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寶玉輕輕抬目,與小巷那頭氣勢如虹馬如龍的趙雲相視灑然一笑。無數言語盡在這一笑中展露無疑。似是全然無視兩人命運天平此時的兩頭上,正交替落差著生或死。

大概是因為陽光有些過分奪目的原因吧,代群忽然覺得有些暈眩。

他忽然覺得本來十拿九穩的這個差使很有些不穩妥起來。就仿佛是用力鞠起一捧水,明明水在掌心中,偏偏又隻能眼睜睜的無法遮挽,看著它自指尖滑落而去。

眩目的陽光下,趙雲橫槍勒馬,一人一騎!哪怕是做出的極細微的一個動作,也給人以磅礴大氣,行雲流水,無懈可擊的徜徉感覺。

一個人!麵對一支軍隊!

一支用以拱衛天子安危的禁軍部隊!

——以一人,敵一軍!

他不但不退,卻還在反撲!

——一人敵一軍,那是何等的驕傲孤單,那又是何等的狂妄睥睨!

趙雲對著一名徐步行出,金麵赤須,狀甚威武的將領冷冷道:

“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今日若不能救出公子,我也沒打算活著回去。”

那人沒有答話,霍然勒韁抽刀!他的刀很是奇特,就仿佛如一把彎曲而灰色的鐵片!

他一拔刀,空氣裏霍然激蕩起一陣鬼哭神號也似的厲嘯!

然後這名悍將才很血腥的舔了舔自己肥厚的嘴唇,很是帶了幾分滿足而癡疑的向著旁邊努了努嘴。神色中的倨傲之意再明顯不過。

眾人往他所指的方向抬眼看去的時候,一方被立在人家門戶前,足有數尺開外的堅硬勒馬青石,竟然為他這一刀自中齊刷刷的斬成兩半!青石石質堅硬剛脆,要將其自上而下劈開成兩段,無論是剛力,柔力,蠻力均要達到極高的水準!

那將領眯著眼,對著趙雲大刺刺的道:

“此石當是自密雲山腹中鑿來,堅硬無比,數十年棱角依然,你,要幾槍才能將其捅穿?”

趙雲淡淡道:

“我捅不穿。閣下刀勢沉雄,想來就是京師禁軍三大統領之一楚項雄了?”

這楚項雄自矜的笑了笑:

“本將軍本著愛才之念,你現在下馬受縛,還能替你往上求情,免你罪責,若是執迷不悟,先自問脖子有沒有這塊石頭硬!”

然而不待趙雲答話,這名將領身後的民居中忽然傳來一個渾厚而雄豪的聲音!

“第一,子龍是人,不是石頭!”

說到“頭”字的時候,侍立在那將軍身旁的六名親兵被一股沛莫能禦的氣勁遽然震出,分撞入四麵的牆壁上,兵眾群中!一道黑沉沉的淒寒光芒,攜了一股開天辟地的澎湃氣勢在燦爛的陽光下劃出一道凝聚的黑虹,劃過那將領背後的那進大屋的屋脊,劃過門板,劃過後廂。斬在地上,凡是黑虹過去的地方,由前至後,整座房屋從牆壁到屋頂,全切開兩片,向兩旁似是很不甘心的搖曳了數下,轟然倒塌!

一股若山一般渾然厲烈的煞氣,自那整齊分為兩片的廢墟中直逼出來!連揚灑的塵埃也似為這博大渾厚的煞氣所迫,齊齊向兩旁散發蕩開。一個滿麵雜髯,豪情萬丈的雄壯大漢端坐於一張桌子上,左手持戟,右手抱了一壇烈酒,一飲而盡長笑道:

“第二,子龍的槍卻是素來隻捅人不捅石。要比毀壞東西,我典韋奉陪到底!”

楚項雄被典韋一戟裂屋所騰起的塵埃雲霧罩在了其中,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能聽得之前被典韋氣勁推開的那六名親兵呻吟聲不絕於耳。默然了良久,他麵頰旁淌落數道汗水,將蒙在臉上的泥灰衝出數道汙印,忽然道:

“你就是在北疆戰場上殺敵過千,連縱橫天下的金帳精騎的隊長也非你一合之敵的典韋?“

典韋哈哈大笑,立起身來,立他相對較近的兵士頓時覺察到一種強大的逼力貼麵擠來,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剛立住腳,又覺得餘力尚未盡,又退一步,陣形頓時散亂!哪怕隔得較遠的人,也是衣袂須發為之一飄。

楚項雄見了這等威勢,一窒後黯然道:

“我不是你的對手。”

接著卻抬起頭來,握緊了手中長刀,毫無畏懼的道:

“但是職守所在,上峰有令,敢於阻攔犯人行刑者,殺無赦!我知道你們在北疆大殺元狗,都是好漢子,但是軍令如山,你若想救賈寶玉,就得從我的屍體上邁過去!”

他這一番不卑不亢的話說出來,頓時令部屬的士氣一振。那種經過嚴格磨礪的軍容頓時又體現了出來。卻聽旁邊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嘖嘖有聲道:

“有殺勢卻無殺氣,失敗。”

楚項雄聞言渾身一震,不忿轉頭望去,隻見巷子那頭一人雖然披枷帶鎖,卻恬然從容得似乎在閑庭漫步,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所帶的隊伍。不是那待決的死囚賈寶玉是誰?

“有軍容卻無軍威,失敗。”

自寶玉口中道出的第二個失敗,仿佛致命的利箭霍然射入了這支軍隊的要害中樞!

這支部隊素來是京師中的王牌部隊,隻是一直都在拱衛京畿,乃是公認的隻比大內禁軍略遜一籌的王牌部隊!不意竟在今日被寶玉批駁得這般體無完膚!頓時一個個怒目而視寶玉,有的甚至將雪亮的鋼刀拔出了鞘來!

寶玉懶洋洋的打了個嗬欠,不屑的看了那群如狼似虎的兵丁一眼,比起食指和中指輕輕的搖了搖。

“有怒而無威,更是失敗。”

說著竟然連連搖頭轉過身去,好象是連再看上半點的精神都為之欠缺。這些兵士將領在京中驕橫慣了,哪裏受過這等被小窺的鳥氣?有幾個離寶玉得近的,已然氣勢洶洶的衝將上來,想教訓這個口出狂言的家夥一番。豈知寶玉仿佛背後生了眼睛,在他們還距離數丈的時候霍然轉身,眼中流露出悲哀之色,搖了搖頭痛心歎息道:

“軍法渙散,紀律鬆弛,自由散漫…看來以失敗兩個字來形容你們,已經是一種褒揚了。”

聽了寶玉這十二字考語,衝到他麵前的那幾人額頭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旁邊卻傳來一陣清脆的擊掌聲,一個肥肥白白的胖子四平八穩的行將出來,麵上的笑容真摯而溫暖,幾乎令得睹者都認為寶玉乃是他已然相交了數十年的通家之好一般。

“賈兄這三個失敗,的確點評得精到之至。最後那十二字考語,更是一針見血。小弟回去定會轉告九門提督載淳大人。”

寶玉卻一反常態的肅容道:

“安胖子,你耍耍小聰明還行,但是眼下國難當頭,若你隻想著自身的功名利祿,我也送你八個字: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安明輝的臉色頓時數變,那眯起的針眼死死盯住寶玉,旋即又笑了,笑得連臉上的肥肉都層層堆積了起來:

“兄今日歸天之後,輝已備好上好棺材一口,僧人四十,願賈兄早日飛升西天極樂世界。而賈兄方才所言,小弟當銘記在心。不敢稍忘,”

然後他恭恭謹謹的向寶玉深深一禮到地,連臉上那一點浮猾之色都被真誠驅散得無影無蹤。

寶玉卻也笑了,笑得好似一隻修煉了三千年的狐狸。他伸手去拍了拍安明輝肥肥白白的麵頰,其上的肥肉頓時一陣顫動。

“小安你真是好孝心,不過棺材與和尚還是留給你老子吧。”

安明輝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這並不是因為寶玉的話辱及了他的先人——似他這種天性涼薄之人,便是至親在麵前被殺也不會皺上半點眉頭——而是因為他驚駭的發覺,自己竟然避不開賈寶玉這隨意探手一拍!

“要是他這一下的目的乃是自己的咽喉…”

一念至此,安明輝額頭的冷汗已泉湧也似的滲透出來。他踉蹌著不停後退,一直退入了士兵人從深處,這才麵目扭曲的怨毒道:

“來人,送賈二爺上路了,小的們,上!”

隨著這個上字一出口,最先動的卻是典韋!

他悶哼了一聲,遽然踏前一步!

他進,那麽圍著他的那群人就得退!這一退便引起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而此時安明輝所帶來的親信手下已逼近了寶玉!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關鍵時刻,巷口忽然傳來一陣若十指緊彈在鼓麵上的連續馬蹄聲,一名矯健非常,靈動若豹的騎士疾馳而來,他的身上赫然穿著象征皇權的黃馬褂!因此竟無人敢於攔阻於他!

“皇上有旨!賈寶玉跪下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