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覆巢
然而這些人心中這個問題卻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如果一定要說有答案的話,那麽答案就是下麵兩個字:
“住手!”
此話出自匆匆趕來一個人的口中.
一個有分量喝止賈政的人的口中!
賈赦!
曾經欠過寶玉人情的賈赦.接到管家何老四的急報,終於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候趕了過來!隻要他晚來一步,那麽勢必是寶玉暴起動手,破臉當場,血濺五步的失控場麵!
作為榮府直接襲爵之人,又是長兄,哪怕賈政官居三品,其女貴為宮中元妃,在家中也不能與兄長正麵相抗!
就這麽一打岔間,何老四已帶了幾名粗壯家丁趕上,將寶玉自那兩名大漢手上搶了出來.
而看此時賈政此時怔怔看著手中麻繩的神情,卻帶了七分迷惘,兩分悔恨,甚至還有一分輕鬆.呆滯的站立半晌.
趙月林麵肌抽搐了幾下,踏上幾步,在以手撐案,頹然歎息的賈政的耳邊急道:
“姑夫….”
賈政忽然抬手,疲累無比的緩緩道:
“我累了,先要歇歇.”
又抬眼神情複雜的望了望寶玉,猶豫了一下.
“此事,以後再議把.”
說完也不和在場的賈赦一幹人等打招呼,轉身便向臥室中行去,看他走路時候頹廢衰弱的模樣,竟似一下子衰老了整整十年!
賈政既然虎頭蛇尾,先行離去,趙姨娘與趙月林哪怕是再欲置寶玉於死地,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凶了——畢竟此地乃是賈府而不是荒郊野外!——
隻得滿心不甘的看著他隨賈赦離去.
一路行來,寶玉這才從何老四的口中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原來就在自己那日早上離開不久,賈政便帶了這趙月林一幹人等回來,怒氣衝衝的徑直去王夫人處,兩人大鬧一場,以至於王夫人幾欲投繯自盡,連賈母在旁似乎也有難言之隱,不便相勸.鬧得如此熱烈,偏生夫妻失和的具體事項兩人都緘口不語,大約隻有賈母知道個大概.
後來虧得鳳姐出麵,串通了城外水月庵中的尼姑,說是菩薩托夢顯靈,這才將賈母與王夫人哄去燒香,調整心情.而後賈政又聞說襲人曾隨寶玉在外拋頭露麵,傷風敗俗,有辱門風,大發雷霆,氣將便出在怡紅院中人身上,大肆整頓,連晴雯也因為挺身而出為襲人辯解的份上,慘遭池魚之殃.此時黛玉,寶釵連同李紈,鳳姐等人俱一同隨了去拜佛,因此竟無人敢出來說上一句公道話!
聽到這裏,饒是麵對漕幫那咄咄逼人的攻勢,仍然表現得老辣深沉的寶玉終於忍耐不住,麵色鐵青的開口詢道:
“襲人,晴雯究竟如何?”
一直行在前麵的賈赦聞言不禁回頭過來,皺起眉頭教訓道:
“難怪你父親素來不喜你,年紀輕輕一腔心思就放在這些丫頭身上,若你肯好生用功,以你的機智才幹….唉,璉兒是拍馬也及不上你的了.”
天下父母之心均是一樣,說起自己兒子,賈赦頓時也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受.寶玉深知自扇子一案後,賈璉便被大受刺激的賈赦整日拘押在書房中,嚴命他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豈不知讀書也是要靠天分與自身努力的.
賈赦見寶玉不說話,也隻道他方才因為險遭父親勒死,嚇得心神俱遭重創,也不來深究於他,歎息一聲,安排了間靜室給寶玉住下,讓他有事便找何老四.自己一麵搖頭歎息一麵去把玩扇子去了,心中兀自在納悶:
“老二不知道怎麽想的,似寶玉這等兒子都不滿意,竟要拿來勒死!照這樣說來,我家裏那個孽障豈不早死了一萬次?不行,今後還要以此事為例,對那孽障嚴加督促!”
……
賈赦走後,寶玉閉目出神了半晌,何老四乃是去過聚賢莊的,加上平日裏聽到的一些風聲,深知寶玉的勢力何等龐大強悍,因此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
今日回家後短短數個時辰,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饒是以寶玉的天分,在心中將千頭萬緒一一理清後,也整整花了小半個時辰,睜開眼睛,對何老四笑道:
“今日可是多虧了你.”
說著便打賞了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饒是何老四幹這管家多年,常常也在帳目上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目睹如此巨款還是駭了一跳.連連擺手推辭,寶玉目光轉寒,冷冷道:
“莫非要我跪下求你才肯收?今天你這件事情辦得很好,我承你的情,這是你應得的,何況皇帝不遣餓兵!我還有事要你做.”
何老四被他這麽一看,似乎五髒六腑都被看了個通透,頓時心中一驚,忙乖乖的接了.臉上還是掩蓋不住喜悅之色,點頭哈腰的詢道:
“二爺還要我辦什麽事?小人自是義不容辭!”
寶玉沉吟了一回兒,輕聲道:
“首先,你親自連夜去我莊上,將園子裏發生的事情對賈詡說了,記住,隻許對賈詡說.就是前兒辦喜事我給你介紹的賈軍師.”
這等小事,何老四自然連聲應了.
“其次,你派幾個伶俐點的家人隨在我身邊,我要去看看襲人她們,雖說趙月林帶來那些人無故不能進園子,但還是小心點好.”
何老四擔當大管家已有十餘年了,雖已入夜,等閑十來個家丁還是使喚得動的,頓時找了五六個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壯漢來,要他們聽寶二爺使喚,這人做管家多年,行事也是麵麵俱到,叫人來的路上便每人打賞了五兩銀子,言明是寶二爺賞他們買酒的.
這些人往日裏巡邏一夜不到三分銀子,此時得了大彩頭,自然一個個精神抖擻,拍著胸脯要幫寶二爺出這口鳥氣.
其實寶玉帶這些人在身邊,純粹是起一個掩人耳目的作用.經曆了兩度刺殺的他,不得不考慮到趙月林買通武林高手來暗殺他的重要性,有這些人在一起,一旦見了血,他趁亂出手,旁人便難以摸透他的虛實.
而何老四也是他布下的一著棋子,那一千兩銀子,其實有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何老四的賣命錢!寶玉自問若是自己與趙月林位置互換,在首次未能得手的情況下,定然會派人監視賈府中出入的一切可能通風報信的人物,旨在斷絕目標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何老四,便起到了試探趙月林實力的關鍵作用!當然,若是寶玉的推斷成立,他未必就會死,不過勢必遭受嚴刑逼供,以從他口中挖出一切有用的東西!——
而將來無論何老四是死是活,都將成為寶玉全麵反攻時候手中掌握的有利籌碼!——
敵人若沒有破綻,那麽我就給他製造一個破綻!
這便是寶玉的為人原則!
至於將消息傳遞出去的事,就交給事前早已約定,每日子夜都會前來巡視的淩遠天把.
寶玉的唇角綻出一抹冷冷的微笑.
“趙月林,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聖!”
……
一切卻都是那麽的平靜,
平靜得完全出乎寶玉的預料.
帶著五名家丁的寶玉回到了怡紅院,見裏麵已是一片狼籍——白日裏趙姨娘以丟失了東西為名,派那一房裏的人前來大肆抄檢,搜掠,好好一個精致院子,被鬧騰得不成模樣!
見寶玉無恙出現在她們的麵前.麝月,秋紋等丫頭俱是眼中含淚.那些小丫頭早哇的一聲哭了出,平時寶玉最得賈母,王夫人寵愛,帶累他房中的丫頭都沾了不少光,此時見寶玉倒黴,雪中送炭的一個都沒,落井下石的倒著實不少!這幾日她們所受的委屈實在太多了,但都憋在心中層層堆積.此時大哭出來,實在是宣泄的一種表現.
麝月含著淚水給寶玉端上茶來:
“二爺你沒事就…就好!”.
說到後麵,她也是語帶哽咽,動了感情.寶玉卻深吸了一口氣,手卻在微微的顫抖,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麵無表情的道:
“我回來,不是為了喝茶的,誰帶我去尋襲人晴雯她們?”
好在襲人晴雯兩人挨打之事大觀園中鬧得沸沸揚揚,而素日裏寶玉雖然嚴格,倒也是恩威並施,固然有不少人記恨於他,卻也有不少受過他賞賜,記得好處的.那兩個丫頭也是運數不錯,日裏施罰的便是曾受過寶玉恩惠,為人厚道的一個嫫嫫.當下她聽得說寶二爺回來了,徑直要尋襲人晴雯,便自告奮勇的帶他前去.
那婆子帶著,整整行了盞茶工夫,看看都抵近園子邊了,這才住腳,指著一所半舊不新的房舍道:
“襲人家中聽說了此事,她哥哥花自芳與嫂子都不上門,還好晴雯有個姑舅哥哥念舊,將兩人接了過去在他家,但他哥哥卻專好吃酒,媳婦也難免在外風流.兩人雖有個容身之處,卻也無人照應,唉….”
寶玉卻等不得她在那裏唏噓感慨,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去.掀開門口的草簾,一眼就看見襲人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被褥破爛,淒涼萬狀.一時間,回想起這兩個女孩子對自己的好處,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寶玉也覺得眼眶潮潤,動了真情!
他命人守在門外,輕輕坐到炕沿上,撫弄二女柔順的頭發,見兩人本來俏麗的容顏上滿是蒼白憔悴之色,心裏又痛又憐.睡在蘆席土炕上.
當下襲人因受打之後著了風,又受了晴雯哥嫂的閑言碎語,病上加病,傷上加上,直咳了一日,剛剛才沉沉睡著.而晴雯傷勢頗輕,身子也壯健些,聽得旁邊有響動,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指甲都陷入了肉裏數分,直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
“我們…我們隻當這輩子再不得見你了。”
接著便也咳個不住,寶玉臉上肌肉微搐,柔聲安慰道:
“好妹子,你放心,我既然回來了,就容不得你受這等苦楚!”
此時襲人也被驚醒,睜眼一看是寶玉,頓時軟弱無力的拉住他的衣衫,似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一時間卻被氣噎在喉裏,眼中珠淚滾滾而落,哪裏說得出話來?當此情形,當真有“持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哽咽”的意境!
晴雯見狀大驚,忙扶住襲人,又是抹胸又是捶背,急聲道:
“快把那茶倒半碗來.她渴了這半日,我又傷了腿,叫半個人也叫不著.若是悶了氣怎生是好?”
寶玉霍然起身,急尋了半日問道:“茶在那裏?‘;
晴雯道:“那爐台上就是。”
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四處去找杯子——哪裏覓得著這東西?隻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隻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複又擦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
晴雯扶枕道:“快給她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裏比得咱們的茶!‘;
寶玉聽說,心中越發傷痛,先自己嚐了一嚐,並無清香,且無茶味,隻一味苦澀裏帶了些雜味而已.嚐畢,方遞與晴雯.隻見襲人一點一點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飲下去了.
最珍愛的人竟受到如此對待,寶玉此時心中的盛怒,實在已達到了極點,若非理智在竭力克製,早已不顧一切奔將出去,讓那趙月林抱嚐人間苦楚,以最殘酷的手段折磨一千次再死!
連昏黃的燈焰也隨了寶玉心中那蓬勃的殺氣忽明忽暗的不住閃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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