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事在天 第十節

七月上,河東,蒲阪津。

太尉楊彪下船之後,看到了來迎接他的征西將軍徐榮、左將軍麴義、龍驤將軍趙雲和奮威將軍呂布。北疆四位統軍大將同時來接,這讓楊彪忐忑不安的心頓時輕鬆起來。

“大將軍在哪?”楊彪和四人稍加寒暄之後,馬上問道。

“大將軍回邯鄲了。”徐榮恭敬地說道。

“回邯鄲了?”楊彪非常詫異,“徐大人,大將軍和你不是在攻打洛陽嗎?怎麽突然他又回邯鄲了?你們也撤軍了?”

徐榮臉色一黯,“黃河決堤了。”

楊彪心中震駭,站在大堤上半晌無語。大漢這些年多災多難,社稷和百姓飽受戰火與災患的蹂躪,山河已經殘破不堪。難道,大漢真的走到了盡頭?

一行人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大營。

徐榮把冀州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由於關中、關西和中原地區連續暴雨,黃河水位暴漲。六月底,兗州東郡地段的黃河大堤率先決口。黃河這幾年水災多,決堤頻繁,但因為戰亂,這些決口之處都沒能得到很好的恢複和加固。大堤不堪重負,很快坍塌了。

“這不僅是天災,還是人禍。”楊彪憤怒地說道,“今年雨水雖多,但還不不至於決堤十二處,更不會出現北邊大堤決口而南邊大堤卻安然無恙的奇事。這裏麵肯定有名堂。”

“不是袁紹指使人幹的,就是曹操那個逆賊幹的。”麴義怒聲說道,“早知有今日之禍,開春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渡河南下殺進兗州,把這幫禍國殃民的叛逆全部殺了。”

徐榮衝他搖搖手,示意麴義不要當著楊彪的麵大喊大叫。

“太尉大人此次來,是為了糧食的事嗎?”

楊彪歎了口氣。他現在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此次黃河決堤不同於往日,黃河大堤決口十二處,冀州南部州郡幾乎全部被淹,受災百姓達數百萬之眾,河北抗災賑災形勢非常嚴峻。此時不要說一船糧食,就是一粒糧食,對河北災民也是彌足珍貴。

“罷了。”楊彪搖搖手,痛心疾首,“天下即使沒有亂,朝廷也無法解決這場大災難。大將軍和河北上下如果能平安度過此劫,大漢當中興有望,否則……”他仰天長歎,悲慟至極,“大漢四百年基業,將就此斷絕。”

眾人心中傷痛,各自垂頭不語。

“關中形勢如何?”麴義勉強忍住怒火,不滿地問道,“陛下把我們趕走了。袁紹、蒯越應該迎駕了,怎麽還會缺糧?陛下打算到哪?是到荊州還是到洛陽?”

楊彪苦笑,連連搖頭,把關中的形勢說了一遍。

“如今河北受災,北疆軍無力再戰,袁紹、蒯越、馬騰等人有恃無恐,關中形勢會越來越糟。”楊彪一臉愁苦,“現在陛下哪裏都不敢去,哪裏也不能去。我大漢萬裏江山,竟然沒有陛下的安身存命之地……”說到這裏,兩行老淚從楊彪的眼裏緩緩滾了出來。

“大人,大將軍這次出動十萬人馬勤王,其決心之大,其對大漢和陛下的忠誠,天下皆知。陛下為什麽就不能信任大將軍?為什麽就不能到河北?”呂布略顯激動地說道,“我真的不明白,陛下為什麽忠奸不分?難道就靠張濟、皇甫鴻和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臣們就能平定天下,重振大漢?”

楊彪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天子從繼承皇統那一天起,就先後被董卓、李傕和郭汜這些叛逆挾持著。前前後後七年時間裏,天子沒有哪一天不是生活在恐懼和血腥之中。他除了相信身邊的大臣,他還會相信誰?大將軍對於他來說,非常的陌生和懼怕,他怎麽敢到河北來?

“我們一片赤膽忠心去勤王,結果反而被陛下陷害,反而被陛下說成是叛逆,這……”麴義看到徐榮責備的眼光,趕忙把後麵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我們現在都是叛逆,河北上上下下都是叛逆,那我們還去勤王幹什麽?怪不得袁紹一心一意要重建皇統,現在看來袁紹是對的。我們不是去勤王,我們是去送死。我就想不通,陛下把大將軍殺了,把我們都殺了,天下就被他平定了?他就能中興大漢了?當年光武皇帝如果都象陛下一樣對待我們這些忠心不二之臣,大漢能中興嗎?”

楊彪輕歎,從懷裏拿出一道聖旨,“陛下已經下旨,你們不再是叛逆了。”

“哼……”麴義嗤之以鼻,甩頭冷笑,“我們都是叛逆了,這聖旨對我們還有效嗎?”

趙雲急忙伸手打了麴義一下。

“呸……”麴義猛地站起來,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氣衝天地走了。

大帳內的氣氛很尷尬。

趙雲輕輕咳嗽一聲,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謙和的微笑,“大人,大將軍臨走時,對關中的形勢有所預料,特意命令我們準備了兩船糧食……”

楊彪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徐榮、呂布和趙雲,“真的?”

“大將軍說,無論河北怎麽困難,都不能餓著天子。”徐榮慢吞吞地說道,“本來我們想早點送過去,但忽然間我們都成了大漢叛逆,所以……”徐榮無奈地一攤手,“我們就是想送,也不敢送啊。”

楊彪萬萬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他高興地連連拱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他想說兩句感激的話,但喉頭一哽,眼睛一酸,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北疆軍撤回關西和河東後,主力鐵騎已經急速返回大漠,趙雲將軍也將在近期率軍返回冀州。關西和河東兩地隻有五萬人不到的步卒大軍。”徐榮繼續說道,“雖然我們還有兵力,但我們沒有足夠的糧草,所以大軍除了駐守關隘外,不可能再進行長途遠征。”

楊彪明白了徐榮的意思。關中如果出現了什麽危機,北疆軍不再插手了。

“糧食不多,但足夠維持了。考慮到袁紹可能增兵關中,大將軍命令我們再送你們一船軍械。”徐榮看看楊彪,笑著問道,“大人,你如果還有什麽需要,現在就對我說。隻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幫你做到。”

楊彪也不客氣,馬上說道:“你們還能象過去一樣,一直給我們提供糧食嗎?”

徐榮點點頭,“現在,北疆軍將士一天隻能吃一餐。所以,隻要你們節省一點,我們還是可以勉強支撐的。”

楊彪興奮地連捋長須,又問道:“袁紹如果增兵關中,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坐在一旁的呂布立即打開案幾上的地圖,指著潼關和桃林要塞說道:“你們的兵力不足,袁紹的援兵如果趕到了關中,關中肯定守不住。此時,大人最好勸勸陛下,急速撤到潼關和桃林要塞一帶。你們撤到這裏,既可以得到北疆軍的支援,還能得到糧草和軍械的補充。”

“好,好……”楊彪激動不已,“我馬上回去稟奏陛下,馬上回去。”

七月中,冀州。

大將軍李弘日夜兼程返回邯鄲。

趕到邯鄲城三十裏外迎接大將軍的是長公主府的長史荀攸。

荀攸兩眼紅腫,神色憔悴,非常疲勞,說話都有點顛三倒四的。

長公主、右將軍張燕、張溫、趙岐等老臣,大司馬府長史李瑋、大將軍府長史朱穆和河北諸府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部趕到了受災郡縣救災去了。邯鄲行轅就剩下荀攸和筱嵐帶著一幫掾屬在主持日常事務。

李弘急不可耐地詢問災情。

十二道決口分布在冀州魏郡、兗州東郡、青州平原郡的黃河段北大堤上,黃河水呼嘯而下,淹沒了冀州魏郡南部,河間國北部,渤海郡南部,兗州東郡北部,青州平原郡北部,冀州甘陵國整個被淹,受災縣城多達五十多個,受災人口大約三百多萬,數百萬畝田地全部被衝毀。

過去黃河一旦決堤,黃河南北兩岸都會受災,但由於這次摻雜了人為因素,洪水全部衝到了黃河北岸,給冀州造成了慘重災難。

“死了多少人?大約死了多少人?”李弘大聲問道。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荀攸有氣無力地說道,“現在主要精力是抗洪。洪水衝進河北後,由南向北,依次進入徒駭河、馬頰河、大河故瀆、清河、漳水河、滹沱河等幾條主要河流進行分洪。但洪水太大,近期雨水又多,大大小小的河流幾乎全部漫堤,很多地方都破堤受災了。到今天為止,險情尚沒有得到根本扭轉。”

“中興渠呢?中興渠沒有發揮一點作用嗎?”李弘憂心如焚,嘶啞著聲音問道,“我一再交待,中興渠的開挖要從大河故瀆開始,這樣發生水災的時候,也能起到分洪的作用,可以迅速把流入大河故瀆的洪水引到漳水河和滹沱河。你們沒有做到嗎?”

“做到了,我們做到了。”荀攸連聲說道,“雖然中興渠的開挖時間隻有短短幾個月,但由於參加開挖溝渠的流民非常多,進度很快,所以這次它發揮了很大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分洪時間,避免了受區域的進一步擴大。”

“洪水何時才能退盡?險情何時才能解除?你們心裏有數嗎?救災賑濟的事是不是已經開始了?”

“如果不下雨,再有五到十天,險情就能得到緩解。”荀攸用力揉揉自己越來越沉重的眼皮,一連打了幾個哈欠,“文醜、張郃、高覽、何風、吳雄、高順、徐晃幾位大人正在指揮將士們全力搶堵決口。目前已堵起來七個,剩下的五個也很快就要合攏了。隻要決口被堵上,事情就好辦多了。救災賑濟的事早已開始,長公主一直在受災郡縣親自督辦。”

“張燕大人在哪?”

“在東郡的陽平城。那裏的決口最大,我們堵了十天都還沒有堵起來。張燕大人正在那裏坐鎮指揮。”

“走,我們直接去陽平。”李弘回頭對祭鋒、張震高聲叫道,“傳令各部,加快速度。”

“大人,你不回邯鄲了?”荀攸驚訝地問道。

“事情忙完了,我就回邯鄲。”李弘從懷裏拿出兩個漂亮的錦囊遞給荀攸,“這是我給女兒買的禮物,你幫我帶回去。”

李弘一鞭抽下,飛雪痛嘶一聲,四蹄如飛,狂奔而去。

七月中,東郡陽平城。

大堤上,人流穿梭,吼聲如雷,數千北疆將士和近萬民夫正在奮力搶堵缺口。

張燕、朱穆、文醜、高覽、臧洪、陳宮等數位北疆大吏渾身泥濘,先後前來拜見大將軍李弘。

李弘還是第一次見到臧洪和陳宮,他非常客氣地和兩人寒暄了幾句,然後和眾人談起了救災的事。決口遲早都會堵上,眼前最緊要的問題是救災,是如何讓河北平穩度過這場災難。

高覽跪下請罪。東郡黃河北大堤連破四口,他作為駐防東郡的軍隊統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現在不追究誰的罪責。”李弘一把就把他扶了起來,“如果要追究罪責,我是大司馬、大將軍,我的罪責最大,其次是張燕大人,然後才能輪到你。”李弘望著高覽消瘦的麵孔,心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有許多事要幹,不要累趴下了,我還指望著你啊。”

高覽眼眶一熱,趕忙低頭擦了擦眼睛。

臧洪和陳宮互相看看,眼裏充滿了敬佩。

“大將軍,河北事了,第一件事就是渡河殺進兗州,剝了曹操那個屠夫的皮。”文醜咬牙切齒地說道,“還有田楷那個混蛋,我要吃了他的肉。這兩個逆賊為了保住自己的地盤,竟然暗中派人掘堤放水。多少無辜百姓,就這麽葬身洪水,多少田地、房屋、牲畜,就這麽煙消雲散了。”文醜怒吼一聲,“恨啊……”

“他們掘了幾個口子?”李弘望向張燕。

“至少有一半。”張燕心力交瘁,十分疲憊地坐在地上,“東郡黃河北大堤最先有兩個地方決口,我們全力搶堵,疏忽了對其它地段的警戒。結果兩三天後,稀裏嘩啦倒了一大片,想堵都堵不起來了。”

“水流太急,隻要掘開一個小口子,隨即就會被洪水衝倒大堤,所以到底有幾個決口是他們故意開掘的,我們也不知道。”臧洪憤怒地說道,“曹孟德這個逆賊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殺無辜百姓,將來不會有好下場。”

“沒想到,田楷也這麽喪心病狂。”田疇站在李弘身後,輕聲歎道,“看樣子,這事和袁紹也有關係。他為了占據關中,竟然不惜代價,做出這等人神共憤之事。他難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他才不怕呢。”文醜沒好氣地罵道,“這次,他和曹操、田楷把我們整得這麽慘,他還怕什麽?等我們恢複了元氣,勢必要把他們殺得血流成河,以報今日之仇。”

李弘咬咬牙,心中殺氣凜冽。

七月中,甘陵國,甘陵城。

長公主驚喜萬分地衝了出來。

李弘站在大堂上,長發披散,高大威武,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濃密而稍嫌淩亂的胡須上帶著些許灰塵,顯然是一路急行而來。

長公主猛然站住了,迷人的麵孔上突然泛起了兩團紅暈,眼晴裏湧出綿錦情意。

李弘聽到腳步聲輕輕傳來,急忙抬頭看去。兩目相遇,李弘頓時一窒,心髒霎時劇烈跳動起來。長公主長大了,越來越漂亮了,就連自己看見了都有一種驚豔之感。

“殿下……”

李弘剛要行禮,一股香風撲麵而至,一雙白皙嬌嫩的小手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窒息感愈加強烈,李弘急退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躬身施禮,“殿下……”

腰還沒有彎下去,那雙白嫩的小手如影附隨,跟著又遞到了自己眼前,“大將軍……”

李弘麵顯慚色,再退一步,輕聲說道:“殿下,臣勤王失敗,未能見到陛下。”

白嫩的小手顫抖了一下,接著失望而沮喪地緩緩收了回去。

李弘看到兩顆晶瑩的淚珠滾了下來。

“你答應我的,臨走的時候,你親口答應我的。”長公主一把抓住李弘的大手,“你說你能救出陛下的。”

李弘苦笑。

“河北受災,勤王更加渺茫,陛下什麽時候才能脫離苦海?”長公主忽然倒在李弘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李弘一手給長公主抓著,一手茫然地伸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大堂外,張溫、崔烈、丁宮、蔡邕、趙岐等數位大臣正好匆匆趕來,突見之下,不禁瞠目結舌,震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