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三節

長安是大漢的都城,重建長安,除了要恢複皇宮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建三雍宮。

三雍就是明堂辟雍和靈台,在建築上它叫三雍宮,但其實隻有兩座建築。明堂辟雍是一座建築,但它包含兩種建築名稱的含義,而靈台是另外一座建築。

明堂是皇帝頒布政令,接受朝覲和祭祀天地諸神以及祖先的場所,是大漢最高等級的禮製建築。辟雍就是明堂外麵環統的圓形水溝,環水為雍(意為圓滿無缺),圓形像辟(辟即璧,皇帝專用的玉製禮器),象征王道教化圓滿不絕的意思。至於靈台,則是觀測天象的地方。

三雍代表著禮製,是大漢的象征性建築,意義極其重大。

去年,太尉荀攸、太仆孔融、右車騎將軍徐榮、將作大匠董昭、京兆尹趙戩五位大臣奉旨籌劃重建長安一事,當時他們在奏章中雖然詳細說明了重建方案,但因為時間問題,並沒有呈遞具體的圖議。

今年洛陽大戰結束後,朝廷各方對五位大臣的重建方案產生了嚴重分歧,直到九月大將軍李弘回朝後,這份奏議才最終得到認定並形成決策。

十月中,在長公主的催促下,將作大匠董昭向朝廷呈遞了剛剛繪製完畢的三雍宮重建圖樣。新建三雍宮全部仿製洛陽三雍宮,並沒有什麽變化。長公主、丞相蔡邕等文武大臣互相傳閱圖樣,感覺都很滿意。

尚書令崔琰拿到圖樣後,臉色馬上就變了。他衝著已經遷升為治書禦史的郗慮招了招手。郗慮走到崔琰身邊低頭細看,然後和崔琰小聲商討了幾句。

長公主以為三雍圖樣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急忙問道:“兩位大人有何意見?”

崔琰躬身奏道:“殿下,臣認為,董大人所奏的這份三雍宮圖樣根本不符合本朝禮製。”崔琰大概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很大,聲震殿堂。

霎時,朝堂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崔琰。

長公主非常吃驚,半天都沒說話。

丞相蔡邕冷哼一聲,怒聲問道:“崔大人,理由呢?你的理由呢?”

崔琰泰然自若,躬身再奏,“本朝承繼土德,重新定都長安,那麽,這三雍是不是應該符合‘古禮’才對?”

丞相蔡邕似乎早就料到他有這句話,當即予以反駁,“本朝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一直延用‘今禮’。難道崔大人認為‘今禮’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當然。”崔琰說道,“《周禮》、《孝經》中說,明堂,文王之廟。夏後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東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蓋之以茅。周公所以祀文王於明堂,以昭事上帝。由此可見,建明堂應符合‘古禮’,其應為五室,而不是九室。”

崔琰這句話剛剛說完,朝堂上頓時罵聲四起,一片混亂。

太尉荀攸大聲駁斥道,“《戴禮說盛德記》中有言,明堂者,自古有之。凡九室,室四戶八牖,共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以茅蓋屋,上圓下方,所以朝諸侯。其外有水,名曰辟雍。《明堂月令說》中也有言,明堂高三丈,東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圓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戶八牖,其宮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裏。先輩種種遺說足可證明,本朝三雍應符合‘今禮’,辟九室,毋庸置疑。”

郗慮當即嗤之以鼻,“戴德大師是孝宣皇帝朝的博士,《大戴禮記》是他選編先儒有關禮儀論述八十五篇而成,距今不過兩百多年,但《周禮》、《孝經》呢?距今多少年?明堂到底是五室還是九室,難道還要爭論嗎?”

李瑋極力支持崔琰、郗慮,他也說道:“鄭玄大師曾說過,《戴禮》中關於明堂的記載,雖出於《威德》篇,言明堂應為九室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但其實都是取自秦相呂不韋所作的《春秋》,並不是什麽古製。另外,講學大夫淳於登曾說過,明堂在國之陽,三裏之外,七裏之內,丙巳之地,就陽位,上圓下方,八窗四闥,布政之宮,故稱明堂。明堂,盛貌,周公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五精之神,太微之庭中有五帝坐位。鄭玄大師同意淳於登之言,認為本朝立明堂於丙巳,就是由此而來。周人明堂五室,是帝各有一室,合五行之數,《周禮》依數以為之室,德行於今。因此,建三雍應依古禮,明堂應為五室。”

大臣們很快分成兩派,在朝堂上吵成一團。

大將軍李弘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府邸,還沒坐下喝口水,諫議大夫趙鬆就來了。

趙鬆自從隨同小天子親征以來,和李弘的接觸越來越多。李弘很喜歡他飄逸灑脫的性格,喜歡和他聊聊天,向他請教一些經文上的事,彼此很投緣。看到趙鬆來訪,李弘急忙把他迎到書房,急切問道:“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覺得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啊?這個‘今禮’和‘古禮’是怎麽回事?和今文經學、古文經學有什麽關係?”

趙鬆笑著說道:“所謂‘今禮’,最早見於《大戴禮記盛德》,也就是光武皇帝中興後所采用的明堂製度。《禮圖》中說,建武三十年作明堂,明堂上圓下方,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十二堂法日辰,九室法九州,即為現在洛陽明堂的九室建築格式。‘古禮’則是指《周禮考工記》所載的五室明堂之製。至於和今、古文經學有什麽關係……”趙鬆遲疑了片刻後,繼續說道,“戴德大師是今文《禮》學大家,因此一般來說,持‘今禮’觀念的儒士幾乎都是今文經學一派,但也有例外,比如蔡邕、盧植兩位大人。他們是古文經學大家,但堅持明堂製度為‘今禮’,並把它寫進了《漢書》。”

“也就是說,朝中很多古文經學派的大吏也是支持‘今禮’,就是九室明堂製度了?”李弘問道。

趙鬆點了點頭,“大將軍,我急急忙忙來見你,就是想向你解釋三雍一事。今天朝堂上,李大人、崔大人、郗大人等大臣明顯占據下風,這對朝廷的新政非常不利啊。”

李弘暗暗吃了一驚。建一個三雍宮,采用何種明堂製度,會對新政不利?他望著神情嚴肅的趙鬆,輕輕揮了揮手,“你慢慢說,我仔細聽著。”

明堂是周製最重要的禮製建築。明堂之製自西周開始廣為流傳。

昔年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周公於是輔佐武王討伐殷紂。後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製禮作樂,頒度量,繼而天下服。七年,致政於成王。在先秦典籍中,明堂多為布政之所。《孟子梁惠王下》中說,“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則勿毀之矣。”其實,明堂之製除了祭祀、布政外,還包括諸如內治、建官、頒朔、望氣、大教、學校、養老、尊賢、饗射等多項禮製活動。

在儒家經典中,三雍是禮樂教化的象征。

先秦時期,禮樂教化一直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治國理想,然而在春秋戰國,兵戎紛爭,烽火連錦,以禮樂行教化所必需的穩定局麵並未出現,儒家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迂闊之學”。

本朝立國之初,儒生們期望能“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而陸賈、賈誼等學士亦提出了“禮樂教化”安天下的主張。但當時天下剛剛平定,財賦匱乏,將相隻能以牛車代步,廣設禮樂、詳盡製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這種內無餘財,外有強敵,諸亂未平,匈奴又至的混亂局勢下,本朝初期隻能行“黃老”之學,行無為之政,以便讓百姓休養生息。

到了孝武皇帝時期,國事漸趨安定,財賦稍有盈餘,這時才有論禮樂、建明堂之議。趙綰、王臧等公卿大臣打算仿照古製,在長安城以南建明堂,但由於“三雍”是儒家禮樂政治的象征,信奉“黃老之學”的竇太後極力反對。結果趙綰、王臧被迫自殺,丞相竇嬰、太尉田蚡被免職。

竇太後死後,孝武皇帝大權獨攬,他有能力建明堂了,卻沒有實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孝武皇帝雖然獨尊儒術,但本質上還是推行王霸之道,他並不願意實行禮樂教化的德政。他嘴裏所宣揚的德政和他所做的事互相抵觸,儒家理想與朝廷行事大相徑庭,儒家之說多數是用來裝飾政事。

到了孝成、孝元皇帝朝,儒學對國政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士人們也逐漸意識到,儒家的理想很難適應現實的需要,不能影響和控製朝政運作,繼而導致士人們在禮製改革上的反複搖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士人們想了很多辦法。

孝平皇帝朝,儒家思想開在朝政中取得了主導地位,儒學的聲勢日漸提高,朝廷開始調整早年在宗廟祭祀、禮儀製度、都城建築等方麵與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古製”之間的差異,並進行局部修改。元始二年(公元2年),王莽奏請天子,建明堂、辟雍、靈台。元始四年,由古文經學大家劉歆依據《考工記》設計的三雍宮建成,本朝以三雍為代表的禮製建築從此出現。

這座位於長安南門外大道東側的三雍宮,完全符合《周禮》中規定的明堂必須位於“國之陽”的規定。它外圍方院,四麵正中有兩層的門樓,院外環繞圓形水溝,院內四角建曲尺形配房。中央建築下層四麵走廊內各有一廳,每廳各有左右夾室,共為“十二堂”,象征一年的十二個月;中層每麵也各有一堂;上層台項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為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間的四麵露台用來觀察天象。這是一座五室明堂。

光武皇帝中興之初,迅速修複了明堂、辟雍、靈台等禮製建築,以表示其對儒家理念的認同,幫助其推行“修文偃武”之策。

光武皇帝充分利用這些禮製建築進行禮儀活動,在明堂舉行祭祀,在辟雍舉行鄉射、飲酒禮,在靈台辨雲物、觀休征,大大促進了儒家禮製建築和儒家禮儀活動的融合,實現了自本朝立國以來儒士們幾百年的夢想。

光武皇帝本是儒生,素習經典,他先有王莽托古改製的前車之鑒,後又借助符命而稱帝,故而他對儒學的理解既不同於孝武、孝宣皇帝朝的“裝點門麵”,也不同於王莽的泥古,他把禮教和國政有效地結合了起來。同時,光武皇帝的中興大臣中很多人研習經文,他們把儒家德政、禮樂、教化等學說和治國之道結合起來,以儒家學術思想作為國政的指導基礎。三雍在儒家學說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在國政中同樣占據了重要地位。

光武皇帝重視三雍,說明他願意采用儒家禮樂教化來治理國家,這與孝武、孝宣皇帝朝重視武功霸業形成了鮮明對比。光武皇帝認為三雍不僅僅代表了本朝建築合乎禮製的特點,也代表朝廷要強調“德治王政”,要重視禮樂教化,反對側重於武功霸業,所以他所采取的明堂製度也完全和過去不同,他采用的是九室明堂製。

今天,朝中的大臣們要求仿照洛陽明堂重建三雍,要求繼續實施九室明堂製,其用意是什麽,不言而喻。

“三雍不是一座建築,它是禮製,禮製是儒學的基礎,儒學是國政的靈魂,它對朝政所產生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趙鬆鄭重說道,“大將軍,如果朝廷采納了九室明堂製,很顯然,朝廷的中興策疇會漸漸向‘修文偃武’的方向發展,將來,也許就是幾十年後,現在的中興策略極有可能被徹底推翻,大漢可能會重蹈覆轍,再次走向敗亡。”

李弘霍然醒悟,說了半天,還是中興策略之爭。

“看樣子,這個朝廷要換換了。”李弘冷笑道,“有些人太老了,想法和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該回家享享清福了。”

“明天,請崔大人、郗大人來一趟,我們好好談談,想個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