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遊興(下)
一路行去,愈靠近秦淮河,便愈是擠擁,人頭攢動,看那萬人空項的模樣,不要說車馬想駛將入去,就是人能勉強塞擠進去都絕非易事.空氣裏沸騰著一種熱切的激動,隻聽得旁邊人隻是嚷:
“要開始了……讓讓…….方雲兒姑娘要開始與那北地來的的蘇小小開賽了……..”
“可不是,北邊來的已連勝了三場,若是再輸下去,那個什麽…….”
“花魁!”
“對對,還有天下第一的匾就得讓人拿走了.”
寶玉心下大奇,向吳用詢問究竟,原來金陵秦淮與京師八大胡同各自持掌南北青樓之牛耳,俗話說,同行之間乃是冤家,為了分出勝負,每年兩地均會派出當紅姑娘比賽十場,項目為歌舞等,勝利場次多者可贏取那塊天下第一的牌匾.
比賽采用循環淘汰製,先決出牌匾的南北歸屬,再由各位清倌人當場獻藝,贏取花魁桂冠.
此事已舉辦了數十年,素來便為好事者津津樂道,而天下第一的稱號已由秦淮河連續奪得了兩屆,此次八大胡同攜當今風頭最熱的蘇小小前來,數日前在試演裏以一人之力,全勝三場,大有一雪前恥之勢.
寶玉聞言歎息道:
“原來煙花之地,也難逃名利二字的羈袢啊.”
說話間人潮湧動,越發擁擠.連李逵這等蠻人上前擠了半晌,也是無功而返,寶玉他們隻得相視苦笑.吳用忽然眼前一亮,指著河旁碼頭一支孤零零的小船道:
“公子,地上擠,水上的人總沒那麽多把.”
一行人大喜之下,正待行過去雇船,不料斜刺裏撞出一幫人來,捷足先登,吆喝著上了船.一行人隻得相視苦笑,李逵更是牛眼瞪起,挽起衣袖,看架勢很想將那些家夥徑直拉下船來,隻是寶玉向來嚴令屬下不得仗勢欺人,這才沒有將行動付諸實施.
忽然間那船家與登船人吵了起來,遠遠的傳了過來:
“……..錢…….不夠…….不載了!”
寶玉見事有轉機,忙帶人行了過去,原來這船家嫌先來那群人渡資給得太少,因此拒絕開船.寶玉好奇詢道:
“船家,到大中橋多少錢?”
那尖嘴猴腮的梢公見又來了主顧,一雙賊眼一轉,膽氣更壯,大聲道:
“今日實不相瞞,足要三十兩銀子!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概不講價!”
對麵那群人中一名為首打扮的公子怒道:
“你這廝好生奸猾,平日裏坐過去不過半兩銀子罷了,眼前背轉身就又漲了五兩.”
寶玉卻明白奇貨可居的道理他販賣私鹽也是以此贏利的因此對於船家的敲詐也不以為意,甩手便擲了一個三兩重的金錁子過去,不耐煩道:
“行了行了,不相幹的人下去,船家快開船了.”
那梢公手忙腳亂的將那錠金子接在手裏,拿牙咬了咬,笑得嘴都合不攏來,獻媚道:
“是是是,公子坐穩了.”
此時先來那群人卻不依了,出來數人拉住船頭怒喝道:
“你這廝哪裏來的!竟然敢在大爺麵前顯擺!”
寶玉嘻嘻笑道:
“本公子什麽都沒,就是有錢,專喜歡拿錢砸人,你不服?”
那群人未料到寶玉如此回答,又急又怒,一聲呼喝,立刻便衝上來幾人意圖拳腳相向.寶玉不以為意,輕輕抬了抬眉背後那黑旋風乃是何等人物,整日裏無事也要生出些是非來,何況是欺到他頭上?早已按耐不住這廝卻是最受不得鳥氣的.眼見得寶玉首肯,心喜非常!衝將出來.
衝上來那幾人忽然見寶玉身後霍然冒出一個龐大的黑影,凶神惡煞的反撲過來.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本來十分的膽氣畏縮成了三分,李逵這等粗人一把捏住為首的,一頓雨點也似的拳腳下來,打得殺豬般的慘叫連喊.餘人頓時轟然逃竄.
寶玉忍住笑,見打得差不多了,怕鬧出人命,忙喚李逵上船,那黑廝把人痛打一頓,心懷大暢.欣然領命.
或許因為是晚間把,秦淮的水漾漾的綠著,在夜色的烘托下,純透得毫無一絲渣滓,漿輕輕的插入水裏,緩緩後撥,水聲嘩嘩的清晰在耳旁,再看著岸上密密實實的人群,分外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清爽快意.
沿路上聽來斷續的歌聲,經過夏夜的微風與略燥的暑氣,很有些絲絲的嫋婀.此時李逵卻袒了胸扇著風大踏步行來船頭,不耐煩道:
“什麽鳥地方,行了半日還未到!”
說話間,前方燈火輝煌通明,連水影也蕩蕩的透出繁華喧囂來兩艘豪奢巨型彩色樓船並排在一起,一紅一綠,之上絲竹靡靡,載歌載舞,卻正是到了此行目的地:
大中橋.
那女子幽柔憂鬱的歌聲,也隨之傳了過來.
寶玉仰頭看去,隻見歌聲來自於綠色樓船上一名女子,穿棗紅色的雲肩,黛綠趁兔白的深衣,縟裙嫋嫋,其實也沒什麽裝扮,就坐在披著月色燈意的琴幾前,和著簌簌點落的繽紛彩花,隻覺得她纓絡灼燦,寶珠生輝,連帶身旁站的婢仆打扮的少女,雖臉容看不真切,也粘帶覺似眉目皎好,沾風帶香.
此時一曲已畢,一人高冠博袖,一口京片子,起身笑道:
“看來又是我們阮夢兒姑娘承讓了.”
對麵紅色樓船上人人麵帶黯然喪氣之色,列席人中,陳艋赫然在坐.神情甚是憤懣,他忽然招手喚了名丫鬟過來,自懷中拿了張紙遞了過去.
不一會兒紅色樓船上忽然有一位清麗少女領兩名丫鬟排眾而出,月色下,她的樣子有一種出塵的倦意,揉和了衣不勝風的柔弱,還攙和了出神的秀氣.
就似一顆無色而發亮的寶石.
又似乎一縷無力的幽魂.
她斂荏一禮道:
“小妹何田田,特地向姐姐討教一二.”
待周圍首肯以後,旁邊兩名丫鬟便奏起一支新曲,這女子輕啟朱唇唱了起來.
寶玉一聽心中一驚,原來這女子唱的竟是日前自己寫給陳艋交差的那首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候.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聽得數句,心中暗道要糟,原來這女子唱功雖佳,隻是旁邊伴奏之人意境太低,領略不到其中的深奧精微之處,因此陳艋這手奇兵突出之舉,眼見得竟要無功而返.
寶玉與陳艋間相處甚是相得,更兼生在金陵,自不願外地人來占了威風,見船家梢頭擺了一支煙火,頓時心中有了計較.
一道藍火,驀然間從沉沉的水上升起,打破了這盛會競賽,扶搖直接上天際!
就似無聲的電,不甘寂寞的在無盡蒼穹中吞吐了一瞬,給人以落寞靜止的感覺.
綠色樓船上的人隻見眼前歌奏著的女子微驚麵容上藍了一藍.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一刹那裏驚豔也似的紫意了起來.
奏著的曲子頓時為之驚斷,維持秩序的人方欲喝罵.那幽幽的簫聲卻適時的響了起來,徑直撲入每個人的耳鼓,蕩氣回腸於他們的心中.
何田田怔了一怔.
她卻也隻怔了一怔.
因為她頓時聽出這支曲子,恰好是為自己方才唱著的詞量身訂做的.其意境,音律,不知道要比先前的兩名丫鬟所奏高明百倍!
她馬上抓住了機會.
清婉的歌聲應和著嫋曲的簫聲,蜿蜒在秦淮河的水麵上,歌聲時而錯落,時而驚起,時而低回,時而迷離,簫聲卻總是適時的相陪點綴,並翼齊飛.
良久,聲響幽幽盤繞,終至無形,四下人潮攢動,偏生萬籟俱寂,好一會兒,人人的心中都還湧動著一種因為曲終人散而起的濃烈淒涼!
萬眾矚目下,冷黑的河心深處,一名手持竹簫的俊秀白衣少年立在船頭,飄然若仙.他似是猛出現似的,那一股氣派,像已吸盡了月裏的精華,昂然立於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