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日蝕蒼黃 第二十三節

董卓嚇了一跳,急忙把兩人喊到了相國府。

“你們是不是搶劫搶上癮了?殺光,燒光?洛陽成了廢墟,對我們有什麽好處?你們是不是嫌我不得死啊?”董卓指著李傕和郭汜罵道,“徐榮和楊鳳已經到了京畿,你們給我收斂一點,不要讓豹子抓到把柄,更不要激怒他。你們都是打了十幾年仗的人,洛陽現在的危險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徐榮和楊鳳一旦勾結叛逆,裏應外合,反戈一擊,那我們連長安都回不去了。你們以為豹子派兵到京畿,當真是為了幫助我們拱衛京師?你們給我清醒一點,不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李傕陪著笑臉,一臉的不屑,“徐榮不過兩萬人,楊鳳不過一萬人,三萬人就能致我們於死地?大人太抬舉北疆兵了吧?”

董卓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把眼光看遠一點。叛逆勢力大,遍布東南數個富裕州郡,我們即使能在京畿附近擊敗他們,但短期內我們無力遠征平叛。也就是說,我們得不到這些反叛州郡的賦稅,得不到他們一粒糧食,一個錢。京畿數郡因為我們征繳算緡錢和這次強行征捐,百姓商賈紛紛逃亡,造成農耕和貨殖無法迅速恢複,短期內我們也無法自給自足,所以這仗現在我們既打不起,也拖不起。”

“豹子的情況也許比我們更糟糕。今年北疆冬天遭受了雪災,而災民卻越來越多,北疆辛辛苦苦儲存的一點糧食估計都已經消耗一盡。豹子如果再不想方設法解決目前的危機,他大概要拿春耕的種子來充饑了。”

“十二月的時候,天子下旨催促他南下平叛,他為了保存實力,不願意,後來才勉強派了徐榮到洛陽來糊弄我。正月的時候我拿遷都長安來逼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呢?不要我催了,他自己一口氣連派三個將軍南下,而且還連起數萬屯田兵,由此可見雪災已經迅速加重了北疆的危機,豹子已經承受不了了。他為了北疆的穩定,隻有竭盡所能幫助我平叛了。”

董卓苦笑道:“這段時間我們用各種辦法積累了許多財寶,金銀絹繒堆滿了屋子,但這些東西不能吃啊。豹子也是一樣,為了北疆屯田,為了遠征大漠,他不停地向朝廷要錢、要糧。現在他的糧食吃完了,就剩下錢了,但那錢有什麽用?不就是一堆破銅爛鐵嘛。沒有糧食,糧食就漲價,士卒們一個月即使拿兩千錢的軍餉,也買不到一石粟米。結果呢?結果將士們的家人就要挨餓,士卒們就無心打仗,就要鬧事。”

“糧食在哪?在冀州、兗州、徐州、揚州、豫州、荊州、益州,在洛陽的東麵和南麵,西疆、北疆沒有糧食,京畿數郡的糧食已經被我們吃光了,這就是現實。”董卓輕拍案幾,無奈地說道,“豹子餓極了,他是要吃人的。現在他急於派兵南下,目的是威逼叛逆,震懾我們,意圖迅速解決危機,想辦法從冀州和其他地方購買糧食,把災民盡可能回遷到冀州和京畿各郡。豹子其實並不想打仗。”

“我們呢?我們的目的和豹子是一樣的,我們也不想打仗,我們也要糧食,但我們更不願意退出洛陽,所以眼前這場危機我們解決不了,隻有豹子能解決。”董卓看看兩位愛將,語重心長地說道,“十二月我督請豹子南下的確是為了擊敗叛逆,但隨著事情的發展,我的目的已經改變了。我雖然需要保護天子,保護洛陽,但我要想做到這一點,沒有錢是不行的,沒有糧食和物資更是萬萬不行。”

李傕和郭汜這時已經聽明白了。李傕遲疑著問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們盡量不要出頭,不要打仗,把這事都交給豹子去解決?”

“對。”董卓點頭道,“死多少人,對於我們來說無所謂,我們隻要把天子保住了,把軍隊保住了,把洛陽保住了,我們就贏了。遷都畢竟是解決當前危機的手段,將來叛逆被我們掃平了,天子還是要回來的。我們待在長安,背靠貧瘠的西疆和北疆,麵對叛逆的圍攻,我們遲早都要餓死。所以如何解決今天這場危機非常關鍵,這不但關係到我們的生存,豹子的生存,那些叛逆的生存,更關係到大漢社稷的生存。大漢社稷倒了,我們想活下去就很難了。”

“如果沒有豹子,我們很快就要因為缺糧而退回長安,然後燒了洛陽,毀了關東,以便阻止叛逆繼續西上攻擊關中,但現在有了豹子,而且北疆也陷了進來,這事情就有了轉機。”董卓說道,“豹子要想穩住北疆,最好的辦法就是維持一個三方製衡的局麵。他把我趕到關中去,然後把袁紹一幫叛逆壓製在京畿之外,由他來控製洛陽,把眼前的危機強行捺下去。這樣仗打不起來了,而各地州郡的賦稅,糧食會陸續上繳國庫。我們有了這個喘息時間,可以迅速恢複元氣,拉攏分化各地州郡。待我們足夠強大了,國庫裝滿錢糧了,時機成熟了,我們就可以出關平叛。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也許不要平叛了,這場危機可能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平息了。”

郭汜吃驚地問道:“大人難道想放棄洛陽?放棄洛陽,將來我們如何出關?將來如果豹子和叛逆聯手攻擊關中怎麽辦?”

“當然不能放棄洛陽。”董卓笑道,“我也沒說要放棄洛陽。現在,凡是對我們有利的事,我們都要支持豹子幫助豹子去做,凡對我們不利的事,我們都要掣肘豹子反對豹子去做。比如軍隊,我們盡可能把主力征調到西麵的三輔、長安、潼關、函穀關一帶駐防,把北疆的軍隊都征調到東麵和南麵的河陽、滎陽和陽城一帶抵抗叛逆聯軍。比如賑災的錢,我們可以再給北疆幾億錢。沒有糧食,我給他再多的錢也沒用,一樣餓死人。”

“豹子要向京畿一帶回遷流民,這個不行。人越多,我們的危機就越大。北疆之所以出現今天的危局,就是因為這幾年湧入北疆的災民太多了。而冀州這次之所以能給叛逆大軍提供糧餉,就是因為楊奇這幾年把災民都趕到北疆去了,結果冀州不但沒有因為受災而變窮,反而越來越富了。”董卓冷笑道,“京畿一帶人口本來就多,這次正好趁機把他們趕出去。人少了,人口維持在一個合理水平,再加上有足夠的錢財,我們恢複起來就非常快。相反,北疆卻因為流民的問題步履維艱,豹子會越來越窮困,最後實力大減,威脅盡除。”

董卓指著兩人說道:“所謂清理洛陽,就是叫你們把洛陽,還有河南尹、弘農郡一帶更多的人變成流民,然後把這些流民趕到黃河以北的河東、河內去,甚至把他們趕到兗州、豫州、荊州去。這麽做的好處當然很多了,一來可以增加我們的錢財;二來可以增加北疆的危機,逼迫豹子盡早發威;三來我們要把有限的糧食盡可能供應給長安和西麵駐防軍隊,而東、南兩個方向的北疆軍,還有李肅、呂布、毋丘毅、張揚等人的軍隊就要逐漸斷糧了。那他們吃什麽?就吃這些菜人。至於第四嘛,當然是為將來做準備了。將來社稷穩定了,我保證你們每個人都有百萬畝良田,子子孫孫吃窮不愁,享盡榮華富貴。”

李傕和郭汜恍然大悟,急忙跪下磕謝。

董卓目露殺氣,嚴肅地看著兩人,“我再說一遍,這是洛陽,不是西疆,你們要是再犯一次錯,我就不客氣了。自己拿刀殺人隻會增加自己的惡名,一點好處都沒有。如果能讓別人拿刀替你殺人,替你背下惡名,這才叫有本事,懂了嗎?”

二月下,洛陽。

李瑋望著董卓那張胖乎乎的臉,不冷不熱地躬身說道:“相國大人最近心情一定不錯,發福了。”

董卓哈哈笑道:“仲淵,你瘦多了,你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

“勞累說不上,就是太餓,天天吃不飽。”李瑋勉強笑道,“大人今天這裏可有筵席?如果有,我就留下來蹭一餐飯。”

董卓笑道:“仲淵太見外了。你來就是客,我當然要為你大擺筵席了。”接著他手捋長須,眯著眼睛問道,“仲淵,我記得你在年末為北疆購買了大批糧食,怎麽現在連飯都吃不飽?糧食呢?”

“嘿嘿……”李瑋苦笑道,“大人,我這次就為這事來的。河東流民……”

“賑災的錢不夠?”董卓很慷慨地揮手說道,“仲淵放心,驃騎大將軍這次既然肯幫我,我當然也要幫他一把。你要多少錢?一億錢夠不夠?去年我調撥給你二十億錢賑災,難道都用完了?”

李瑋急忙躬身道謝,“北疆太困難了,不知大人能不能多給一點?”

“仲淵大概要多少?”董卓問道。

“給兩億錢如何?”李瑋頓時來了精神,一臉燦爛的笑容。

董卓臉上帶笑,心裏很疑惑。李瑋要許多錢幹什麽?當飯吃?董卓搖了搖頭。兩億錢,太多了。

李瑋立即說道:“大人,河東的流民回遷非常困難,一是怕打仗,二嘛……”他看看董卓,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董卓的暴行讓京畿百姓苦不堪言,即使餓死,他們也不願回來了。李瑋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流民不願回來,我們也沒辦法,隻好等到四月春耕的時候,看看他們可願回家了。但是,現在的問題不是流民願不願意回遷,而是逃到河東的流民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河東已經開始餓死人了。”

“這是為何?”董卓佯裝不解地問道。

李瑋凝神看了他一眼,怒極而笑,“自從天子車駕西遷之後,北軍鐵騎就四處驅趕關東百姓隨天子一同西遷,稍有反抗的連屋都拆了。但等到西遷百姓趕到潼關後,潼關守軍卻拒絕讓關東百姓進入關中。百姓沒辦法,隻好沿著風陵渡進入河東避禍。大人,我真的不明白,河東流民一旦暴亂,對洛陽有什麽好處?”

董卓鄭重地點頭說道:“朝中大臣這個建議對河東的確不利,我當時也極力反對。但你要知道,我有我的難處……”

李瑋拱手道:“下官理解。相國大人日子也難過,所以我也不提這事了,隻希望大人能多撥一點錢給河東賑災。河東現在一石穀子三千錢,大人可以算算,兩億錢能買多少糧食?北疆數百萬流民,災民要吃飯,兩億錢也管不了多長時間。”

“仲淵,朝廷根本拿不出來兩億錢給北疆賑災。”

“兩億錢朝廷應該還拿的出來。”李瑋一邊拖長聲調,一邊看著董卓,笑得非常暖昧,“我聽說洛陽諸陵……”

董卓仰天一笑,“哈哈……什麽事都瞞不了你。好,好,就兩億錢。”

筵席很豐盛,留在京城的一些官員都有參加,尚書鄭泰、華歆,河南尹朱俊等人都在座。

董卓無心喝酒,也無心看美人起舞,一心隻惦記著糧食。李瑋不要糧食卻要錢,那他到哪裏去買糧?按現在的局麵來看,冀州是不可能賣糧給北疆的。其他州郡路途遙遠,更不可能。河東門閥豪門手上雖然有糧食,但李瑋買得起嗎?難道他有辦法把這些人的糧食買到手?

董卓最近為了糧食的事寢食不安。京畿數郡、洛陽和長安的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家家都有糧食,但董卓此時已經不敢為所欲為,明目張膽地去搶了。已經落魄的權貴豪門,一般巨賈富商,他可以去欺負一下,甚至還敢縱容士卒去**擄掠,但碰到象馬閥、楊閥這樣的顯赫權貴,他就不敢太過放肆了。這些門閥有莊園、塢堡,存幾年的糧食很正常,如果要去買的話,價錢合適,他們當然也願意賣。不過現在糧價這麽高,董卓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買。如果去搶或者以低價強買的話,勢必要激怒朝中的門閥士人,如果大家都變成了叛逆,董卓恐怕連長安城都待不住了。

董卓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益州的糧食。益州距離京城遠,賦稅入庫時間一般很晚。早在十二月的時候,董卓就已經派人從關中南下到益州,找益州牧劉焉催要賦稅和購糧了。從益州到關中,翻山越嶺,路非常難走,運輸更是難上加難,所以這批糧食即使能運到關中,那也要到四月左右,而且數量也不會太多。

如果能就近解決,當然是好事了。董卓心癢難安,於是把郎中令李儒喊到身邊,附耳細語,交待他務必從李瑋嘴裏打探清楚。

酒宴散後,李儒非常客氣,陪著李瑋一起把朱俊送回了家。在回驛館的路上,李儒旁敲側擊地問道:“仲淵,河東已經無糧了,你既然賑災,應該是向朝廷要糧,但你為何要錢?難道河東還有糧食?”

李瑋長歎道:“河東府的庫房裏的確無糧了,但河東和晉陽門閥巨賈手上還有糧食。北疆糧價太高,百姓買不起,我們北疆諸府的官吏也買不起。兩億錢,杯水車薪啊。我隻要到北疆宣布賣糧,糧價很快就會翻一番。如今形勢不一樣,我們不好以武力脅迫,所以隻有另想辦法了。”

“仲淵,你有什麽辦法?”

李瑋猶豫了一下,說道:“此事,我需要李大人的幫助。我到洛陽來,不是為了回遷災民,也不是為了討要賑災錢。這錢其實是相國大人主動給的,不是我要的。”

“什麽事需要我幫忙?”李儒笑道,“隻要能迅速平息叛亂,穩定社稷,什麽忙我都肯幫。”

李瑋笑道:“好,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這個忙你一定能幫。我缺錢,我極度缺錢,所以我希望北疆能鑄錢。北疆有鐵,有銅,有能力鑄錢,鑄多少錢都行,但我現在缺一張朝廷允許北疆鑄錢的聖旨。”

李儒驚愣地望著李瑋,眼睛裏驀然發出難以抑製的興奮之色。

“我知道郡國自由鑄錢會引起幣製混亂,造成物品價格上漲,直接威脅大漢的財政,但現在除了鑄錢,我已經沒辦法了。”李瑋解釋道,“各地州郡叛亂後,朝廷失去了賦稅,而通往北疆和關東各地的水陸兩道運輸又全部被他們切斷了,物資無法運進來。在這神情況下,我們要想度過難關,首先就要有錢,用更多的錢從當地的門閥權貴和其他地方購買我們急需的物資。那時無論多貴,我們都買得起。”

李儒沉思不語,不過看得出來,他讚同李瑋的建議。

“本朝孝武皇帝為了開辟財源於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下令廢除了郡國的鑄錢權,改由朝廷上林三官統一鑄幣,此製已經實施了三百多年,今天突然改製,恐怕……”李儒非常為難地說道,“恐怕阻力非常大啊。”

(“上林三官”即鍾官(掌鑄錢)、辨銅(掌原料)、均輸(掌製範),是大漢中央鑄幣機構,負責鑄造五銖錢,也稱上林錢和三官錢。)

李瑋笑道:“如今天子、三公和九卿都不在洛陽,朝政其實就是相國大人說了算,哪有阻力?上林三官鑄錢的速度太慢,而現在的形勢又這樣緊張,如果由上林三官和北疆同時鑄錢,那鑄錢的速度將大大增加。這對緩解當前的危局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啊。”

李儒輕輕一笑,“好吧,我現在就去相國府。”

董卓聽完李儒的稟報,大為驚喜。

“這個李仲淵,搞什麽名堂,這麽好的事,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董卓捋須大笑道,“快,通知上林苑的上林三官,立即給我鑄錢,日夜不停。”

“日夜鑄錢,辨銅府的材料就不夠了。”李儒說道,“大人可以急書牛輔和賈詡兩位大人,命令他們立即從河東運送銅鐵進京。”

董卓高興地說道:“好,你立即替我寫封手令給他們。”

董卓抑製不住自己喜悅的心情,在屋內來回走動,不時發出幾聲興奮的笑聲。發財了。

“長笙,我看洛陽城裏,還有皇宮裏,什麽銅人,銅獸非常多,放著淋雨怪可惜的,幹脆把它們搬到辨銅府,熔掉鑄錢算了,你看呢?”

“大人,此計甚妙,甚妙。”

“還有……”董卓突然想到什麽,指著李儒說道,“明天送聖旨給仲淵的時候,你告訴他,那兩億賑災的錢不給了,讓他自己鑄去。”

李儒笑道:“好,好,下官一定帶到。不過,這鑄錢不能沒有節製,如果鑄的太多,導致物價飛漲,那反而就是壞事了。大人你看鑄多少錢比較合適?”

董卓毫不猶豫地說道:“一百億,先鑄一百億錢。”

李儒目瞪口呆。

“大人,一百億錢是不可能的,那京畿和北疆就要徹底崩潰了。”李儒驚惶不安地勸阻道,“一石穀子如果漲到幾萬甚至十幾萬錢,百姓就無法活了。鑄錢數量是一定要控製的,而且我們鑄造這筆錢僅僅是救急,不是……”

“你不要說了。”董卓搖手道,“我們在一起商議許多次了,豹子要想控製住北疆的形勢,四月的時候他必須要妥善處理好災民問題和春耕問題。也就是說,一個月後,這場叛亂就應該有個結果了。你不要擔心,盡管鑄錢。這件事我交給你了。”

第二天,李瑋如願以償,拿到了朝廷允許北疆鑄錢的聖旨。

李瑋送走李儒後,立即喊來了兩個貼身侍從,“你們一個去河陽,一個滎陽,告訴徐榮將軍和楊鳳將軍,就說四月要春耕了,請大人務必抓緊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