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寶玉卻久久沒有說話,
他似在望向很遠的地方。
這個似乎剛剛才告別少年時代的青年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憂悒。而且還帶點透澈的藍色,像有片海洋在遙遠的地方反映著他的眼神似的。
有幾綹黑發垂在了他白如冠玉的臉上,越發烘托出他肌膚的潔白,發的漆黑。這個時候,他象一名多愁善感的詞人多於武將。而這種儒雅的風度烘托上這個男子在塞外斬殺幾千牧民,士兵的血腥傳奇經曆,便是最容易勾起人們好奇心裏的。
寶玉忽然一笑,不知怎的,他這一笑莫名的令人念起了江南冬季紛飛的細雨。自有一種迷失的辛酸。這青年終於淡淡開口道:
“載淳大人清廉奉公,小子自然是佩服的。不過寶玉卻要大膽問一句:大人口口聲聲說為民申冤洗雪,卻不知大人為多少民眾申了冤,洗雪了委屈?”
寶玉所提,正是載淳畢生政績之精華所聚,實乃其得意之處,饒是以他的城府,也不禁自矜道:
“老夫蒙皇上青眼,不以臣鄙薄,簡拔於草莽中,至今已有四十三年,老夫回顧往事,為民揚清濾濁,自信足以俯仰於天地之間,受益之順民,當有數萬之眾!”
寶玉微微歎息了一聲,,悲憫道:
“那大人可知?此次元人破關而入,雖耐聖上洪福將之擊退,但單是密雲,尊化,山海一線,受元軍蹂躪之慘苦人民便達到七十萬之重,他們家中唯一的房舍被焚燒,他們的親人遭元人虜去,生不如死,自此再難相見!這些人的冤屈痛楚,又該找誰來申,找誰來平?大人明察秋毫,細察入微,自然也能將這些災民的冤屈一肩承擔了?”
說到最後數句時候,寶玉的眼裏露出尖刻銳利的光芒,試想造成災民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之人是誰?那便是強悍的元人,載淳雖身為九門提督,手握兵權,骨子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官。寶玉這般表麵上說得義正辭嚴,卻是分明拿話來擠兌,譏諷於他!試想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如何來予這些黎民伸冤?
——事實上,血與火的慘痛代價,隻能拿敵人的血與火來清洗!除此之外的任何安慰,補償,都是蒼白無力的!
文武不和乃是曆朝曆代的常有之事,個別善於權術的皇帝,甚至還要在朝廷中刻意的誘導出這種傾向以便於他的統治。這便是史書上所雲的製衡之道,本朝此風尤盛。因此聽得寶玉這般淡淡譏嘲到載淳的痛處,大多與會的武將心中均覺快意,對麵前這膽大妄為的小夥子好感大增,一些平日裏看不慣載淳那老古板模樣的人甚至有大有幸災樂禍的附和之意。
寶玉微微一笑,似是很滿意自己那席話帶來的反應,接著又娓娓道:
“不錯,那日酒宴上,的確有個姿色不俗的名叫韓千雪的歌妓,後來被我叫了來賞了給手下兄弟。隻是我實在不知她冤在何處,以至要日理萬機的九門提督為她出頭。大人方才也說了,韓千雪不願要你贖身——那便是她自甘墮落於風塵中——她既然願賣,便不能說我強迫於他。若說她賣藝不賣身,那大人可否解釋,這女子為何事後又收了我送去的度夜纏頭一萬兩?”
寶玉給韓千雪容身之處真真樓送去一萬兩之事,做得甚是隱秘,並且錢乃是直接送到妓館老板手上。再三叮囑他不可外泄,憑空飛來一萬銀子,那老板自然喜出望外,哪有不收之理?此事一提將出來,載淳又驚又怒,喝道:
“你胡說,哪有此事?”
寶玉若無其事的寧定道:
“有無此事,大人去真真樓老板處一問便知。”
載淳見他說得那般肯定,心知多半真有此事,麵肌抽搐了一下,頓時急怒攻心,知道又踏入了麵前男子的圈套,怒道:
“那老板收了你的錢,雪兒可沒拿!”
寶玉嗤然道:
“看來大人果然嚴明廉潔,潔身之好,對於這公認的規矩都一竅不通,普天下的妓院,似乎都是由姑娘做生意,老鴇收纏頭把?若是由你的雪兒親自收費,豈不是亂了行規?”
載淳麵色鐵青,一時間竟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他宦海浮沉半生,實在也從來未遇到過這種尖刻陰損毒辣如蛇,狡詐奸猾算計如狐的對手。最可怕的是,此人竟還是一個年方弱冠之齡的少年!
見載淳受窘,頓時有他的門生行出來,怒指寶玉道:
“你算什麽東西,竟敢與大人如此說話?”
寶玉也不說話,隻是冷冷看了那名官員一眼,那一眼,隻能用四個字形容:
——目中無人。
——最大的輕蔑,便是來自於無言。
載淳見了他那模樣,方欲反駁,殿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金臠殿上,乃是國家機樞之重地,講究的是禮儀肅穆,隨意咳嗽已可算作有失儀之處,諫官或者禮部均可彈劾,輕則罰俸,重的還要降職丟官。因此在上朝之時,就算有人嗓子實在有恙,也是憋著氣小聲完事,絕不敢放聲肆意。
然而此人一聲低低的咳嗽,竟然似一根筷子戳入了在場的文武百官的耳膜中,很有點刺痛。
這一聲咳嗽,也將載淳的後續未盡之言,生生堵回了他的口中!
寶玉的神情,卻似劍一般的堅決。他卻依然在微笑。堅忍的微笑。
他抬頭看著那個咳嗽的人。
雍正。
目光銳利如飽經風霜的年老鷹隼一般的皇帝!
雍正環視階下群臣,目光極緩的遊移而過,似乎要將過這些貌合神離的臣子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收入眼底。
終於,雍正開了口。他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威嚴。
“明珠。你說說對於此事的看法。”
被喚到的人應聲而出,高而瘦削,下頜蓄了一綹長須,哪怕是穿著的是朝服也有一種合身的瀟灑風度,一張臉上笑容可掬,看上去有一種飽經世故的圓滑。那雙眼睛裏更流露出難以形容的精明。這個男子沉吟了半晌,這才很謹慎的道:
“賈寶玉之言,臣以為有誇張,牽強之處!”
因為這賈寶玉之事,朝堂上早已分成數派,爭論不休,直到徐達當場暈厥咯血這才在皇帝的嚴令下告一段落,不過也有一部分大臣始終作壁上觀,不願明確表態。如今這深得雍正信重的明珠卻終於鮮明的表明了立場。此言一出,意欲對寶玉不利的官員頓時喜上眉梢,而徐達一係的人則麵色凝重,深覺形式不妙。
不料明珠話鋒忽又一轉,望著寶玉含笑讚許道:
“然而觀賈寶玉其時所處身之惡劣局勢,凶險場景,卻也實在有事急從權的苦衷,雖法無可恕,其情卻也有可原之處。之後在元人腹心處衝撞掃蕩,揚我天朝威名,更光複山海,最後一舉自後突入木華黎中軍,奠定北方勝局。能將一支殘兵敗將在短短的時間裏調教成這種虎狼之師。如此戰績,也算是我八旗子弟中的一員將才了。”
殿上諸人聞言麵麵相覷,他們本以為這曆經宦海幾十載的老狐狸終於明確的表態了一回,不料這家夥東繞西饒,最後還是擺明出一副兩方都支持的態度。果然,明珠恭恭敬敬接著的向著雍正道:
“…臣本來也為了這賈寶玉之事頗費腦筋,急得這些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料起初靈光一閃,想到皇上學究天人,堯舜之君,自然早有聖裁,皇上所說的法子,自然就是最好的了。臣等庸碌,隻管照著皇上的吩咐去做便是。將皇上交代下來的做好,傳達好,那方才是我輩的第一要務了。”
雍正卻似是早料到他有此一說,也不作正麵回應。微微閉上雙目,似是在咀嚼明珠所說的言語。回味良久方才淡淡道:
“索倫,你說。”
被雍正點到名字的人六十歲上下,五短身材,略嫌肥胖,其貌不揚。長相上與之前風度翩翩的明珠恰似有著天淵之別。他雖然模樣矮胖普通,卻給人以很沉穩的感覺。
雍正喚他名字的時候,此人渾身一震,似是根本沒有心理準備一般,而正退入列的明珠麵色微變,旋即恢複正常,靜觀其變。
索倫一麵思索著,一麵出列恭聲道:
“臣以為…”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臣以為,就算賈寶玉確有背違軍紀國法之處,然事急從權,無論如此,應該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此人說話一字一句,吐得非常清晰,因此上奏的話中那一下空白中斷將猶豫之意突兀得分外明顯!
誰也未料到他竟然會如此旗幟鮮明的支持賈寶玉!
連寶玉自己也未料到!
——正如誰也未料到雍正在垂詢大臣意見時,第二個便尋上了索倫一般。
此人已在朝中任職數十年,因為祖上的餘蔭,這才能在這中樞之要處占據一席之地。然而他品級雖高,卻不掌實權,也因為素來沉默寡言,不為雍正與朝中群臣所重視。在之前雍正喚到他名字之時,連索倫自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一瞬間,索倫心中一陣心悸的強烈激動!
——自己期盼了已久的機會,終於來臨!
——他絕不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隻是因為自知無論人脈,家世,才幹都難以同那些位置在他之上的大佬相較,這才蹈光隱晦,自甘平凡!
在那被雍正叫到的短短瞬間思索裏,他在彷徨,他的心當中仿佛被燃了一把火後又在澆上一碗冰水,而火卻依然熊熊的烤著,水在下麵冷冷的冰著。
“是支持,還是反對?”
誠然,在此之前他也不看好賈寶玉這個年紀輕輕,鋒芒畢露的初生之犢。可是索倫旋即想到了雍正為何要第二個便找上自己垂詢的用意。
——很明顯,在徐達病重後,雍正似是已聽慣了這種對於寶玉的彈劾和中立派的中庸。難道是這位九五至尊想要求變?希望聽到一些新的聲音!
——便是因為這個念頭,索倫便一咬牙,豁了上去!
他話一出口,卻旋即又有些後悔,因此這相當於是一次巨大的賭博!賭準了雍正的心意,就可能因此而獲得雍正的歡心,增添徐達,陳閣老這等強大的盟友!但若是一旦揣摩失誤,那麽勢必受到牽連,政治上陷入難以轉圜的尷尬局麵,丟官棄職也有極大可能!”
可惜這世間卻沒有後悔葯可賣。
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
也沒有。
雍正定定的看著索倫,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想看穿索倫心中的真實想法。後者拜伏在地,沉穩得似一塊飽經風霜的磨石。然而他的內心卻絕對沒有表麵上那樣一般從容,以至於袖中緊攥的手心裏,密密層層的都是粘滑的冷汗!
在眾人的心中都因為這刻意拖長的沉默而呈現出些微的焦躁的時候,雍正終於將頭轉向右側的文官中,微微的頷了頷首。他的這幾下頭點得極輕。偏偏給人以一種一錘定音的感覺。
一名臉白而長,像一輪細且彎的新月的威嚴官員站了出來,殿中頓時因為這男子的出列泛起了些須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嘈雜——此人便是掌管全國刑獄的刑部尚書季正天,他的出馬,無疑是表明了皇帝將此事徹底作出了結的決心!
“原金陵聚賢莊團練使賈寶玉,雖軍紀散漫,不甚檢點,多有違紀背法之處,然經查證,其大處無虧,殺害鮑將軍之說更是查無實據。觀其後來能在國家為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抗外敵,在我八旗子弟中當屬難得。恭請聖裁。”
雍正淡淡的環視了殿中群臣片刻,方才開口道:
“朕以為,季卿家的意見還算中肯。”
——皇帝都這般開了金口,誰還敢再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