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馬橫槍篇 第十二章 日蝕蒼黃 第十八節
酒菜端上來,很簡單的幾樣菜肴,隻有一盤羊肉,一小甕肉湯。李弘看到審配和陳琳都沒有舉筷,尷尬地笑道:“塞外不比冀州,很苦很窮,最近又鬧雪災,食物非常緊缺,所以……”
審配搖頭笑道:“我本來以為塞外的人天天吃的是牛羊,喝的是馬奶,原來不是這麽一回事。”
朱穆麵色微紅,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塞外災民太多,加上集中在雲中、定襄兩郡的百萬民夫,我們早就難以為繼了。現在不要說吃肉,能喝上肉湯就不錯了。”
楊鳳冷笑道:“冀州府有錢募兵,有錢打仗,卻沒錢給北疆賑災,甚至到現在還拒絕接收滯留在北疆的百萬民夫。你們不要忘了,沒有這一百多萬人給我們運送糧草輜重,我們怎麽征服大漠?冀州府這種無恥行徑,也叫振興社稷?”
陳琳臉色一沉,剛要反駁,被審配搖手製止了。他沒有拿筷子,而是端起耳杯輕輕呡了一口。酒入口中,審配頓時臉色一苦,眉頭緊皺,差一點吐了出來。這時,陪坐四周的趙雲、玉石、顏良等人卻已經開始大吃大喝了。顏良笑道:“審大人,從過年後,我們就沒有這樣吃過了,這都是沾你的光啊。我們大人現在食邑八千戶,是我們這裏最有錢的人了,一般我們都吃他的。不過大人很小氣,俸祿、食邑基本上都貼補傷兵用,剩下的一點給兩位夫人,輕易是不請客的。”
大帳內哄然大笑。
“我是請審大人和陳大人吃飯,什麽時候說請你們作陪了?”李弘指著他們笑道,“下次不許到我這裏來蹭飯。”
“你不喊我們,兩位夫人會喊的。”燕無畏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漬,笑眯眯地說道,“有夫人在行轅,我們夥食好多了。”
大家一邊說笑,一邊熱情地敬酒,審配和陳琳無奈,勉為其難地吃了一點。樽空酒酣,眾人談興大發,很自然地說到了北疆的雪災,然後就是洛陽的危機。不久,雙方一言不和,隨即爭了起來。玉石、顏良等人說各地州郡舉兵攻打洛陽是叛亂,袁紹等人都是大漢逆賊。而陳琳極力反駁,說董卓驕縱枉法,廢黜少帝,擅權遷都,犯下了累累罪行,董卓才是大漢奸佞。楊鳳更直接,說這些人統統都是大漢奸佞,遲早都要死無葬身之地。李弘急忙阻止,散席了事。
審配和陳琳帶來了三公檄文,帶來了弘農王的“詔書”,還有一封袁紹寫給李弘的書信。袁紹在書信中洋洋灑灑地全麵分析了當前的局勢,陳述了利弊,請求李弘響應討董之舉,急速起兵南下。出兵的錢糧冀州願意承擔一部分。
李弘拒絕了。
李弘對審配和陳琳兩人仔細解釋了北疆目前的困難,認為自己沒有南下的條件,而且自己也不同意三公檄文裏給董卓所定的十條罪狀,更不同意廢黜當今天子。審配和陳琳注意到,李弘自始至終沒有對各地州郡起兵一事給個明確的態度。州郡舉兵討董在李弘的心裏,到底是叛亂還是勘亂?
李弘說,我派龍驤將軍徐榮率兩萬精銳南下洛陽,是為了警告袁紹和袁術等人,不要攻擊洛陽,否則他們將遭到我和董卓的聯手進攻。我縱容和默許西河太守崔均、上黨太守楊奇和河東太守王瀚舉旗討董,是為了警告董卓,警告他不要惡意擴大洛陽危機,禍害社稷,否則我可能聯合各州郡兵馬夾攻洛陽。我這麽做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我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這仗不能打,洛陽不能亂,這是我北疆生存,社稷得以穩定的首要條件。誰要打,誰就是大漢叛逆,我就聯合另外一方把他殺個片甲不留。
這場危機已經開始,將來如何解決需要我們三方坐下來一起談談。如果大家都是為了社稷,這問題就能解決。
至於廢黜當今天子一事,我堅決反對。我大漢天子地位尊寵,神聖不可侵犯,袁紹和各地州郡長官憑什麽想廢就廢?誰給他們那麽大的權柄?弘農王嗎?弘農王被廢是何太後同意,公卿百官一致通過的,誰說是董卓一個人做的事?當時如果公卿百官一致反對,他能廢帝嗎?他當時有那麽大的權勢和力量嗎?如果董卓廢黜少帝是他最大的罪責,那朝堂上的所有官僚就是董卓的幫凶,包括太傅袁隗大人在內。將來董卓不在了,袁紹是不是把這些人也一起殺了?董卓從進洛陽開始到十二月你們舉兵討伐他,不過才主政四個月,他到底犯了什麽滔天大罪,需要你們動用二十多萬大軍去打他?你們置國家社稷於何地?置關東關中數百萬百姓於何地?你們到底要什麽?難道要傾覆大漢,塗炭生靈?
李弘拿起三公檄文和弘農王的“詔書”在兩人麵前用力晃了晃,憤怒地說道:“拿這些東西騙人,能騙得了幾個?騙得了幾時?你們以為天下人都是白癡嗎?”
此詔一經宣告天下,就是一個傻子,他也知道殺了弘農王以便斷了你們的借口。弘農王死了,討董的目的是什麽?清君側誅奸佞的意義又是什麽?是逼著我打董卓還是逼著我聯合董卓打你們?我看你們最終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殺董卓,殺當今天子,殺弘農王,然後隨便找一個藩王做皇帝,奪取權柄,以行專權之事實。你們這麽做,和奸閹、外戚專權又有什麽區別?
從先帝時起,三州兩郡的兵事權就由我主掌,可韓馥、袁紹、王匡不經我的同意,隨意起兵,這也算遵從大漢律?當今天子就在洛陽,公卿百官也在洛陽,十萬北軍也在洛陽,你們公然舉兵攻擊京畿,廢黜天子,這也是為人臣者應該幹的事?這也是遵從大漢律法?我大漢天威何在?天子威儀又何在?孰是孰非,難道我不知道?
李弘猛然一拍案幾,殺氣騰騰地說道:“如果沒有北疆的拖累,如果不是為了社稷穩定,我當奉先帝遺詔,領二十萬大軍一瀉而下,掃平奸佞,還我大漢之威。”
陳琳冷冷看了一眼李弘,不冷不熱地問道:“大人何時南下?”
現在李弘已經把話挑明了,他不願意幫助袁紹。但李弘還是沒有說州郡起兵是叛亂,這讓審配和陳琳知道了李弘對此事的基本態度,也知道李弘出於對北疆穩定的考慮不得不南下。隻要李弘南下,事情就有轉機。
李弘想了一下,緩緩說道:“春耕之後,五月。”
目前,邊軍主力駐防於大漠和邊塞,無法抽調,而河套的屯田兵因為訓練時間較長,有一定的實力,但因為屯田戍邊的事情太多,也無法抽調。剩下就是河東的屯田兵。河東軍屯已經初見成效,春耕將直接關係到北疆的生存,所以春耕之前,河東屯田兵也不能抽調。我要想南下,隻有等到五月。
審配和陳琳暗自心驚。
晚上,李弘邀請審配到自己的軍帳聊聊。
光陰茬苒,四年不過短短一瞬間,但這中間卻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如今物是人非,李弘已經是驃騎大將軍了,而審配還是州府一個默默無聞的掾屬,想想也讓人非常感慨。
兩人聊了很久,最後還是講到了眼前的事。
李弘說,此時董卓和你們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我如果南下幫助你們打董卓,洛陽必毀。即使我們聯手把他逼到了長安和西涼,但我大漢已經名存實亡了。那時我們麵對關東的廢墟,董卓的虎視,再談重振,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我如果遵從天子的聖旨幫助董卓打你們,雙方則必將陷入長時間的混戰。我們有強大的兵力,但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餉,而你們既有兵力又有糧餉,數年打下來,大漢社稷早已蕩然無存了。
我如果暫時不南下,僅以較少的兵力威懾壓製雙方,讓雙方保持在僵持狀態,那麽時間一長,首先無法支撐的就是董卓。董卓缺乏糧餉,無法速戰速決,隻能後撤關中。董卓估計也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現在正在加緊西遷天子和朝廷到長安。我讓徐榮南下,除了盡力保證雙方的僵持狀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加速消耗董卓的錢糧。董卓一撤,我就南下洛陽,居中調停。到時,董卓和你們被我從中隔開,大家可以好好談一談。能解決目前的危機當然最好,不能解決就先放著,以後再說。隻要我們大漢在數年內沒有兵甲之災,國力能迅速得到恢複,將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至於大漢天子,隻有一個,那就是當今天子。弘農王必定要被你們害死,而你們要想再立藩王為帝,勢必要受到我和董卓的威脅。誰敢在大漢立第二個皇帝,我就滅了誰,這一點,絕對沒有商量餘地。
審配笑道:“大人是不是想入主洛陽,獨攬權柄?”
大人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大漢國被人為的分割成了三部分,關中關西是董卓,北疆和關東是大人,其他地方是各州郡官吏,而大漢天子形同虛設,皇權受到極度踐踏,天子從此再也沒有任何威信可言,大漢社稷轉眼就被大人葬送了。大人想得太簡單了。這辦法不但無法避免兵甲之災,反而會立即引來連天烽火。大人雖然無敵於天下,但那時大人就象一隻餓極了的豹子,在狼群的攻擊下,很快死於非命,甚至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李弘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事實現在擺在這裏。我要想保住北疆,社稷就不能亂,我要想保住社稷,洛陽就不能亂,否則戰火一起,北疆很快就因為缺乏糧食和各類物資而崩潰。我明知這樣做很危險,但我有什麽辦法?董卓有十萬大軍,袁紹有二十多萬大軍。你想讓他們不打,可能嗎?我除了舍命攔在他們中間,給北疆爭取時間外,我還有什麽辦法?”
“原來大人隻想著自己的北疆,而不是大漢社稷。”審配搖頭歎道。
“我這個人你清楚,我除了打仗沒其他本事,我也沒那個雄心壯誌說什麽振興大漢,我隻求北疆這數百萬人不餓死、不凍死就行了。”
“大人這是借北疆之名,行割據之實。”審配不客氣地說道,“大漢有今日之亂,和你有莫大的關係。大人先是借北疆屯田為由誘騙先帝頻繁更改祖宗之製,然後又以北疆危難為借口發動出塞大戰,甚至為了遠征大漠,不惜率軍南下威逼天子。你知道你這幾年都幹了些什麽?你肆意踐踏大漢律,欺淩皇權,窮兵黷武,嚴重傷害了大漢的根基。如果沒有你,大漢未必會這麽快走到今天的危亡之局。”
李弘望著審配,又驚又愣。這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難道我殫精竭慮做了這麽多,不但沒有挽救大漢,反而把大漢推到了死路?
“如果割據能挽救大漢,我未嚐不能一試。”
“割據當然是瞬間摧毀大漢了。”審配苦笑道。“大人,你雖然有心力挽狂瀾,但你的確沒有這個實力啊。”
李弘看著火盆裏跳躍的火苗,心裏一陣窒息,恐懼、茫然、失落,還有極度的自卑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呆呆地坐著,腦中一片空白。
審配歉疚地看了他,低聲說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我應該幫你,所以我有什麽話就說什麽話,你也不要見怪。”
“不,不。”李弘趕忙說道,“正南兄,你說,你說。”
董卓實力強橫吧?為什麽現在他要求助於你?為什麽他要西撤?為什麽我們要討伐他?你說的對,在我們討伐他之前,董卓的確沒犯什麽大惡,但我們為什麽要討伐他?不是因為他是武人,也不是因為他掌控了權柄,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潛在的奸惡之人。今天的事實已經證明我們的猜測是對的,我們起兵討伐他,他馬上就原形畢露了。這種人是不能高居朝堂之上,他禍國殃民是遲早的事。而你,也是這種人,或者說,是潛在的奸惡之人。這個奸惡,不是針對你的人品,而是針對你執掌權柄之後可能對國家造成的危害,比如董卓現在的遷都之舉,比如趙忠張讓等奸閹慫恿天子賣官購爵。
奸閹有好有壞,比如曹騰呂強就為大漢做了許多好事,武人、士人也有好有壞,但這個好壞不能以人品來論,而是以他對社稷做出的功績來論。比如董卓,他過去為大漢戍守邊塞,曆經百戰,身上的傷疤都有許多,是個好人,但我們為什麽認定他是個潛在的奸惡之人?不是因為他缺乏學識,董卓不缺乏學識,前太尉段熲就非常賞識他。也不是因為他的人品,董卓人品不算差,他對待朋友和部下都很慷慨大方,為人也很講義氣,入主朝堂後,他大力征辟士人提拔賢才,對自己的部下反倒很刻薄,好一點的也就不過拜個中郎將而已。
我們之所以認定他是個奸惡之人,主要是因為他身染蠻胡之習。他和胡人稱兄道弟,以胡騎征伐天下,幾十年來,他和胡人朝夕相處,腦子裏已經沒有多少禮法了。董卓心中沒有禮法,也就沒有教化,算是半個蠻胡。這種人一旦掌權,他最容易受到利益驅動,往往為了自己的小利而寧願拋棄國家的大利,也就是說,他會禍國殃民。獨攬權柄不是什麽可怕的事,可怕的是利用權柄危害社稷。
董卓先頒布告緡令,後增賦加稅,其目的是什麽,不言而喻。雖然他有一部分目的是為了填補國庫,但這種辦法卻害國害民,遺禍無窮。你在北疆屯田,也沒有錢,為什麽你就能屯田,能安置災民?弄到錢的辦法太多了,而董卓偏偏選擇了急功近利,害國害民的辦法,這恰恰證明了他貪小利而棄大利,是典型的胡人習性,他不是主政治國之人。
董卓是武人,這是他不能主政的另外一個原因。武人以法治兵,賞刑分明,所以一般武人很信奉法家的學說。前有戰國韓非子,後有大秦李斯,都是法家集大成者。講究以法治國,重刑輕禮。我大漢自孝武皇帝以來,雖獨尊儒術,以德治國,但真正說起來,奉行的還是外儒內法之策。也就是說,表麵上看我大漢重視禮儀教化,以禮說法,但骨子裏還是以法治天下。也就是荀子所說的隆禮重法,兩者並重。武人因為其特性,往往會不知不覺地走上重法輕禮的路子。前“涼州三明”之所以很難進入朝堂主理國政,原因就在於此,士人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一個國策的微小變動,雖然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隨著它的慢慢延續,會逐漸改變國家的命運,社稷的興亡。
審配看看若有所悟的李弘,搖頭道:“大人從何而來?大漠。大人的功績從何而來?胡騎。大人除了打仗,知道獨尊儒術以德治國和儒法兼融德主刑輔在國策上的具體區別嗎?大人知道你在北疆實行的諸般治理之策到底是隆禮重法還是重法輕禮嗎?大人知道你的屯田鹽鐵之策雖然暗合桓管之術,得輕重之勢,但還缺什麽嗎?”
李弘茫然地搖搖頭。
審配指著案卷上的書卷說道:“大人很好學,才智也很高,失去記憶後還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不能不說是奇跡。但你幾年來忙於行軍打仗,你讀了多少經史?又讀懂了多少典籍?北疆在你的統領下能有今天的成就同樣是一個驚人的奇跡,但你想過沒有,北疆所有的治理之策有多少是你想出來的?給你籌劃治理北疆的賢才良士又有幾個是你看中的?”
“大人以胡人征戰天下成就今天的輝煌,所以你不能容於士人。大人沒有卓絕的學識,沒有治國之才,不能慧眼識才,不能唯賢舉才,大人以法治北疆,刑法峻惠,推屯田而士農工商並重,所以你不能容於士人。”
“大人如果入主洛陽,必將步董卓後塵,亂上加亂,而亡我大漢者,必是大人也。天下士人幾年前就有預言,說大人是我大漢國最大的禍患,將來亡漢者必是大人,今終於應驗。”
李弘沉默不語。的確,他自問自己沒有治國之才,連識才的能力都沒有。北疆之所以能維持,都是因為有趙岐、左彥、李瑋這三代士人的努力,沒有他們,自己早被北疆壓垮了。趙岐是朝廷派來的,和他一樣資曆的士人現在都是北疆的中流砥柱。左彥是黃巾軍首領,和他一樣的士人現在是北疆的頂梁柱。李瑋是自己押來的,謝明是李瑋請來的,唐放是並州故吏,宋文是避禍的,田豫是燕無畏推薦的,和他們一樣的年輕士人現在撐起了北疆這片巨大的天空。
自己唯一可以引以為自豪的功績就是征服了大漠,但就是這點功績還是以禍國換來的,自己就是亡國之源啊。
李弘低著頭,心裏陣陣苦痛。
審配攤開案幾上的地圖,繼續說道:“大人既然不能力挽狂瀾,那就力守北疆,為大漢振興保留最後一絲元氣。”
北疆貧瘠,猶如無水之木,僅靠施肥修剪是救不活的,那這水在哪裏?北疆東有冀州,南有關東和洛陽,西有關中和長安,此三地任選其一,北疆就活了。大人不要簡單的以為你占據了這三地任何一處就行了。董卓就是例子。他占據了關中和關東兩地,洛陽和長安兩城,為什麽他還無法支撐?
北疆要穩定,需要錢糧。這錢糧從哪裏來?主要是從土地上來。土地耕種要人口,穀物成熟要時間,所以有土地還不行,還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充裕的時間。這樣就行了嗎?當然不行,中平初年的黃巾之禍,現在的董卓之亂,兩件事都告訴我們,隻有持續的穩定,才能有持續的錢糧。如何才能保證持續的穩定?百姓要有地種,武人要去戍守邊疆,士人要治理州郡,再加上輕賦薄徭,大家齊心合力,這穩定才能持續下去。隻要有一個穩定的富裕的州郡為北疆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北疆就安穩無憂了。
那麽,現在這三個地方哪個地方最適合大人?
大人拿下關中,不但可以動搖董卓的根本,還可以把董卓圍在洛陽,但大人現在勢必要和董卓翻臉,而且將來大人還要背上西疆這個沉重的包袱。所以拿下關中無助於解決當前的危局和保證北疆未來的穩定。
冀州呢?大人拿下冀州,將得罪天下士人,要遭到討董聯軍的攻擊。冀州現在承擔了討董聯軍很大一部分糧草輜重,對我們來說,是萬萬不能丟失的。冀州如果陷入連綿戰禍,北疆崩潰在即。當今天子雖然已經下旨把冀州五年賦稅交給北疆,但現在我們已經不承認這個天子了,這道聖旨自然也就沒有作用了。目前對大人來說,如何取得冀州士人的信任才是關鍵,這也正是解決當前危局的關鍵。
至於關東和洛陽,大人不能進。為什麽不能進我剛才已經說了,董卓就是前車之鑒。一旦進入洛陽,大人就是眾矢之的,不要說解決當前危局了,連北疆都岌岌可危。
北疆的生存至此已經麵臨困境,如何絕處逢生?製衡,在三方權勢的夾縫裏求生存。
當今天下有大人、董卓和士人三大權勢。大人虎踞北疆,董卓退守關中,而士人擁有其他各處州郡。至於洛陽,則誰都不讓進。在天子沒有確立之前,在天子沒有還都之前,洛陽由三方權勢共同看護。如此一來,戰火可以暫時避免,生靈可以免遭塗炭,大漢可以迅速穩定,而北疆危機也就安然度過了。
為了確保三方權勢達成平衡,大人必須要做到逼走董卓,逼退袁紹,壓製皇權。這個壓製皇權是重中之重。大人既不要承認當今天子,也不要否認當今天子,更不能讓士人重立天子。皇權孱弱,董卓就沒有威力。士人不能重立天子,士人就沒有凝聚力。一段時間後,董卓因為被圍關中,錢糧斷絕,山窮水盡,慢慢就會崩潰,而士人因為矛盾重重,內亂紛起,慢慢就會分裂。
三年後,最多三年,董卓必然敗亡,士人必然分裂,北疆必然度過危機。而同一時間,三方權勢的製衡也必然崩裂。到那時,大人坐擁北疆之利,領十萬雄兵,南可以下洛陽,東可以取冀州,西可以奪關中,然後迎天子還京都,則大漢可振。
李弘聞言大喜,心裏非常激動,“正南兄,留下來,你留下來幫我,行不行?”
審配神情堅決地搖搖頭:“不行。”
李弘喜色漸斂,一臉疑惑地問道:“為什麽?正南兄既然已經看透了三年後的形勢,為什麽不留下來幫我?其實這不是幫我,這是振興大漢社稷啊。”
“我剛才已經說了,你如果進洛陽,必是董卓第二。”審配鄭重說道,“得士者興,失士者亡,如果你不能得到士人的擁戴,你就絕對不要進洛陽。我這麽說不是為了你這條性命,而是為了大漢社稷。”
李弘苦笑出聲,無奈、自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
“如果你是皇甫嵩,是朱俊,你可以進洛陽,天下士人莫不雲集而來,各地州郡無不獻表效忠,我大漢中興指日可待。但你是豹子,是驃騎大將軍豹子啊。”審配也是苦笑,那笑聲無奈而悲淒。
“你從大漠逃回來的時候,鮮卑人以兩道黑木令追殺你,從此你揚名北疆,但同時也注定了你一生的命運。我大漢數百年來,除了金日磾將軍以外,就算你和胡人的關係最為密切。然後你組建風雲鐵騎,鮮卑人和烏丸人對你無比忠誠,他們追隨你征戰天下,馳騁疆場,你們是生死兄弟,至死不渝的生死兄弟。你在西涼肅貪,你第一次開始屠殺士人,你和董卓一樣,殺起士人來,血腥殘忍。你到並州招撫蟻賊,安置流民屯田,重開鹽鐵私營,鼓勵商賈經營,以法治疆。而今年你更加變本加厲,竟然領大軍南下威逼天子和朝廷。你自己想想,你這樣的人如何能得到士人的信任和擁戴?”
“北疆都是哪些士子在幫你?趙岐仕途坎坷,一輩子都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臨死了,竟然能有報效國家的機會,他當然願意留在北疆。蔡邕無路可走,留了下來,但一有機會,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北疆。王剪,不過是一個閉門造車,胸無大誌的儒士而已,隻有你把他當大師供著。而他父親的《潛夫論》,也隻有到了北疆才成了典籍,有了用武之地。許劭,一個隻會高談闊論妖言惑眾的平庸之才,他到北疆不過是為了享受無知百姓的頂禮膜拜而已。至於李瑋、謝明等人,都是年輕狂妄之輩,一個個自視甚高,卻又無處可去,隻好跟在你後麵先混個官職,等將來有了好去處,他們自會紛紛離你而去。”
“除了這些士人,還有誰願意受辟於北疆?你憑什麽讓天下士人相信你?你憑什麽讓人相信你不是第二個董卓?士人在你這裏永遠看不到希望,我也看不到。雖然幫助你可以讓大漢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下來,但也可以讓大漢在最短的時間內毀滅,這個風險太大了,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險。我們寧願耗費更大的力氣,花費更大的代價挽救大漢。大漢已經禁受不起任何摧殘了。”
“那當今天下,誰能挽救大漢?”李弘沉默良久,小聲問道。
“袁紹。”
“還有呢?”
“隻有袁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