會讓他一次就得到所有想要的。過了一會兒,彼特起身退後,他伸出一隻手要碰我的頭,我扭頭躲開。

“你喜歡戴著頭巾,對不對?”他說。

“我沒有有錢到可以做頭發,讓我不需要戴頭巾,”我馬上接口,“而且我也不是一個……”我沒有說完。我不需要告訴他,什麽樣的女人才會當眾展示她的頭發。

“可是你的頭巾把你的頭發都遮住了,為什麽?大部分女人都會露出一點來。”

我沒有回答。

“你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

“褐色。”

“深褐色還是淺褐色?”

“深褐色。”

彼特微笑,仿佛在跟一個小孩子玩遊戲。

“直的還是卷的?”

“都是,也都不是。”我模棱兩可地回答。

“長還是短?”

我遲疑了一下:“到肩膀下麵。”

他繼續對我微微笑了笑,然後又親吻了我一次,這才轉身走向市集廣場。

我之所以遲疑,是因為我不想說謊,但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有一頭長而狂野的頭發,拿下頭巾後,它們看起來像屬於另一個葛裏葉——一個會和男人單獨站在暗巷裏的葛裏葉,一個不是這麽安靜乖巧而幹淨的葛裏葉。這個葛裏葉就像那些敢展示頭發的女人一樣,這就是我始終把頭發嚴密地藏起來的原因——不讓那一個葛裏葉露出任何痕跡。

他完成了《麵包師的女兒》這幅畫。這一次,我事前就有察覺,因為他沒有再吩咐我研磨及清洗顏料。現在,他很少用到顏料,也沒有在最後做什麽突然的改變。就像《戴著珍珠項鏈的女人》那幅畫一樣,要改的地方,他之前都已經改了。他拿掉畫中的一張椅子,移動牆上的地圖。這些改變並沒有讓我感到那麽驚訝,因為我有機會自己好好思考一番,知道他的改動使畫變得更好了。

他又向凡·李維歐借來暗箱,最後一次觀看所畫的場景。暗箱架好了之後,他讓我也過來看。雖然我依舊不懂那是怎麽辦到的,但我漸漸喜歡起畫在暗箱裏麵小小的、左右顛倒的房間景象。平凡的物品的顏色變得很濃稠——桌布是深紅色、牆上的地圖是透亮的棕色,像是舉在陽光下的一杯麥酒。我不明白暗箱如何幫助他作畫,但我逐漸變得有點像瑪莉亞·辛——如果這讓他畫得更好,那我就不去懷疑。

不過,他並沒有畫得更快。他花了五個月的時間來畫《執水壺的女孩》。我常常擔心瑪莉亞·辛會提醒我,說我沒有幫助他畫得快一些,然後叫我打包東西離開。

她沒有。她知道那一個冬天他在公會和米傑倫非常忙碌。也許是她決定等久一點,看看到了夏天,情形會不會有所改善;也許是她太喜歡那幅畫了,因此實在無法去責備他。

“這麽好的一幅畫,隻放在麵包師傅那裏實在太可惜了。”她有一天說,“如果把它賣給凡·路易文,我們一定可以拿更多錢。”很明顯地,雖然作畫的是他,負責談生意的人則是她。

麵包師傅對於畫也相當滿意。他來看畫的那一天和幾個月前凡·路易文夫婦來賞畫的正式拜訪很不一樣,麵包師傅把他一整家人都帶來了,包括好幾個小孩和一兩個姐妹。他是個爽朗的人,一張臉被烤爐的熱氣烤得始終紅通通的,頭發看起來好像他剛剛從麵粉堆裏爬出來一樣。他不喝瑪莉亞·辛準備的葡萄酒,寧願要一杯麥酒。他喜歡小孩,堅持讓四個女孩和約翰到畫室裏,她們也很喜歡他——他每次來訪總會帶一片貝殼給她們增加收藏。這次他帶了一顆和我手掌一樣大小的海螺,白色的貝殼混雜著淡黃色的斑紋,外表粗糙多刺,裏麵則是粉紅橘色的光滑亮麵。女孩們很開心,跑去找她們其他的貝殼,然後拿上樓和麵包師傅的孩子們一起在儲藏室裏玩耍,我和坦妮基則在畫室裏招待賓客。

麵包師傅大聲告訴眾人他很滿意這幅畫。“我女兒看起來很漂亮,這對我來說就夠了。”他說。

他走了之後,瑪莉亞·辛哀歎這麽一幅好畫被隨便欣賞。她覺得他沒有像凡·路易文那樣仔細研究,麥酒讓他昏頭昏腦,他周圍嘈雜的小孩子更使他無法靜下來欣賞。我不同意,雖然我沒有說。對我而言,麵包師傅所說的是他對這幅畫的真誠反應,凡·路易文擺出鑒賞家的姿態來看一幅畫,滿口甜言蜜語、滿臉高深莫測,他顯然是要裝給別人看,然而麵包師傅隻是單純地說出他的想法。

我查看了一下儲藏室裏的孩子們,他們散坐在地板上翻揀貝殼,弄得到處都是沙子。放在那裏的櫃子、書、盤子以及坐墊絲毫引不起他們的興趣。

可妮莉亞正爬下通往閣樓的樓梯,在最後還剩三級階梯的時候,她縱身一躍,踏上地麵後勝利地大叫。她看了我一眼,眼睛裏有某種挑戰的意味。麵包師傅一個年紀跟愛莉蒂差不多的兒子,爬上幾級樓梯然後往下跳,接著愛莉蒂也來試試,然後是另一個小孩,然後是又一個。

我始終不明白可妮莉亞到底是用什麽辦法溜進了閣樓,偷走染紅我圍裙的茜草根顏料。她天生就狡猾,會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偷溜。她偷東西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他或瑪莉亞·辛,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相信。相反,我隻能在我和他都離開的時候,小心把顏料放好鎖起來。

看著她伸展四肢躺在瑪提格身邊,我沒有對她說什麽。不過當晚我檢查自己的物品,每件東西都在原處——我的破瓷磚、我的玳瑁梳子、我的祈禱書、我的繡花手帕、我的領巾、我的襯衣、我的圍裙及帽子。我數了數,把它們整理了一下,然後重新折起來。

接著我檢查顏料,隻是想確認一下。它們也同樣排列得很整齊,而且櫥櫃看起來並不像被人搗過亂的樣子。

也許她終究隻是個孩子,爬上樓梯再跳下來,隻是想玩遊戲而不是搗蛋。

五月,麵包師傅拿走了他的畫,然而主人一直到七月才開始準備畫下一幅。他的延誤讓我焦慮不堪,盡管瑪莉亞·辛也知道錯不在我,但我仍等著她的責怪。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她跟卡薩琳娜說話,她說凡·路易文的一個朋友看到他太太戴珍珠項鏈那幅畫,覺得她應該要看向正前方而不是要看鏡子,於是凡·路易文決定要一幅他太太臉朝向畫家的正麵畫像。“他很少畫這種姿勢。”她評論道。

我無法聽見卡薩琳娜的回答,於是停下了手邊打掃女孩房間的工作。

“你記不記得最後一幅,”瑪莉亞·辛提醒她,“女傭。記不記得凡·路易文和穿紅衣的女傭?”

卡薩琳娜哼了一聲,悶著聲笑。

“那是最後一次他畫裏的人看向正前方,”瑪莉亞·辛繼續,“鬧出多大一個醜聞!我本來以為,這次凡·路易文向他提議他一定會拒絕,沒想到他卻答應了。”

我不能問瑪莉亞·辛,因為這麽一來,她就會知道我偷聽了她們說話。我也不能問坦妮基,如今她不再跟我說任何小道消息。於是有一天,趁著攤子上沒什麽客人時,我問小彼特有沒有聽說過穿紅衣服的女傭。

“噢,有啊,這個故事傳遍整個肉市呢。”他哧哧笑著回答,彎下身去重新整理擺在台子上的牛舌頭,“那是好幾年前,好像是凡·路易文要他家廚房裏的一個女傭和他一起為畫擺姿勢,他們要她穿上他太太的一件晚禮服,紅色的,然後凡·路易文還要求畫裏要有葡萄酒,這樣每次他們一起擺姿勢的時候,他就可以叫她喝。顯然,畫還沒畫完,她就懷了凡·路易文的孩子。”

“結果她有什麽下場?”

彼特聳聳肩:“這種女孩還會有什麽下場?”

他的話讓我的血液都凍結了。這類故事我以前當然聽過,但都和我沒什麽關係,不像這一個。我想到自己向往著穿上卡薩琳娜的衣服,想到凡·路易文在走廊上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想到他對我的主人說:“你應該畫她。”

彼特停下手裏的工作,他的眉頭微皺。“你為什麽要打聽她的事?”

“沒什麽,”我輕描淡寫地回答,“隻是聽別人談到,沒什麽別的意思。”

他擺設《麵包師的女兒》這幅畫的布景時,我並不在場——我還沒開始協助他。現在,當凡·路易文的太太第一次來為他擺姿勢時,我正在閣樓裏工作,可以聽見他說話。她是個很安靜的女人,不發一言照著所說的去做,甚至連她精巧的鞋子踩過瓷磚地板時都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他叫她站在百葉窗敞開的窗邊,然後坐在桌子邊兩張雕著獅頭的椅子中的一張上,我聽見他關上了一些百葉窗。

“這一幅畫將比上一幅還暗些。”他宣布。

她沒有回答,聽起來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他喊我,看到我出現後他說:“葛裏葉,去拿我太太的黃色罩袍,還有她的珍珠項鏈和耳環。”

那天下午卡薩琳娜正巧去拜訪朋友,因此我不能向她要她的珠寶,不過反正我也不怎麽敢跟她開口。沒辦法,我隻好去耶穌受難室找瑪莉亞·辛,她用鑰匙打開卡薩琳娜的珠寶盒,把項鏈和耳環交給我。接著我從大廳的櫥櫃裏拿出罩袍,抖開來,小心地披在手臂上。我撫摸著以前從不曾碰觸過的袍子,然後低下頭把鼻子埋進毛皮裏——毛又細又軟,像是剛出生的兔子的毛。

穿過長廊走向樓梯時,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抱著手裏的貴重物品奪門而出,我可以走到市集廣場中央的那顆星星,選一個方向往下走,然後永遠不再回來。

然而我還是回到凡·路易文太太身邊,協助她穿上罩袍,她自自然然地穿上它,仿佛那本來就是她的。她把耳環的銀針滑進耳垂上的小洞,接著拿起珍珠項鏈環繞脖子,我接過絲帶,正要幫她把項鏈係上時,他開口:“不要戴項鏈,放在桌上。”

她再次坐下。他坐在他的椅子上,研究著她,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她望著空氣,什麽都沒有看,就像他之前要我做的一樣。

“看向我。”他說。

她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大,顏色又深,幾乎是黑色的。

他在桌上鋪上一塊桌布,然後又把它換成藍布。他把珍珠項鏈拉直放在桌上,堆成一堆,然後又拉直。他叫她站起來,坐下,往後坐,再往前坐。

我以為他忘記我正在角落裏觀看,直到他說:“葛裏葉,去幫我拿卡薩琳娜的粉刷。”

他要她把刷子拿到臉頰邊,握在手裏擱在桌子上,放在一旁。他把粉刷拿給我,“放回去。”

我回來時,他給了她一支羽毛筆和一張紙,她坐在椅子裏,身體前傾,手拿著筆寫字,她的右邊有一個墨水台。他打開上麵的一對百葉窗,關起下麵的一對,房間暗了下來,光線從上方灑落,映著她圓潤高挑的額頭、擱在桌麵的手臂,以及黃色罩袍的袖子。

“你的左手稍微往前一點,”他說,“就是那兒。”

她寫字。

“看著我。”他說。

她看著他。

他去儲藏室拿了一張地圖,掛在她身後的牆上。他又把它取下來,換了一小幅風景畫,又換了一幅海上船隻畫,然後什麽都不掛。接著他離開,下樓。

他不在的這一段時間,我仔細觀察凡·路易文的太太,我這麽做想必很無禮,但我想看看她會有什麽反應。她一動也不動,似乎完全融入了布景裏。等他拿著一幅樂器的靜物畫回來時,她看起來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子坐在桌邊,寫她的信。我聽說在上一幅戴項鏈的畫之前,他已經畫過她一次,畫中她吹著笛子。幾次下來,她一定很清楚他希望一個模特兒做些什麽,或許她就是他想要的。

他把畫掛在她身後,然後再次坐下來研究她。他們彼此互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不存在,我想離開,回去弄我的顏料,但我不敢打斷那個時刻。

“下次你來的時候,頭上的緞帶不要用粉紅色,用白色,還有你綁在後麵的緞帶用黃色的。”

她點點頭,輕得幾乎沒有移動。

“你可以休息了。”

等他釋放她後,我才覺得自己可以自由離開。

第二天,他拉了另一張椅子到桌子邊。再隔天,他把卡薩琳娜的珠寶盒拿上樓來,放置在桌上,珠寶盒抽屜的鑰匙孔周圍鑲著一圈珍珠。

當我在閣樓裏工作的時候,凡·李維歐帶著他的暗箱來了。

“你實在應該哪一天自己去弄一個來,”我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說,“不過我承認,我可以借這個機會來看看你在畫什麽。你的模特兒呢?”

“她不能來。”

“這就麻煩了。”

“不會。葛裏葉。”他喊道。

我爬下梯子。看到我走進畫室,凡·李維歐驚愕地瞪著我。他有一雙非常清澈的褐色眼睛,厚厚的眼皮讓他看起來就像剛剛睡醒。然而他清醒得很,不但驚訝而且很困惑,兩個嘴角繃得緊緊的。盡管看到我讓他一臉錯愕,他仍流露出一種和藹的神情,等他從驚訝中恢複過來後,他甚至向我行了一個禮。

從來沒有一位紳士向我行過禮,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凡·李維歐大笑。

“你剛剛在上麵做什麽啊,親愛的?”

“研磨顏料,先生。”

他轉向我主人。“一個助手!你還有什麽別的驚奇要告訴我?接下來,你要教她幫你畫畫了。”

我的主人並不覺得有趣。“葛裏葉,”他說,“過去那邊,像前幾天你看到的凡·路易文太太那樣擺姿勢。”

我緊張地走向椅子,坐下,身體前傾,像她做過的一樣。

“拿起羽毛筆。”

我拿起筆,手不停地顫抖,羽毛也跟著微微抖動。我把雙手放在記憶中她放的位置,祈禱他不會像要求凡·路易文太太那樣叫我寫字,因為除了父親曾教過我寫自己的名字外,其他的我都不會寫。但至少我還知道怎麽握羽毛筆。我望了一眼桌上的紙張,不知道凡·路易文的太太在上麵寫了什麽。我能夠讀一些比較熟悉的東西,比如我的祈禱書,可是我看不懂一位女士的筆跡。

“看向我。”

我看向他,試著充當凡·路易文的太太。

他清了清喉嚨。“她到時候會穿那件黃色罩袍,”他對凡·李維歐說,後者點點頭。

主人站著,他們把暗箱對準我架設好,然後輪流觀看。當他們頭上蓋著黑袍子彎身朝木箱裏觀看時,我比較能夠自然地坐在那裏,如他所希望的一樣,什麽也不想。

他叫凡·李維歐把後麵牆上的畫移動了好幾次,直到移至他滿意的位置,接著他將百葉窗打開又關上,頭仍然覆蓋在袍子下。終於他好像滿意了。主人站直身體,折好長袍披在椅背上,然後走向書桌。他拿起一張紙交給凡·李維歐,兩個人開始討論起上麵的內容——公會裏的一些事。他們談了很長一段時間。

凡·李維歐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在老天的份上,老兄,讓那女孩兒回去做她的工作吧。”

主人看著我,好像很驚訝我怎麽還坐在桌子邊,手裏拿著羽毛筆:“葛裏葉,你可以走了。”

我離開的時候,似乎看到凡·李維歐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憐憫。

架好的暗箱在畫室裏留了幾天,趁著這個機會,我去看了好幾次,反複觀察桌上的物品。他即將要畫的布景中有樣東西讓我覺得怪怪的,好像看著一幅掛歪的畫。我想做點改變,可是不知道是哪裏。暗箱沒有給我答案。

有一天,凡·路易文的太太又來了,他從暗箱裏看她看了很久。我經過畫室的時候,他的頭還埋在長袍下,於是我盡可能放輕腳步,唯恐打擾到他們。走到他身後時,我停下來一會兒,觀看有她在其中的整個畫麵。她一定也發現我了,但她沒有任何表示,隻是繼續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他。

然後我忽然發覺,整個畫麵太過整齊了。盡管我自己最重視事物的整潔,但我從他別的畫作中知道,桌上應該要有一點淩亂,一點攫取視線的東西。我仔細考慮每一樣物品——珠寶盒、藍色桌布、珍珠項鏈、信、墨水台——然後決定我會做什麽改變。我安靜地回到閣樓,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麽大膽的想法。

一旦我想清楚他應該怎麽改動畫中的布景之後,我開始等待他的行動。

他沒有動桌上的任何東西。他稍微調整了百葉窗、她頭部的傾斜、手上羽毛筆的角度,然而就是沒有我所期待的改變。

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不去。擰床單的時候我想著,替坦妮基轉動烤肉串時我想著,擦拭廚房瓷磚時我想著,衝洗顏料時我想著。夜裏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腦中也想著,有時候我會爬起來再看一遍。不,我並沒有錯。

他把暗箱還給了凡·李維歐。

每當我望向角落裏的布景時,我的胸口就一緊,仿佛有什麽東西壓在了上麵。

他在畫架上擺好畫布,塗上一層鉛白和白堊,混著一點焦黃和赭黃。

我的胸口越來越緊,我等待著他。

他用紅褐色淡淡描出女人和每件物品的輪廓。

當他開始塗上一大塊一大塊錯誤的顏色時,我覺得我的胸口像一隻裝了太多麵粉的麻袋一樣,就要脹開了。

一天夜裏,我躺在床上,決定自己動手改變。

第二天早晨我打掃畫室時,小心把珠寶盒放回原位,重新排好珍珠項鏈,放好信紙,擦亮並擺回墨水台。我深吸一口氣,放鬆胸口的壓力,然後以一個迅速的動作把藍布的前麵一段拉到桌上,讓它從桌下的陰影裏流出來,爬上桌子,蜿蜒在珠寶盒的前方。我調整了一些皺折的線條,然後退後幾步檢視。它的形狀正好映襯了凡·路易文太太放在桌上的手臂。

對了,我心想,抿起嘴唇。他或許會因為我亂動布景而趕走我,但現在,它看起來好多了。

那天下午,我沒有上閣樓裏去,盡管那裏有一堆工作在等著。我坐在外麵的長椅上,和坦妮基一起縫補襯衫。那天早上他沒有進畫室,而是到公會去,並在凡·李維歐家吃中飯。他還沒看到我做的變動。

我坐在長椅上焦慮地等待,甚至連最近對我視而不見的坦妮基都察覺到了我的不安。“你怎麽了,女孩?”她問,她開始學她的女主人那樣叫我女孩,“你的樣子好像一隻等著被宰的雞。”

“沒事。”我說,“我問你,上次卡薩琳娜的哥哥來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我在市集聽到別人講,他們還一直提到你呢。”我加上一句,希望引開她的注意,並恭維她,同時掩飾我轉移問題的笨拙技巧。

坦妮基挺起身子,然而她很快想起了是誰在問。“那不關你的事,”她冷冷地說,“那是家裏的事,跟你這種人沒關係。”

幾個月前,她會很開心地講述這個讓她聲名顯赫的故事,然而此刻問的人是我,我沒有資格也不配聽她說這樣的事跡。不過要她放棄這麽一個吹噓的機會,想必很痛苦。

然後我看到他——他從奧蘭迪克朝我們走過來,他的帽子斜向一邊,擋住照在臉上的春日暖陽,黑色鬥篷攏在肩膀後麵。等他走向我們時,我避開目光,無法看他。

“午安,先生。”坦妮基用完全不同的語調高喊。

“你好,坦妮基,在曬太陽嗎?”

“噢,是的,先生。我喜歡陽光照在臉上。”

我低頭望著手裏縫好的針腳,可以感覺到他正在看著我。

等他進屋後,坦妮基壓低嗓子說:“主人跟你說話的時候,要跟他問好,女孩,你剛才的態度很沒禮貌。”

“可他是在對你說話。”

“當然他是對我說話。但你也不能這麽無禮,不然到哪一天這裏不要你了,你隻能淪落街頭。”

他現在一定已經上樓了,我想,他一定已經看到我做的事了。

我等著,幾乎拿不住手裏的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他會在坦妮基麵前斥責我嗎?打從我住進他的屋子以來,他會第一次對我提高音量嗎?他會說我毀了他的畫嗎?

或許他隻是把藍布拉下來,讓它垂到原來的位置,或許他什麽都不會對我說。

那天晚上,他下樓用餐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他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情緒,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不冷漠也不焦慮。他沒有故意忽略我,但也沒有注意我。

我上樓睡覺時,查看了一下他是否把布拉回我更動前的樣子。

他沒有。我把蠟燭舉向畫架——他用紅褐色重新描上藍布的折痕,依此做了更動。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微笑。

隔天早上,當我在擦拭珠寶箱周圍桌子的時候,他走了進來。我正用一隻手臂靠著盒子的邊緣,然後把它移開,用另一隻手撣去下麵和附近的灰塵。我偏過頭,看見他正望著我,他以前沒看過我如何測量位置。他沒說話,我也沒開口——我正計算著把盒子毫無偏差地擺回原來的位置。然後我拿一塊濕抹布沾拭藍色桌布,在我做出來的折痕那裏特別小心地打掃。我一邊擦,雙手一邊微微地顫抖著。

做完後我抬頭看他。

“葛裏葉,我問你,你為什麽要更動桌布?”他的語調和之前在我父母家他問我蔬菜的事時一樣。

我想了一會。“畫麵中需要一點淩亂,來襯托她的寧靜。”我解釋道,“需要一個可以抓住視線的東西,同時也必須是看起來很舒服的東西,這個就是,因為布和她手臂擺放的位置很相似。”

接下來是很長的沉默。他凝視著桌子,我等待著,雙手在圍裙上來回擦拭。

“我從沒想過我會從女傭身上學到東西。”最後他終於開口。

※※※

星期天,當我向父親描述新的畫作時,母親過來一起聽。彼特也在,他的眼睛盯著投射在地板上的一塊陽光。每當我們談論起我主人的畫時,他總是不吭一聲。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所做的而且得到主人讚許的變動。

“我認為他的畫對靈魂有害。”我母親忽然皺著眉發表意見。她以前從沒談論過他的畫。

父親驚訝地把臉轉向她。“但是對荷包大有好處。”法蘭諷刺道。這個星期天他難得回家來,最近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錢,他想知道奧蘭迪克屋裏的東西值多少錢,他問我畫裏的珍珠項鏈和罩袍,問我珠寶盒上鑲的珍珠和裏麵放的物品,問我掛在牆上的畫有多大有多少。我沒有告訴他太多,我實在不想這樣看待自己的弟弟,但我很害怕他的心思已經從努力做一個瓷磚作坊的學徒,轉變到尋找輕鬆過日子的方法。我猜他隻是在做白日夢,然而我不想用他生活周遭——或他姐姐生活周遭——的奢侈品來刺激他的白日夢。

“你指的是什麽,媽媽?”我問,不理會法蘭。

“你在說到他的畫時,你所用的形容讓人覺得有點危險。”她解釋,“聽你講的樣子,那些畫好像應該是宗教場景裏麵的。就好像你把一個女人形容得像是聖母瑪利亞,可她實際上也隻不過是一個在寫信的女人。那幅畫也許沒那麽崇高,可是你卻給它很多意義,把它捧上天了。台夫特有幾千幾萬幅畫,你到處都可以看到,隨隨便便掛在酒店裏或是有錢人家裏,你隻要花一個女傭兩個星期的薪水就可以在市場裏買到。”

“如果我那麽做,”我回答,“你和爸爸就會兩個星期沒得吃,你們還來不及看到我買的畫,就已經餓死了。”

父親縮了縮身體,剛剛一直在一段繩子上打結的法蘭變得很僵硬,彼特瞥了我一眼。

母親依然保持淡漠,她很少說心裏話,當她開口時,她的話都如黃金般珍貴。

“對不起,媽媽,”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這個意……”

“為他們工作,改變了你的想法,”她打斷我,“讓你忘記了你是誰、你是從哪裏來的。我們是一個規矩的新教徒家庭,我們的需要不受有錢人或流行的影響。”

我垂下頭,她的話刺進我的心坎裏。那些話是母親的教誨,是將來我也會告訴我女兒的教誨。盡管我討厭她這麽說,就像我討厭她質疑他畫作的價值一樣,但我仍然明白她的話中包含著真理。

那個星期天,彼特沒有和我在巷子裏待很久。

隔天早上再看到那幅畫,我很痛苦。畫布上除了一塊塊錯誤的顏色之外,他還描畫出了她的眼睛、她的寬闊額頭,以及罩袍袖子上的部分皺折。尤其是那片鮮豔的黃色,更給我一種母親的話中所指責的罪惡享樂的印象。我試著在腦中想象這幅畫完成後掛在彼特老爹的攤子上,一幅簡單的畫,一個女人正在寫信,標價十銀幣。

我辦不到。

那天下午他心情很好,不然我也不會問他。我慢慢學會去判斷他的情緒,不是從他極少的言語或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很少把情緒表現在臉上——而是從他在畫室和閣樓裏走動的方式察覺端倪。當他工作順利心情好的時候,他會果斷地來回跨步,沒有任何遲疑,不浪費任何動作。隻可惜他並不特別喜愛音樂,不然這個時候他一定會低聲哼歌或吹起口哨來。相反,要是工作進行得不順利,他會停步,盯著窗外,突然轉身,才爬幾級閣樓的梯子就退回來。

“先生。”他上閣樓來,把亞麻籽油混入我已經磨好的白鉛粉裏,這時我開口。他正在畫袖口的貂毛。那一天她沒來,不過我發現就算她不在場,他也可以畫她身上的某些部分。

他抬起眉毛。

“什麽事,葛裏葉?”

全屋子裏,隻有他和瑪提格總是叫我的名字。

“您的畫是天主教的畫嗎?”

他停下來,裝亞麻籽油的瓶子就懸在盛著白鉛粉的貝殼上。“天主教的畫。”他重複,把手放下來,拿瓶子輕敲桌麵,“你說的天主教的畫是什麽意思?”

我問之前並沒有想清楚,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試著換另一個問題。

“為什麽天主教教堂裏要掛畫?”

“葛裏葉,你去過天主教教堂嗎?”

“沒有,先生。”

“那麽,你看過教堂裏的畫,或是雕像,或是彩繪玻璃嗎?”

“沒有。”

“你隻看過屋子裏、商店、旅館裏的畫?”

“還有市場上的。”

“沒錯,還有市場上的。你喜歡看畫嗎?”

“喜歡,先生。”我開始覺得他並不打算回答我,隻是不停地問我問題。

“當你看著一幅畫的時候,看到了什麽?”

“當然是畫家畫的東西呀,先生。”

雖然他點頭,但我感覺這不是他所期望的答案。

“所以,當你看著畫室裏的這幅畫時,你看到了什麽?”

“我可以肯定我並沒有看到聖母瑪利亞。”我這麽說主要不是回答他,更想證明自己並不像母親所說,賦予畫多餘的宗教意味。

他訝異地望著我。

“你期待看到聖母瑪利亞嗎?”

“噢,沒有,先生。”我漲紅了臉回答。

“你覺得這幅畫是天主教畫嗎?”

“我不知道,先生,我母親說……”

“你母親沒看過這幅畫吧?”

“沒有。”

“那麽她如何能告訴你,你看到了什麽,或沒看到什麽?”

“她不能。”雖然他說得有道理,但我不喜歡他批評我母親。

“畫本身並不屬於天主教或是新教,”他說,“而是取決於看畫的人,以及他們期待從裏麵看到的東西。教堂裏的一幅畫就像在黑暗房間裏的一根蠟燭,幫助我們看得更清楚。它是我們和上帝之間的橋梁,然而它並不是一根新教的蠟燭或是一根天主教的蠟燭。它隻是一根蠟燭。”

“我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來幫助我們看見上帝,”我反駁,“我們有《聖經》,這就足夠了。”

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嗎,葛裏葉?我從小在一個新教家庭裏長大,到結婚的時候才改變信仰,所以你不需要對我說教,這些話我以前都聽過了。”

我瞪著他。我從來不知道會有人決定不要再做新教徒,我不相信人真的可以改變,然而他這麽做了。

他似乎在等我說話。

“雖然我從沒去過天主教教堂,”我慢慢地說,“我想如果我看到裏麵的畫,它應該就跟您的很像。就算您畫的並不是《聖經》裏的故事,不是聖母與聖子,也不是耶穌受難的情景。”想到地窖裏掛在我床腳的那幅畫,我打了個冷顫。

他又拿起瓶子,小心倒了幾滴油在貝殼裏。他拿著畫刀,開始混合油與白鉛粉,直到顏料變得像在炎熱的廚房裏放太久而軟掉的奶油。我著迷地望著銀色的刀子在乳狀的白色顏料裏來回攪動。

“天主教與新教對繪畫的態度有一點不同,”他一邊工作一邊解釋,“不過差別不見得如你想象的那麽大。對天主教徒而言,繪畫可以助益靈魂的提升,不過也別忘了,新教徒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中都能看見上帝。借由畫出日常生活的事物——桌子和椅子、碗盤和水罐、士兵和女傭——不也正是讚揚上帝的創造嗎?”

我希望母親能聽到他的話,他這麽說她一定會了解。

卡薩琳娜不喜歡把她的珠寶盒留在她無法拿到的畫室裏。她不信任我,她本來就不喜歡我,而且她聽多了女傭偷女主人的銀湯匙這類的故事。

偷東西和勾引屋裏的男主人——這是女主人時時刻刻提防著女傭會做的事。

然而,我從凡·路易文那裏發現,更多的時候,是男人在糾纏女傭,而不是反過來。對他來說,女傭是免費的。

雖然卡薩琳娜很少與她丈夫商量家務事,但這件事她還是去找了他來想辦法。我沒有親自聽到他們的談話,是瑪提格在一天早上告訴我的。那陣子瑪提格和我相處融洽,她好像忽然間長大了,對其他孩童的遊戲失去了興趣,情願在我早上工作的時候待在我身旁。她學著我往衣服上噴水,然後晾在太陽下漂白;把鹽和酒混合在一起,用來擦掉油漬;用粗鹽刷洗熨鬥讓它不會黏上髒東西而燒焦。然而她的手太細了,做不來清洗的工作——她可以看我工作,但我不讓她親自碰水。我的手如今已經沒救了——又粗又紅又幹裂,無論我塗抹多少母親的配方藥膏來軟化它們都沒用。我還沒到十八歲,卻已經有了一雙滄桑的手。

瑪提格有點像我妹妹阿格妮絲——活灑、好問、心直口快。然而她也是年紀最大的,有著大姐的嚴肅和果斷。她必須照顧妹妹們,就如同我照顧我的弟弟妹妹一樣。這樣的責任讓一個女孩處處謹慎小心,注意變化。

“媽媽想把她的珠寶盒拿回去。”她向我宣布時,我們正走過市集廣場的星星前往肉市,“她跟爸爸說了。”

“她說了什麽?”我望著星星的芒角,試著用漠不關心的口氣問。我最近注意到,每天早上,當卡薩琳娜為我開畫室的門鎖時,她會探進房裏張望擺著她珠寶盒子的桌子。

瑪提格猶豫了一下:“媽媽不喜歡晚上你和她的珠寶盒被鎖在同一間房間裏。”她最後還是說了。她沒有說出卡薩琳娜在擔心什麽——我可能會拿起桌上的珍珠項鏈,把盒子夾在手臂下,爬出窗戶溜到街上,然後逃到另一座城市開始另一段生活。

瑪提格用她的方式試著警告我。“她要你再回到樓下去睡,”她繼續說,“奶媽不久就會離開了,你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閣樓裏。她說不是你走就是珠寶盒走。”

“那你父親怎麽說?”

“他沒說什麽,他會想一想。”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胸口的一顆石頭。卡薩琳娜要他在我與珠寶盒之間做出選擇,他不能兩者兼顧。但我很清楚他不會為了讓我留在閣樓而移走畫裏的盒子與珍珠項鏈,他會把我移走,我將不能再協助他。

我放慢步伐。年複一年的汲水、擰衣服、刷地、倒尿壺,我的生命中將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美麗、色彩或光線,展開在我麵前的是一片荒涼的土地,盡管可以看見遙遠的那片海洋,但我怎麽樣也到達不了。如果我不能接觸顏色,如果我不能接近他,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繼續在那間屋子裏工作下去。

到達肉鋪時,我發現小彼特不在那裏,我的眼中忽然盈滿了淚水。我並不明白原來自己想見到他溫和、迷人的麵孔。盡管我不確定自己對他的感覺,他卻是我逃離的出口,提醒我還有另一個世界能夠接納我。或許我跟指望他來拯救、指望他把肉送到餐桌上的父母相比,也沒什麽不同。

特老爹見到我掉眼淚很高興。“我會告訴我兒子,你沒見到他所以哭了。”他鄭重聲明,一邊把切肉砧板上的血跡刷洗幹淨。

“請你不要說這種事。”我喃喃說,“瑪提格,我們今天要吃什麽?”

“燉牛肉,”她立刻回答,“四磅。”

我拿起圍裙的一角擦幹眼睛。“有一隻蒼蠅飛到了我的眼睛裏,”我很快地說,“大概是這裏不幹淨,泥巴把蒼蠅給引來了。”

彼特老爹放聲大笑。“她說有蒼蠅飛到了她的眼睛裏!有泥巴。這裏當然有蒼蠅,它們是被血吸引過來的,不是泥巴。最上等的肉,血水最多,也最招蒼蠅。以後你自己會發現。不需要對我們擺架子,小姐。”他對瑪提格擠擠眼,“你認為呢,小姑娘?葛裏葉小姐應不應該嫌棄這個過幾年後她就要來幫忙的地方?”

瑪提格努力隱藏她的震驚,但他暗示我不會永遠待在她家裏這一點顯然嚇了她一跳。她很聰明地不去回答他,而是突然轉移注意力,去逗弄隔壁攤子上一個太太手裏抱的嬰兒。

“拜托,”我低聲對彼特老爹說,“不要對她或是她家裏的人說這種事,就算隻是開玩笑。我是他們的女傭,那是我的身份,去暗示別的可能性,是對他們的不尊重。”

彼特老爹注視著我,他眼睛的顏色隨著每一絲光線的變化而改變,我想,就算是我的主人,也無法用顏料把它們捕捉下來。“或許你說得沒錯,”他承認,“以後我開你玩笑的時候,得更小心一點。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親愛的——你最好習慣蒼蠅。”

他沒有拿走珠寶盒,但也沒有叫我搬走。相反,他每天晚上把盒子和珍珠項鏈及耳環拿下樓交給卡薩琳娜,她則把它們鎖在放著黃色罩袍的大廳櫥櫃裏,早上當她開畫室門鎖讓我出來時,她再將盒子與珠寶交給我。我在畫室的第一件工作變成把盒子及珠寶擺回桌上,並拿出耳環準備凡·路易文太太來當模特兒的時候戴。當我用手和手臂測量位置時,卡薩琳娜會在門口看,我的動作任何人看到都一定覺得很奇怪,但她從沒問過我在幹什麽。她不敢。

可妮莉亞一定知道了珠寶盒帶來的麻煩,也許她像瑪提格一樣,偷聽到了她父母討論這件事。她也可能是看到卡薩琳娜早上把盒子帶上樓,而他晚上又拿下來,然後猜到了有什麽事不對勁。不管她究竟看到什麽或明白了多少,總之,她決定這是再一次搗蛋的好時機。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出於一種不信任的感覺,她就是不喜歡我,這一點,她和她母親非常相似。

就同她之前以破掉的領巾引出我圍裙上的紅色顏料一樣,她以一個要求起頭。一個下雨的早晨,卡薩琳娜正在梳頭發,可妮莉亞在她身旁晃來晃去觀看。當時,我在洗衣房裏漿衣服,所以沒聽見她們的談話,不過大概是她建議她母親用玳瑁梳子裝飾頭發。

幾分鍾後,卡薩琳娜來到隔開洗衣房與廚房的門口,她宣布:“我有一支梳子不見了,你們有誰看到嗎?”雖然她是對我和坦妮基兩個人說,但她用力地瞪著我。

“沒有,太太。”坦妮基鄭重地回答,她走出廚房,和她一樣站在門邊看著我。

“沒有,太太。”我附和。當我看到可妮莉亞在走廊裏探頭探腦,臉上帶著對她來說再自然不過的惡作劇神情,我就知道她又做了什麽事情,要再度陷我於困境。

她會一直做下去,直到把我趕走,我心想。

“一定有人知道它在哪裏。”卡薩琳娜說。

“要我再幫您找一遍櫥櫃嗎,太太?”坦妮基說,“還是我們去別的地方找?”

她意有所指地補充。

“也許是在您的珠寶盒裏。”我提出建議。

“也許。”

卡薩琳娜跨步進入走廊,可妮莉亞轉身跟上去。

我以為她不會聽從我的建議,因為那是我提出來的。然而當我聽見她上樓梯的聲音時,我才意識到她正要前往畫室,於是急忙趕上去——她會需要我。她正在畫室門口等著,一臉的憤怒,可妮莉亞則在她身後徘徊。

“把盒子拿來給我。”卡薩琳娜平靜地命令。無法進入房間的羞辱讓她的聲音裏多了一種我從沒聽過的尖酸,她平常說話總是尖銳而響亮,此時她刻意控製的平靜語氣反而更令人害怕。

我可以聽見他在閣樓裏,我知道他在做什麽——他在研磨青金石,製作畫桌布的顏料。

我拿起珠寶盒,把它交給卡薩琳娜,留下桌上的珍珠項鏈。她一句話也沒說就拿它下樓了,可妮莉亞再度尾隨在她身後,像一隻等著被喂的貓。她想必會回到大廳,翻揀她所有的珠寶,看看還有什麽東西不見了。也許還有別的東西——很難猜得到一個存心搗蛋的七歲小孩會做出什麽事來。

她在盒子裏找不到她的梳子,我非常清楚它在什麽地方。

我沒有跟她下樓,而是爬上閣樓。

他驚訝地看著我,握著杵的手懸在碗的上方,然而他沒有問我為什麽上樓來。他又繼續磨。

我打開存放物品的箱子,解開手帕拿出梳子。我幾乎不曾好好看過這支梳子——在這間屋子裏,我沒有理由戴上它,甚至隻是純粹地欣賞它。它總是讓我聯想到,如果我沒有來幫傭的話,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而如今我仔細看它,我可以看出它不是我奶奶的,雖然非常相似。這支梳子背上的海扇形狀比較長也比較彎曲,而海扇形狀中每一片都雕著細微的鋸齒花紋。它比我奶奶的還精致,但沒精致太多。

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再看到我奶奶的梳子,我心想。

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梳子擺在我腿上,以至於他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怎麽了,葛裏葉?”

他的語氣很溫柔,這讓我比較容易開口說出我不得不說的話。

“先生,”最後我決定開口,“我需要您的幫助。”

我留在閣樓的房間裏,坐在床邊,雙手放在腿上,由他去對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說。這段時間裏,他們去找了可妮莉亞,然後去女孩們的東西裏尋找我奶奶的梳子。最後是瑪提格找到的,就藏在上次麵包師傅來看畫時送給她們的大貝殼裏。可妮莉亞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調換了梳子,當其他小孩都在儲藏室玩耍的時候,她從閣樓爬下樓梯,把我的梳子藏在手邊第一個能找到的東西裏。

責打可妮莉亞的事落在瑪莉亞·辛身上——他明白表示,這不是他的責任,卡薩琳娜盡管知道可妮莉亞該受處罰,卻不願意這麽做。瑪提格後來告訴我,可妮莉亞被打的時候並沒有哭,隻是從頭到尾露出不屑的表情。

來閣樓看我的人也是瑪莉亞·辛。“嗨,女孩,”她倚著研磨桌說,“現在你可是把一隻貓放進雞欄裏了。”

“我什麽都沒有做。”我爭辯。

“沒錯,可你卻有辦法樹立不少敵人。為什麽會這樣呢?我們以前找別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這麽多的麻煩。”她咯咯地笑,但在笑聲背後,她十分嚴肅,“不過他是支持你的,以他的方式,”她繼續說,“而那比卡薩琳娜或可妮莉亞或坦妮基甚至我說什麽反對你的話,都更有力。”

她把我奶奶的梳子拋在我腿上,我用手帕包好它,放進箱子裏,然後轉向瑪莉亞·辛。如果我現在不問她,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或許是她唯一一次願意回答我的時候。

“夫人,請告訴我,他說了什麽,關於我?”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別太自以為是了,女孩。他完全沒有提到你,不過意思夠清楚了,他會關心這件事,並且親自下樓來——那時我女兒就明白,他是站在你這邊的。不,他指責她沒有好好管教小孩,你懂吧,聰明的方法是去批評她,而不是讚美你。”

“他有解釋說我——在協助他嗎?”

“沒有。”

我努力不讓心裏的感覺表露在臉上,但我問的那個問題想必已經清楚地透露出了我的想法。

“可是等他走了以後,我告訴她了。”瑪莉亞·辛補充道,“廢話,你偷偷摸摸地在她的屋子裏瞞著事情,不讓她知道。”她的話聽起來好像在責怪我,不過她接著又喃喃地說,“我以為他會更有擔當的。”她停住,仿佛後悔自己透露出太多內心的想法。

“您告訴她之後,她怎麽說?”

“當然,她很不高興,可是她更怕他生氣。”瑪莉亞·辛猶豫了一下,“她之所以沒有太在意這件事,還有另一個原因,我現在也可以告訴你,那就是她又懷孕了。”

“又一個?”我脫口而出。我很驚訝,在他們這麽缺錢的時候,卡薩琳娜竟還想再要一個小孩。

瑪莉亞·辛對我皺眉。“注意你的言行,女孩。”

“對不起,夫人。”我馬上後悔剛剛說出了那句話,他們家庭人口的多寡輪不到我開口。

“醫生來看過了嗎?”我問,試著彌補。

“不需要,她知道征兆,她經驗夠豐富了。”有那麽幾秒鍾,瑪莉亞·辛的臉上流露出了她的想法——她也在想已經有這麽多小孩了。然後她又變得嚴肅起來,“你做你的工作,別去惹她,也替他做事,不過別在屋子裏到處招搖。你在這裏的位置可不見得穩固。”

我點點頭,眼睛望著她一雙粗糙多節的手把弄著煙鬥。她點燃煙鬥,然後吸吐了幾口煙,過了一會,她咯咯笑起來。

“從來沒有一個女傭給我們帶來這麽多麻煩,上帝保佑!”

星期天,我把梳子拿回去給我母親。我沒告訴她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隻說它太華麗了,不適合放在一個女傭身邊。

梳子事件過後,屋子裏的人對我的態度都有了改變。卡薩琳娜對待我的方式最令人訝異。我本來以為她會比從前更加為難我——給我更多工作、找各種機會責罵我、用盡方法讓我難堪。結果相反,她似乎有點兒怕我。她把畫室鑰匙從她屁股上那一大串寶貝鑰匙中解下來,交給瑪莉亞·辛,再也不去管開門與鎖門的事。她把她的珠寶盒也留在畫室,當需要裏麵的東西時,就叫她母親去幫她拿。她盡可能地避開我。而我明白這一點之後,也盡量不與她正麵接觸。

關於我下午在閣樓裏的工作,她絕口不提。瑪莉亞·辛想必灌輸給她一個觀念——我的協助,可以幫助他畫得更多,從而更能供養她已經有的以及肚子裏的孩子。他責備她沒有教好小孩,這一點讓她耿耿於懷,畢竟這是她首要的責任。於是她開始在他們身上花費比以往更多的時間。不但如此,在瑪莉亞·辛的鼓勵下,她甚至開始教瑪提格和莉莎白讀書寫字。

瑪莉亞·辛還是像以前一樣。不過她對我的態度也有所改變,變得比較尊重。無疑,我仍是一個女傭,但她不會像有時候對待坦妮基一樣,隨隨便便支開我或是忽視我。當然,她還不至於詢問我的意見,但她讓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被排除在這個家庭之外。

坦妮基對我的軟化同樣令我驚訝。我一直以為她看我不順眼,喜歡對我發脾氣。不過,也許她玩累了,也許情勢擺明了他是站在我這邊的,她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表現得與我對立,也許她們都這麽覺得。不管原因是什麽,她不再亂灑東西增加我的工作,也不再壓低嗓門喃喃罵我,或是冷冷地斜眼看我。雖然她沒有刻意與我和好,但如今與她一起工作變得容易許多。

或許有點殘酷,但我覺得自己贏了她一場。她比較年長,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部分,然而他對我的偏愛顯然比她的忠心與經驗更有分量。她一定深深地感受到如此不受重視,但出乎我的預料,她就這樣坦然地接受了挫敗。坦妮基內心裏隻是個單純的人,想要簡單過日子,而最簡單的方法便是接納我。

盡管她母親開始管束得比較緊,但可妮莉亞依舊沒有改變。她是卡薩琳娜最寵愛的女兒,或許因為她的性格最像她,卡薩琳娜總是順著她的意思。有時當她微揚著頭,紅色的卷發擺蕩在臉頰邊,用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望著我時,我會想起瑪提格告訴我可妮莉亞被打時臉上的不屑神情。然後我想,如同我第一天來時的想法:她將是個麻煩。

盡管我沒有表現出來,但我像避開她母親一樣避開她。我不想再激起她惡作劇的念頭。我藏起破瓷磚、我最細致的繡花手帕、母親為我編織的蕾絲領巾,讓她無法利用它們來對付我。

梳子事件之後,他對我並沒有什麽不同。當我謝謝他替我說話時,他隻是搖搖頭,仿佛趕走一隻纏著他的蒼蠅。

反而是我對他有了不同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欠了他,我覺得如果他要求我做什麽事,我將無法說不。盡管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麽要求讓我想說不,但我不喜歡自己現在的處境。

同時,他也讓我感到失望,雖然我不喜歡這麽想。我想要他親自告訴卡薩琳娜,我在協助他,表現出他並不怕告訴她,表現出他是支持我的。

這就是我想要的。

十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當凡·路易文太太的畫接近完成時,瑪莉亞·辛到他的畫室來找他。雖然她一定知道我正在閣樓工作,聽得到她說的話,但她還是直接對他說。

她問他下一幅打算畫什麽,他沒有回答,她接著說:“你一定要畫一幅大一點的畫,裏麵人物多一點,就像你以前常畫的,不要又是一個女人獨自發呆。當凡·路易文來看他的畫時,你一定要向他提出另一個建議,也許是用你以前幫他畫過的主題,再畫對應的一幅。他會同意,他通常都會。這樣他會多付一點來買它。”

他依然沒有回答。

“我們欠了不少債,”瑪莉亞·辛明白地說,“我們需要錢。”

“他會要求她在裏麵。”他說。他的聲音雖然輕,但我仍可以聽見,不過一直到後來,我才了解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所以呢?”

“不,不是那種的。”

“等事情發生了,我們再來操心,不是現在。”

幾天後,凡·路易文和他太太來欣賞完成的畫作。早上,主人和我整理房間,為他們來訪做準備。他把珍珠項鏈與珠寶盒拿下樓給卡薩琳娜,我收拾其他的東西,並擺好椅子。接著他把畫架及畫移到原本設置布景的地方,然後叫我打開所有的百葉窗。

那天早上,我幫坦妮基為他們準備一頓大餐。他們中午到達之後就一起前往畫室,坦妮基負責端葡萄酒上樓。我本來以為我不必見到他們,然而當她回來之後,卻宣布要我幫她一起侍候午餐,而不是由年紀已經夠大、可以和大家同桌吃飯的瑪提格幫忙。“這是我夫人決定的。”她補充。

我很驚訝。上一次他們來看畫時,瑪莉亞·辛還故意要我遠離凡·路易文。不過我沒有這麽對坦妮基說。

“凡·李維歐先生也來了嗎?”我換個問題,“我好像在走廊聽見了他的聲音。”

坦妮基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正在嚐烤鬆雞的味道。“不錯,”她喃喃說,“我的頭可以翹得跟凡·路易文任何一個廚師一樣高。”

趁她上樓的時候,我在鬆雞上又抹了一層油,並撒上一點鹽,坦妮基每次都加得太少。

過了一會,他們下樓用餐,等他們就座後,坦妮基和我開始上菜。卡薩琳娜瞪著我,不善於隱藏心裏想法的她,顯然是很恐懼看到由我來侍候用餐。

主人看起來也仿佛咬到了一顆石頭,他冷冷地望著瑪莉亞·辛,她則假裝漠不關心地舉著她的酒杯。

相反,凡·路易文露齒而笑。“啊,大眼睛的女傭!”他大喊,“我還在猜你跑到哪兒去了。你好嗎,小妞?”

“很好,先生,謝謝。”我低聲說,把一片鬆雞放在他的盤子裏,然後盡可能地迅速移開。不過還不夠快!他的手滑過我的大腿。好幾分鍾後,我還能隱隱感覺到殘留的觸感。

凡·路易文太太與瑪提格對這一切茫然無知,然而凡·李維歐全部看在了眼裏——卡薩琳娜的憤怒、我主人的不安、瑪莉亞·辛的事不關己、凡·路易文不安分的手。當我為他上菜時,他看著我的臉,似乎想從上麵找到答案,搞清楚為什麽僅僅一個女傭卻可以引起這麽多的**。我很感謝他,他的表情中沒有責怪。

坦妮基也注意到了我引起的騷亂,並難得地表現出幫忙的態度。在廚房裏我們雖然沒有明說,但她自動拿淋醬到餐桌上,為客人加滿酒,上其他的菜,讓我留在廚房裏打理東西。隻有最後我們兩個人一起收盤子的時候,我才需要再次回到桌邊。妲妮基直接走到凡·路易文的位置邊,而我則在桌子的另一邊收拾。凡·路易文的眼睛始終跟隨著我。

我主人的眼睛也一樣。

我試著忽視他們的目光,轉移注意力去聽瑪莉亞·辛的談話,她正在討論下一幅作品。“你很喜歡音樂課的那幅畫,對不對?”她說,“為什麽不仿效它,再畫一幅音樂場景的畫呢?上完課後,來場演奏會,也許多一點人在裏麵,三四個音樂家,一個觀眾……”

“不要觀眾,”我主人打斷,“我不畫觀眾。”

瑪莉亞·辛懷疑地注視著他。

“好啦好啦,”凡·李維歐溫和地插入談話,“觀眾當然比不上音樂家本身有意思。”

我很高興他能為主人辯護。

“我不在乎有沒有觀眾,”凡·路易文大聲宣布,“可是我想出現在畫裏,我來吹笛子。”他停頓了一會,然後又開口,“我要她也在裏麵。”我不需要抬頭看,就知道他正指著我。

坦妮基朝廚房輕輕擺了擺頭,我端著收拾好的零星幾件碗盤趕緊逃走,把剩下的留給她。我想看看主人的表情,但我不敢。臨走前,我聽到卡薩琳娜愉快的聲音說:“多麽棒的主意!就像你與穿紅衣服的女傭那幅畫一樣,你還記得她嗎?”

星期天,母親趁著我們兩人獨自在廚房準備午餐時,對我說了一些話。父親那時正坐在外麵,享受著十月底的太陽。“你知道我不聽市場裏的閑話,”她開口說,“不過,當聽到別人提起自己女兒的名字時,很難不去注意。”

我馬上想到是關於小彼特的,但我們在巷子裏做的事還不值得大家閑話,我始終堅持著。

“媽,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我誠實地回答。

“他們說,你的主人將要畫你。”母親繃緊了嘴角,仿佛這些字眼本身讓她的嘴角僵硬。

我停下手邊攪拌燉鍋的動作。“誰說的?”

母親歎口氣,不願意說出無意間聽到的閑話。“幾個賣蘋果的女人。”

看見我沒有回答,她以為我默認了。

“葛裏葉,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媽,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沒有人跟我講過!”

她不相信我。

“是真的,”我堅持,“主人沒有說過,瑪莉亞·辛也沒有說過。我隻是打掃他的畫室,我接近他的畫的機會也頂多是這樣。”

我從沒告訴過她,我在閣樓裏的工作。

“你怎麽能相信賣蘋果的老女人而不相信我?”

“在市場裏麵,大家要是談到什麽人,就算傳的跟真實情況不一樣,通常也都有原因。”母親走出廚房,去叫我父親。那天她沒再提起這件事,但我開始害怕她可能說對了——我將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第二天在肉市,我決定問問彼特老爹這個謠言。我不敢跟小彼特談這件事,既然我母親聽到了閑話,他應該也聽說了,而我猜他會很不高興。雖然他從沒對我說過,但很顯然,他嫉妒我的主人。

小彼特不在攤子上。不用等我開口,彼特老爹自己就先說了。“我聽說什麽啦?”看到我走近,他得意地笑,“畫你的肖像,是吧?很快,你就變得高貴從而看不起我兒子這種人啦。他悶悶不樂地去了牲畜市場,都是因為你。”

“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麽。”

“喔,你還想再聽一次,是嗎?”他提高聲音,“要不要我把它編成一個故事,講給大家聽啊!”

“噓,”我小聲說,在他誇張的言辭背後,我感覺到他對我很不滿,“隻要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麽。”

彼特老爹壓低聲音:“凡·路易文家的那個廚子說,你要和她主人一起為一幅畫擺姿勢。”

“我完全不知道有這件事。”我堅定地表示。但是,即使我這麽說,心裏也很清楚我的話沒有任何作用,就如同對我母親一樣。彼特老爹挖起一大塊豬腎,在手中掂掂它們的重量。

“你對我說沒有用。”他說道。

我等了幾天,才與瑪莉亞·辛談,因為我想看看有沒有人會先告訴我。一天下午,我在耶穌受難室裏找到她,那時卡薩琳娜正好在睡覺,瑪提格帶著妹妹們到牲畜市場玩,坦妮基在廚房裏縫衣服,順便看著約翰和法蘭西斯。

“夫人,我可以跟您談一下嗎?”我低聲說。

“什麽事,女孩?”她點燃煙鬥,隔著煙霧望著我,“又惹麻煩了?”她聽起來有點疲倦。

“我不知道,夫人,但是我聽說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們也老是聽說奇怪的事。”

“我聽說——有一幅畫要畫我,與凡·路易文先生。”

瑪莉亞·辛咯咯笑。“沒錯,那是一件奇怪的事。市場裏的人都在談,對不對?”

我點點頭。

她躺回椅背,從煙鬥裏噴出一口煙。

“我問你,你覺得自己在這樣的一幅畫裏麵怎麽樣?”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覺得怎樣,夫人?”我呆呆地重複。

“我不會花時間去問別人這個問題,比如說,坦妮基。當他畫她的時候,她就高高興興站在那裏倒牛奶,倒好幾個月,腦子裏什麽也沒有多想,上帝祝福她。而你——不,你腦子裏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可是你不說。我很好奇它們是什麽。”

我說出了一件合理的事,我知道她會了解。

“夫人,我不想與凡·路易文先生一起擺姿勢,我認為他的意圖並不光明正大。”我僵硬地說。

“隻要是碰到年輕女孩,他的意圖從來都不會光明正大。”

我的雙手不安地在圍裙上擦拭。

“看起來你好像有一位擁護者在捍衛你的清白,”她繼續說,“你不願意與凡·路易文一起擺姿勢,我女婿更不願意畫你們兩個在一起。”

我鬆了一口氣,而且沒有刻意隱藏這一點。

“不過,”瑪莉亞·辛警告,“凡·路易文是他的讚助人,他有錢有勢,我們得罪不起他。”

“您會怎麽告訴他,夫人?”

“我還在想。這段時間你得忍耐謠言,別回答它們——我們可不想凡·路易文聽到市場裏的傳言,說你拒絕跟他一起擺姿勢。”

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不自在。

“別擔心,女孩。”瑪莉亞·辛粗聲說,把煙鬥敲在桌上好弄鬆煙灰,“這件事,我們會處理。你就低頭回去做你的工作,一個字也不要對別人說。”

“是的,夫人。”

雖然如此,我還是告訴了一個人。我覺得我必須說。

要找到小彼特很容易。那一整個星期,牲畜市場都在舉行拍賣,經過整個夏天和秋天,動物們在鄉下被喂得又肥又胖,正好趕在冬天開始之前進屠宰場。彼特每天都去拍賣會場。

那天下午和瑪莉亞·辛談過後,我溜出門,到位於奧蘭迪克角落的市場去找他。因為拍賣是在早上舉行,所以那裏比較安靜。這個時候,許多牲畜已經被它們的新主人帶走了,男人站在沿著廣場排列種植的槭樹下數錢,討論剛才的交易。樹上的葉子已經轉黃並落在地上,和我還沒到市場前大老遠就聞到的糞便及尿水混在一起。

小彼特和另一個男人坐在廣場邊緣一家酒店的外麵,他前方擺著一大杯麥酒。他聊得很起勁,沒有注意到我靜靜地站在他桌邊。反倒是他的同伴抬起頭,推了推彼特。

“我想跟你談一下。”我說得很快,彼特甚至來不及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的同伴馬上跳起來,讓位置給我。

“我們可以走一走嗎?”我指了指廣場。

“當然。”彼特說。他向他的朋友點點頭,然後跟著我走過馬路。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無法判斷他到底高不高興見到我。

“今天的拍賣如何?”我笨拙地問,我一直不善於閑話家常。

彼特聳了聳肩膀,他抓住我的手肘,引我繞過一堆糞便,然後放開了手。

我放棄了。

“市場裏有關於我的傳聞。”我直率地說。

“那裏時常會有每個人的傳聞。”他的回答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們說的不是真的,我不會和凡·路易文在同一幅畫裏。”

“凡·路易文喜歡你,我爸告訴我的。”

“可是我不會和他在同一幅畫裏。”

“他很有勢力。”

“你要相信我,彼特。”

“他很有勢力,”他重複,“而你隻是個女傭。你覺得誰贏得了這局牌?”

“你覺得,我會變得跟穿紅衣的女傭一樣下場?”

“除非你不喝他的酒。”彼特不帶感情地凝視著我。

“我的主人不想把我跟凡·路易文畫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我不情願地說,我一直不想提到他。

“那好,我也不想要他畫你。”

我停下來,閉上眼睛。窒悶的動物氣味開始讓我感到頭暈。

“葛裏葉,你正陷入你不該去的地方,”彼特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他們的世界和你的不同。”

我張開眼睛,從他身旁退後一步。

“我來這裏,是想要解釋那個謠言是錯的,不是來受你指責的。現在我很後悔自己是在白費力氣。”

“別這樣,我確實相信你。”他歎了口氣,“可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完全控製不了,相信你也明白。”

看到我不回答,他又說:“如果你的主人真的要畫一張你與凡·路易文在一起的畫,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拒絕嗎?”

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然而找不到答案。

“謝謝你提醒我,我有多麽無助。”我尖銳地回答。

“和我在一起,你就不會無助,我們可以自己開店,自己賺錢,掌管自己的生活。那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看著他,看著他明亮的藍眼、他金黃的卷發、他熱切的臉孔。除非我是傻子,否則怎會遲疑。

“我不是來這裏談這件事的,我還太年輕。”我找了老借口。總有一天,我會老到不能再用它。

“我從來搞不清楚你心裏在想什麽,葛裏葉,”他再一次嚐試,“你永遠是那麽安靜又心平氣和,你從來都不說。不過你心裏藏著事情,有時候我可以從你的眼睛裏看到。”

我撫平頭巾,手指摸了摸額頭,檢查有沒有溜出來的頭發。“我隻想告訴你,不會有這樣的一幅畫,”我下結論,不理會他剛才說的話,“瑪莉亞·辛向我做了保證,不過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如果他們在市場裏向你打聽我的事,什麽都別說。不要為我辯護,不然傳到凡·路易文耳朵裏,你的話反而會害了我。”

彼特不悅地點點頭,踢開一小撮幹草。

他不會永遠這麽講道理,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放棄的。

為了酬謝他的理解,我讓他帶我到牲畜市場外麵兩棟房子間的暗巷裏,允許他的手掌滑下我的身體,揉捏任何有曲線的部位。我試著享受他的撫摸,但剛才的動物氣味仍讓我反胃。

不管我是怎麽對小彼特說的,我對瑪莉亞·辛保證我不會在畫裏出現的這個承諾並沒有信心。她是個厲害的女人,很懂得做生意,狡猾而自信滿滿,然而她不是凡·路易文。如果他要求,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麽能力可以拒絕。他想要一張他太太直視著畫家的畫,我主人畫了,他曾經想要一張穿紅衣服的女傭的畫,也得到了。如果他想要我,為什麽他不會得到呢?

有一天,三個我沒見過的男人運來一台大鍵琴,它牢牢地綁在車上,他們後麵跟著一個男孩,手裏抱著一隻比他還高的低音提琴。這不是凡·路易文的樂器,而是他從一個喜好音樂的朋友那裏借來的。當他們費力把大鍵琴搬上陡峭的樓梯時,全家人都圍過來看。可妮莉亞站在正下方——如果他們不小心失手,琴就會直接砸到她身上。我想伸手拉她回來,如果是別的小孩,我不會有絲毫猶豫。但可妮莉亞……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最後是卡薩琳娜堅持要她退後到安全的地方。

琴搬上樓後,他們把它移到畫室,我主人指示他們怎麽擺放。等他們離開之後,他下樓叫卡薩琳娜,瑪莉亞·辛跟著她上樓,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聽見彈奏大鍵琴的聲音。女孩們在樓梯上坐下,我和坦妮基則站在走廊裏傾聽。

“是太太在彈,還是夫人在彈?”我問坦妮基。在我看來,兩個人好像都不可能,因此我想或許是他在彈,隻是想要卡薩琳娜在場聽。

“當然是年輕太太。”坦妮基細聲道,“不然你以為他叫她上樓幹嗎?年輕太太很厲害的,她從小就開始彈了。不過,當她爸爸和夫人分開之後,他們的琴留給了他。你難道從沒聽過年輕太太抱怨沒錢買樂器嗎?”

“沒有。”我想了一會,“你認為他會畫她嗎,在凡·路易文的那幅畫裏?”坦妮基一定聽說了市場裏的傳聞,但她什麽都沒跟我說起。

“喔,主人從來不畫她,她根本坐不住!”

接下來的幾天,他搬了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安置在布景中,然後打開大鍵琴蓋,露出琴蓋上畫著岩石、樹和天空的風景畫。他在桌上鋪了一塊桌布作為前景,然後把低音提琴平放在桌腳邊。

一天,瑪莉亞·辛叫我到耶穌受難室。“好了,女孩,”她說,“今天下午我要你去替我跑腿,去藥房拿一些接骨木花和牛膝草——法蘭西斯在咳嗽,天氣又開始轉涼了。然後去裁縫老瑪莉那裏拿點兒毛線,剛好夠**莉蒂領巾的分量就好,你沒注意到她的領巾已經脫線了嗎?”她頓了一下,仿佛在計算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要花上多少時間。

“再去約翰·瑪爾家,詢問他哥哥什麽時候會來台夫特,他住在瑞耶佛塔附近,那裏離你父母家很近,對吧?你可以順道回去看看他們。”

除了星期天之外,瑪莉亞·辛從來不準我回家看望父母,於是我猜:“凡·路易文今天要來嗎,夫人?”

“別讓他看見你,”她冷冷地回答,“最好是你根本就不在屋裏,這樣,如果他問起你來,我們可以說你出門了。”

突然之間,我很想大笑。在凡·路易文麵前,我們——甚至包括瑪莉亞·辛,我們就像被狗追著跑的兔子。

那天下午,母親看到我時非常驚訝。很幸運,有一位鄰居正好來家裏拜訪,她沒有機會問我太多問題。父親則沒有那麽好奇,自從我離家、自從阿格妮絲死後,他變了很多,對於街道外麵的世界,他不再那麽好奇。他極少問我奧蘭迪克或市場裏發生的事情。唯一仍讓他感到興趣的隻有畫。

“媽,”在火邊坐下後我說,“我的主人現在正開始著手你上次問到的那幅畫,凡·路易文剛剛到家裏來,主人今天會把布景安排好,畫裏會出現的人也都到齊了。”

我們的鄰居是一個眼睛閃爍的老女人,特別喜歡街坊閑談,聽到我的話後,她緊盯著我,仿佛我在她麵前放了一盤烤雞。母親皺了皺眉——她知道我在做什麽。

就是這樣,我心想,這樣就可以平息謠言。

那天晚上,他的情緒有點失控,晚餐時我聽見他打斷瑪莉亞·辛的話。稍晚時候,他出門了,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酒味。當我爬上梯子要去睡覺時,他走了進來。他抬頭看著我,臉色通紅而疲倦。他的表情並不是憤怒,而是無力,像是一個樵夫剛發現他必須砍伐一整片的林木,或是一個女傭麵對著堆積如山的髒衣服。

隔天早上,畫室裏看不出任何線索,可以幫助猜測前一個下午發生過什麽事。椅子動過了,一張移向大鍵琴,另一張背對著畫家。椅子上放著一支笛子,左邊的桌子上則擺著一把小提琴,低音提琴仍平躺在桌子的陰影下。從這樣的安排中很難看出畫中到底會有幾個人。

後來,瑪提格告訴我,凡·路易文帶了他的妹妹及他的一個女兒過來。

“他女兒幾歲?”我忍不住問。

“十七歲吧,我猜。”

和我同年。

幾天後,他們又來了。瑪莉亞·辛吩咐我去更多的地方跑腿,並叫我在早上的時候自己到外麵去找事情做。我想提醒她,我不能每次他們來作畫的時候都躲在外頭——天氣越來越冷了,實在不適合在外麵閑晃,而且我的工作真得很多。然而我什麽都沒有說,我有一種直覺,覺得某件事情很快就會改變,我隻是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能再回我父母那裏——他們會以為出了什麽事,然而要是我向他們解釋沒什麽,他們隻會往更壞的地方想。相反,我去了法蘭的作坊。自從那一次他問我屋子裏的貴重物品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他的問題惹惱了我,此後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去找他。

守門的女人認不出我。當我告訴她我來找法蘭時,她聳聳肩然後走開了,沒有給我任何指示,人就離開了。我走進一棟矮房子裏,幾個和法蘭同樣年紀的男孩沿著長桌坐在板凳上,正在畫瓷磚。他們畫的隻是很簡單的線條,完全不同於我父親的瓷磚上那種優美的風格。許多人畫的甚至不是主要的圖案,而隻是瓷磚角落裏的一些葉子和藤蔓的裝飾花紋,空下中央的部分留給畫技更純熟的師傅來填滿。

我的出現立刻引發了一陣響徹雲霄的口哨,我幾乎要伸手捂住耳朵。我走上前去,問離我最近的一個男孩,他知不知道我弟弟在哪裏,他紅著臉低下了頭。雖然他們很高興我打斷他們的工作,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回答我的問題。

我找到另一棟比較小也比較悶熱的建築,窯爐就設置在那裏。屋子裏隻有法蘭一個人,他光著上身汗流浹背,臉上帶著冷酷的表情。他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變得結實許多,他已經是個男人了。

他的前手臂及手掌上綁著毛巾,看起來有點笨拙,但當他從窯爐裏拉出排滿瓷磚的鐵盤時,他技巧熟練地把它們一片片移出來而沒有燙到自己。我不敢叫他,怕他會嚇一跳而不小心失手打翻鐵盤,不過他在我開口前先看到了我,並且馬上放下了手裏的盤子。

“葛裏葉,你來這裏幹嗎?媽媽或爸爸出事了嗎?”

“沒有,沒事,他們很好,我隻是過來看看你。”

“喔。”法蘭扯掉手上的毛巾,用一條布抹了抹臉,然後拿起杯子灌了一口麥酒。他靠在牆邊,舉起手來轉了轉肩膀,就像那些剛從運河貨船上卸完貨的男人一樣運動疼痛的手臂伸展肌肉。我以前從沒看過他有這樣的動作。

“你還在窯爐邊工作嗎?他們沒有把你調去做別的事?比如說上釉或是畫圖,像另一棟房子裏那些男孩一樣?”

法蘭聳聳肩。

“可是那些男孩跟你同年,你不是應該……”他臉上的表情讓我說不下去了。

“這是處罰。”他低聲說。

“為什麽?處罰什麽?”

法蘭不回答。

“法蘭,你得告訴我,不然我就跟爸媽說你惹了麻煩。”

“我沒有惹麻煩,”他很快回答,“我惹老板不高興了,就是這樣。”

“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讓他老婆不高興的事。”

“什麽事?”

法蘭猶豫了一下。

“是她先開始的,”他緩緩地說,“她表示她的意思,你懂吧?可是,當我向她表示意思時,她跑去告訴了她丈夫。他之所以沒趕我出去是因為他是爸爸的朋友,所以現在我被派到窯裏,直到他氣消了才能回去。”

“法蘭!你怎麽會這麽蠢?你明知道她不是你們這一類的。為了這種事,你讓自己差點被趕出去!”

“你不明白這是種什麽生活,”法蘭喃喃說,“在這裏工作,累得半死,又無聊,我隻不過是想,說不定有這種可能。你沒有權利批評我,你有你的肉販,你會嫁給他,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你可以很輕鬆地指責我應該過哪種生活,可是我眼前看得到的隻有數不完的瓷磚和做不完的工作,為什麽我不可以喜歡上我眼前的一張漂亮臉蛋?”

我想反駁,想告訴他我都懂。在夜裏,我有時會夢到堆得像山一樣高的髒衣服,無論我怎麽搓洗怎麽熨燙,就是不會減少。

“是大門口的那個女人嗎?”相反,我問。

法蘭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口麥酒。我腦中浮現出她的一張臭臉,無法理解這樣的臉孔如何能誘惑他。

“總之,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他問,“你不是應該在天主教區嗎?”

我本來已經準備好理由——我正好到這一區來為家裏買東西,來解釋我為什麽會來這裏,然而我弟弟的事情讓我很難過,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把凡·路易文和畫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向他吐露真相使我覺得輕鬆不少。

他專心聽著,等我說完後,他下結論:“看吧,我們其實差不多,都有地位比我們高的人對我們感興趣。”

“可是,我並沒有迎合凡·路易文,我也沒有這個意思。”

“我不是說凡·路易文。”法蘭說,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狡猾。

“不,才不是他,我是指你的主人。”

“跟我主人有什麽關係?”我大喊。

法蘭微笑。

“好啦,葛裏葉,不要到時候讓自己難堪。”

“閉嘴!你在暗示什麽?他從來沒有……”

“他不需要。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你想要他。你瞞得過爸媽還有你那個賣肉的男人,可是你瞞不了我,我比誰都了解你。”

是的,他比誰都了解我。

我張開嘴,可是說不出話來。

雖然是十二月,天氣很冷,我卻飛快而急躁地從法蘭那裏離開了。結果回到天主教區的時間比原本預期的提早了許多。我走得全身發熱,於是解下包著頭的披肩來冷卻我的臉。當走進奧蘭迪克時,我看見主人與凡·路易文正朝我走來,我垂下頭橫穿街道,以為這樣就可以從我主人那側經過,而不會與凡·路易文擦肩而過。然而我橫穿街道的動作反而讓凡·路易文注意到了我,他停下來,迫使我主人不得不跟著停下腳步。

“你——大眼睛的女傭,”他轉向我喊道,“他們告訴我你出門了,我猜你是在躲我。你叫什麽名字,小妞?”

“葛裏葉,先生。”我低著頭,眼睛盯著主人的鞋子。它們又黑又亮——那天早上,瑪提格剛在我的指導下把它們擦亮。

“嗨,葛裏葉,你在躲我嗎?”

“噢,沒有,先生,我去采買東西。”我舉起手中的籃子,裏麵是我去找法蘭之前替瑪莉亞·辛買的東西。

“那麽,我希望我能更常看到你。”

“是的,先生。”他們身後站著兩個女人,我偷偷看她們的臉,猜想她們就是一起為畫擺姿勢的女兒和妹妹。凡·路易文的女兒正瞪著我看。

“我希望你沒忘記自己的承諾。”凡·路易文對我主人說。

主人像個木偶般猛然搖頭。“沒有。”過了一會兒,他回答。

“那好,我猜在我們下次來之前,你已經開始動手了。”凡·路易文的微笑讓我打了一個寒戰。

接下來是很長的沉默,我朝主人瞥了一眼,他正努力保持平靜,然而我知道他非常憤怒。

“是的。”他最後開口,眼睛望著對麵的房子,他沒有看我。

我不明白街上的這段談話是什麽意思,但我知道與我有關。第二天我才發現是什麽樣的關係。

那天早上,他咐吩我下午的時候到畫室來。我原本以為他已經開始了音樂會的畫,所以需要我幫忙弄顏料。當我來到畫室的時候他不在那,於是我直接爬上閣樓。磨顏料的桌子空無一物——沒有東西擺出來要我做。我爬下樓梯回到畫室,覺得自己有點蠢。

這時他已經進來了,站在畫室裏,望著窗外。

“葛裏葉,請坐下。”他背對著我說。

我在大鍵琴旁的椅子上坐下,沒有碰它——我從沒碰過一件樂器,除了打掃的時候。我等著他,一邊研究掛在後牆上的畫,這兩幅畫是他刻意為了音樂會的布景而擺放的,左邊是一幅風景畫,右邊的畫有三個人——一個女人吹著笛子,身上穿的衣服袒露出大半個胸部,旁邊一位男士手臂摟著她,還有一位老婦人。老婦人伸出手,準備接過男人遞來的錢幣,他正要買這個女人出場。這幅畫是瑪莉亞·辛的,她曾告訴我畫的名稱叫《老鴇》。

“不是那張椅子,”他已經從窗邊轉過身來,“那是凡·路易文的女兒坐的位置。”

如果這幅畫裏有我,我心想,那麽我會坐在哪兒?

他搬來另一張雕著獅子頭的椅子,斜斜地放在畫架旁邊,麵向窗戶。

“坐這兒。”

“您打算做什麽,先生?”我問,坐下來。我迷糊了——我們從沒坐在一起過。我微微發抖,盡管並不覺得冷。

“別說話。”他打開一扇百葉窗,光線直接落在我臉上。

“看著窗外。”他朝畫架旁的椅子坐下。

我凝望著新教教堂的尖塔,吞了口口水。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下顎僵硬起來,瞳孔擴張。

“現在看我。”

我轉過頭,越過左肩朝他望去。

他的眼睛扣住我的眼睛。我什麽都沒辦法想,隻知道它們的灰色像一隻牡蠣殼的內側。

他仿佛在等待什麽。我的臉開始緊繃,我怕我沒能給他原本想要的。

“葛裏葉。”他輕柔地說。這句就夠了,我的眼裏溢滿了淚水,但沒有流下來,現在我明白了。

“對,不要動。”

他決定要畫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