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五章 勢如破竹 第十一節

大漢國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十二月。

十二月下,冀州,趙國,中丘城。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

馬上就要快過年了,辛苦了一年的人們終於可以趁著開市的日子,歡歡喜喜地趕到城裏逛一逛,購辦一點年貨了。雖然今天的風雪很大,但馳道上依舊人來人往,過年的喜慶氣氛隨著歡快的笑聲蕩漾在銀色的世界裏。

大黑背著籮筐,和幾個同村的鄉鄰慢慢走在雪地裏,有說有笑。

一支鐵騎大軍出現在馳道上。騎士們全副武裝,輕策駿馬,緩緩行走在馳道中央。

這條馳道直通幽州,北疆大軍經常在這條馳道上來來往往,百姓們見怪不怪,紛紛讓到路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神情興奮地望著鐵騎將士和迎風勁舞的各色旗幟,有滋有味地評頭論足。

大黑站在路邊的雪地裏,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鐵騎,看著五彩繽紛的戰旗,心裏突然一陣震顫,思緒霎時飛到了關西,飛到了軍營。啞巴還好嗎?兄弟們都還活著嗎?自己離開北疆軍已經一年多了,他們如今在哪?還在關西戰場上嗎?

大黑歎了口氣,抬頭看看天。啞巴,我過上好日子了。我回到冀州後,和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兒團聚了,然後我們一家人到了屯田區,租種了一塊地,過上了安穩的日子。雖然家裏很貧窮,但和過去噩夢一般的日子比起來,這就是神仙生活了。這一切都是大將軍給我的,如果我今生今世還能見到大將軍,我一定要謝謝大將軍,我一定要謝謝他的恩賜。

“大黑,大黑……”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幹瘦老者猛地推了大黑一把,“你快看,黑豹……黑豹大旗……”

大黑一驚,急忙扭頭順著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風雪中,一杆巨大的黑豹戰旗在空中獵獵作響,威風凜凜。熟悉,太熟悉了,大黑心中一熱,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仿佛又回到了血雨腥風的戰場,又回到了浴血奮戰的歲月。

大黑隻覺熱血直衝腦門,他想叫,想喊,想吼。

鐵騎士卒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肅穆,依次從大黑麵前策馬走過。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霍然出現在大黑眼前。他還是那樣高大魁梧,還是穿著陳舊的皮甲,還是披散著一頭桀驁不馴的長發。

大黑心跳驟然加速,突如其來的激動幾乎讓他窒息了。

“大將軍……大將軍……”大黑漲紅著臉,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叫起來。

黑豹義從齊刷刷地轉頭看向大黑。

“大將軍……”大黑高聲叫喊著,不顧一切地狂奔向前。

祭鋒怒吼一聲,戰刀呼嘯而出。義從士卒不約而同舉起了手弩。

“站住……再進一步,格殺勿論……”

大黑依舊瘋狂地吼叫著,奔跑著,聲音卻越來越嗚咽,越來越嘶啞。

路旁的百姓們驚呆了,一個個瞠目結舌,駭然變色。

李弘麵色冷峻,雙眼緊緊地盯著大黑,忽然,他臉顯驚色,大聲喊道,“大黑……”

“大將軍,我是大黑,我是大黑啊……”大黑跌跌撞撞地衝到義從士卒的戰馬前,揮舞著雙手,激動萬分地哭喊著,“大將軍,我是大黑……”

李弘飛身下馬,緊跑幾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大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你。你哭什麽?好了,好了,你在戰場上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怎麽回家種了一年的地變成這個樣子?”

大黑又是激動又是尷尬,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淚,突然他想到什麽,用力掙脫李弘的手,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李弘大笑,彎腰對他說道:“你要是再磕頭,不說話,我就走了。”

大黑心裏一急,趕忙站了起來,“大將軍……”

“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麽。”李弘指著雪地上跪倒一大片的百姓,笑著對大黑說道,“走,我們到前麵去聊聊。”

李弘讓大黑騎上戰馬,走在自己的身邊。

“家裏都還好嗎?”李弘笑著問道。

“都好,都好,大將軍對我們全家恩重如山,我……”

“這種話以後不要說了。”李弘搖手製止道,“你從冀州開始就跟著我南征北戰,算起來前前後後也有七年。這七年裏你立了多少戰功,殺了多少敵人,你還記得嗎?”

大黑搖搖頭。

“我欠你太多,欠北疆軍將士太多,我這輩子如果能讓你們都活下來,能讓你們和家人團聚過上好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能回家,能找到妻兒,不是我的恩賜,而是你應該得到的。你為大漢浴血疆場,大漢當然應該回報你。”

大黑心裏一酸,淚水差點滾了出來。

“大黑,你現在租種多少畝土地?”

“八十畝。”

“除了上繳租賦外,你還有節餘嗎?”

“今年風調雨順,收成不錯,大將軍又下令減免了一部分賦稅,所以到了年底,家裏還有點節餘。”大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屯田區其它百姓的情況是不是和你差不多?”

大黑點點頭,在馬上深施一禮,“這都是拜大將軍所賜。”

李弘非常高興,又仔細問了一下屯田、賦稅和徭役的事,大黑詳細解說了一番。從大黑喜悅的表情上,李弘看得出來,冀州的情況比他預想的要好,這讓他感到非常欣慰。

“大黑,你說說,你現在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我希望大將軍一輩子待在冀州。”大黑毫不猶豫地說道,“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害怕大將軍離開後,一切又變了。”

李弘搖搖頭,“大黑,這個不算,你再說說。”

大黑麵有難色,欲言又止。

“大黑,你對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你。”李弘笑道,“我們見一次麵很難。如果你有什麽心願,你現在就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幫你。”

大黑聞言急忙跳到馬下,跪倒謝恩。李弘下馬把他扶了起來,“說吧,我聽著。”

“大將軍,我能一輩子屯田嗎?”

李弘苦笑。“屯田是應急之策,一旦天下穩定,屯田就要取消。”

“屯田取消後,我怎麽辦?”大黑臉色一變,吃驚地說道,“我沒有地,我一家人吃什麽?”

“大將軍,我覺得屯田很好。雖然屯田是租種府衙的地,要給府衙上繳更多的賦稅,徭役負擔也多。但和過去我們租種有錢人家的土地相比,要劃算得多。另外,遇到災荒年沒有收成的時候,朝廷不但免賦稅,還給賑濟,一家人總能支撐著活下去。過去遇到災荒年,我們隻有等死。”

“可是,有人對屯田有看法,甚至還有人拒絕屯田”李弘皺眉說道,“今年夏天,我在安平、河間等地查坊屯田區的時候,很多人認為屯田的租稅、田賦和徭役過重,不願意長久屯田。我估計,冀州的屯田幾年後就要結束。”

大黑低下頭,小聲說道,“大將軍,那邊郡還有屯田嗎?我去邊郡屯田,我不能讓一家人餓死。”

李弘沉默不語。這個問題,李弘一直在思考,他和田疇等河北大吏在巡視遼東和大漠的過程中,也一直在探討這件事,但至今沒有答案。

“大黑,如果屯田結束後,朝廷把你現在租種的八十畝地賣給你,你要不要?”

“我想要,但我買不起。”大黑苦著臉說道。

“假如朝廷願意把土地賤價賣給你或者幹脆無償送給你,將來你遇到災禍,會不會賣?”

大黑想了一下,點點頭,“大將軍,土地都是有錢人買,我們哪裏買得起土地?我們窮,土地少,一年收成有限,上繳賦稅後已經所剩無幾了。如果碰到家裏有人生病,或者喪葬,隻能賣地。更可怕的是碰到災荒年,地裏顆粒無收,要想讓一家人活下去,隻有賣地。”

“那你說怎麽辦?”李弘問道,“除了屯田,你還有什麽辦法能讓自己,甚至讓自己的子子孫孫都能活下去?”

“大將軍,你能讓我家世世代代租種朝廷的地嗎?”大黑小心翼翼地問道。

“世代租種朝廷的地?”李弘詫異地望著大黑,“世代租種?”

李弘若有所悟,但一時又無法抓住實質,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解決土地問題的辦法就在眼前。

“大黑,我答應你,一定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謝謝大將軍。”大黑驚喜交加,再次跪倒於地。

大漢國興平元年(公元194年)正月。

正月,天子改年號為興平,大赦天下。

大將軍李弘回到邯鄲後,立即覲見了長公主。

長公主因為李弘執意要招撫公孫瓚,一氣之下返回了邯鄲。她以為李弘在幽州戰事結束後立即就會回來,誰知李弘竟然在幽州一待就是半年,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大將軍還知道回來?”長公主望著李弘,又喜又苦,心裏更是百般委屈。這半年裏,冀州是非不斷,她夾在各方權勢之間努力尋求平衡,日子非常難過。

李弘知道長公主心裏不痛快,隨意敷衍了幾句,然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端牛角號遞了過去,“臣此趟遠行,所到之處都很荒涼,沒什麽好禮物帶給殿下。”

長公主很驚喜,拿在手上仔細把玩了一下,突然說道:“大將軍第一次到洛陽的時候,送給我的也是這個禮物。”

李弘驀然想起了先帝。當年自己第一次到洛陽,先帝特意準備了一份厚禮讓自己送給太後,送給公主和小董侯的禮物也是先帝事先準備好的,是兩個端牛角號。長公主突然提起此事,讓李弘心中十分難受。先帝臨終前把大漢社稷托付給了自己,可自己卻辜負了先帝的信任和重托。大漢社稷何時才能中興?

李弘黯然魂傷,良久無言。

正月初六,大將軍召集三府大吏議事,議事的主題隻有一個,土地和流民。

李弘在議事上鄭重告訴三府五十多位官吏。土地改製之策必須在四月春耕之前拿出來。在這三個月裏,河北隻討論此事,其它事一概不問。

由於土地製度直接關係到社稷根本,牽涉到賦稅和徭役,繼而又牽扯到諸多重大國策,所以討論的範圍越來越廣,討論的人也超來越多。到正月底的時候,河北諸府近百位大吏、碩儒、名士陸續趕到邯鄲行轅,就土地製度如何改製展開了通宵達旦的辯論。

在華夏大地上,最早的土地製度是井田製。

井田製始自夏商,成熟完善於周。關於它的較早且為完備的記載當數《孟子滕文公》:“死徒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裏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從孟子的描述中可知井田以方塊為形共九百畝,由八家共用一井耕之,每家各占私田一百畝,中間一百畝為公田。經此細分之後的土地形狀像“井”字,故謂之井田。八家需先在公田上耕作,以繳納孟子稱之為“助”的勞役地租,然後,各家才能對自家的百畝私田進行耕作。

井田製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公私田之分和勞役地租。井田製還采取了定期調整輪換份地的安式,以消除因土地肥沃程度的不同而可能導致的不公平現象。

到了春秋中期,鐵製農具和牛耕的出現使得公田之外的私田被大量開發,耕地麵積日益擴大。貴族領主對私田的狂熱追求使得公田日漸荒廢,國家歲入難以為繼。各國不得不改變勞役地租的稅賦製度,紛紛實行“初稅畝”,“相地而衰征”、“十一而稅”等稅製,井田製隨即逐漸荒廢。

秦以“名田製”而強國。

隨著商鞅“開阡陌決裂封疆”的一係列改革,古老的井田製被徹底廢除了,領主貴族的世襲土地所有特權也隨之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名田製”。

名田製最突出的特征是按戶籍計口授田(此所謂名田製的由來)的同時,又按軍功大小分封不同的爵位和不同數量的土地。

國家授出的土地即成為私人占有,國家不再收回。土地可以買賣。

按戶藉授田實現了國家借用土地對農民的嚴密控製;凡在戶籍之民皆可得一定土地,也能使民休養生息從而國家安穩,稅賦充足穩定。

按軍功封賞土地的製度打破了貴族的世襲特權,產生了大批的軍功地主,這對當時的社會發展產生了巨大的推動,秦因此國力大盛,一統六國。

本朝承襲了秦的製度,秦的“名田製”得以沿襲。

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因此強國,創造了令後世豔羨不已的繁榮與昌盛。

名田製開創了土地私有製。隨著社會發展,土地買賣大量出現,土地兼並的浪潮開始衝擊名田製。

到了孝武皇帝時,土地兼並日益嚴重,幾乎到了“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程度。

在這次土地兼並的狂潮中,除了普通自耕農的土地紛紛被豪強兼並外,另一類被大量兼並的土地便是軍功土地。軍功地主的子孫多半驕逸無度,難承其祖之遺風,他們或因違反國家法禁亡國隕命,或碌碌無為雜於庸保,祖上因軍功所獲得的土地皆被他們變賣一空。名田製漸至名存實亡,加之後來國家不再以軍功授田宅而開始以金銀實物為賞賜,名田製終至消亡。

土地兼並最終敗亡了名田製。

王莽篡奪帝位之後,曾實行了一係列新政。在土地製度上,他推行了“王田製”。

王莽和其追隨者認為,土地私有和自由買賣是土地兼並的根源,他們對此有著非常深刻而正確的認識。王莽所推行的王田製,正是以抑製土地兼並為主要目的。

王田製的主要內容是將土地收歸朝廷,禁止私人買賣土地,將男丁不過八口的家戶所占土地限製在一“井”(九百畝)之內。超過部分分與鄉鄰宗族,無地農戶可按一夫一婦受田百畝標準由朝廷授予土地。

但為何這樣一個能從根源上解決土地兼並問題的改製方案最終失敗了呢?導致王田製失敗的原因,正是因為禁止土地買賣。

王田製僅實行三年即被廢除。

今天河北三州實行的是屯田製。

屯田製最早開始於孝武皇帝,分為軍屯和民屯。軍屯是指組織軍隊開基荒田以給軍糧。民屯是指招徠流民耕種屯田為軍隊或朝廷提供糧食。

屯田為國家所有,士卒和農夫耕種時要上繳朝廷和軍隊一定數量的佃租,留下的餘糧歸自己。且屯田兵客不得隨意離開,否則罪及妻子。

屯田製給軍隊和朝廷提供了大量的軍糧給養,也使一些無地農民能夠依靠屯田糊口,有助於安撫百姓穩定人心。

但屯田製隨著屯田的成功和屯田區常年的穩定,諸多弊病越來越嚴重。比如已經屯田八年的並州,屯田三年的冀州西部郡縣都已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所以土地製度的改製勢在必行。

三月中,經過兩個多月的辯論後,河北諸府大吏在總結了曆史上各種土地製度的成功和失敗的經驗教訓後,最終提出了“計口授田製”。

計口授田製就是按戶籍計口授田。這個田是指朝廷所有的大量無主土地和荒地,朝廷把這些田地的使用權按人口分授給所有的人,也就是大黑最希望得到的終身租種。

此製堅決承認土地私有,所有門閥世族富豪的田產宅院還是他們自己的,保護他們的土地權益。同時,他們也參加授田。

計口授田製既包指國家土地所有製,又包括土地私有製,既能讓各個階層的百姓受益,又能保護門閥權貴們的利益。此製在肯定了土地所有權和占有權的基礎上,可以讓貧窮的農民迅速擺脫門閥豪族的控製,成為國家的編戶齊民,從而最大程度地保證了賦稅收入。

(注:南北朝時,北魏頒布的均田令,就是由其前期在代北實行的“計口授田製”演變而來,本書中所引用的即是這個“計口授田製”,也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均田製”前身。)

大漢國興平初年(公元194年)四月。

征西將軍徐榮八百裏快騎急報邯鄲,長安三度兵變。

去年十二月辛醜日(二十二日),長安發生了第二次地震,關中形勢極度惡化。但就在這個緊要時刻,黃河封凍,北疆的賑災物資無法運到關中,關中局勢隨即進一步惡化。

征西將軍徐榮和武衛將軍玉石雖然竭盡全力,但麵對隨之而來的連場大雪,也隻能仰天長歎,徒呼奈何。

天氣一天比一天惡劣,幾十年罕見的大雪和嚴寒侵襲了整個北疆和西疆。

熬過了最艱難的正月和二月後,三月終於來臨。西涼的韓遂和馬騰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向天子和朝廷上書,迫不及待地要求得到賑濟。但關中災情同樣嚴重,天子和朝廷隻好一拖再拖。

天子和朝廷拖得起,但西疆拖不起,韓遂和馬騰無奈之下,隻好出兵攻打長安,搶一點是一點。

馬騰的大軍就在扶風郡,距離長安不過幾百裏,轉瞬及至。

太尉朱俊和車騎將軍李傕一麵據城死守,一麵急告河東,請求徐榮出兵救援。但徐榮此時被袁紹的大軍纏在了關西戰場,急切間無力西進。

大將軍此時正在和三府大吏商議“計口授田製”的事,突然接到長安兵變的消息後,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這個袁紹,竟敢伸手關中,心思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