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馬橫槍篇 第十二章 日蝕蒼黃 第八節
北疆諸府奏章紛紛送到洛陽。
漢北郡太守田豫上奏治理之策;屯田校尉唐放、典農都尉趙戩稟奏屯田之事;車騎大將軍府晉陽行轅主事、護田中郎將趙岐稟奏並州各郡賦稅征繳入庫以及並州賑濟情況;車騎大將軍府雲中行轅主事朱穆稟奏邊郡各要塞戍守情況;奮威將軍鮮於輔稟奏最新大漠戰況,懇請天子封賞野狼部落首領遊騎為大王,等等,天子一一下旨詔準和予以褒獎。
奮威將軍鮮於輔另有奏議,提出在北疆實行禦史監郡製,設立北疆監禦史府,並舉薦校尉陳好為北疆監禦史。
相國董卓急召禦史中丞許靖、治書禦史司馬防和治書執法(掌彈劾)、殿中侍禦史等禦史台主要官員到相國府議事。幾位禦史台官員看完鮮於輔的奏章,幾乎是異口同聲表示反對。禦史監郡製早在孝武皇帝朝就已經廢除,如今再立不但和並州刺史的職權產生衝突,而且嚴重違反律法。尤為讓人不能容忍的是,大漢所有禦史都直接隸屬於禦史台,聽命於天子,怎麽能同時受車騎大將軍府節製?那車騎大將軍又有誰來監察?
董卓初始還笑臉相問,好言相勸,說北疆情況特殊,可以另行考慮,隻要禦史監郡製符合大漢律法的宗旨,有利於北疆穩定和發展,未嚐不能修改祖製予以重建。但禦史台的官員抱著祖製死活不放,董卓漸漸的不耐煩了,臉上的神情也越來越冷峻。
“這事我做主了,我同意在北疆另建監禦史。你們立即回去給我擬一個奏章,我明天呈送天子。”董卓揮揮手,不再多說一句話。
禦史中丞許靖當時就放下了臉。“自從相國大人主掌國事以來,大漢律法形同虛設,祖宗之製更是被肆意踐踏的麵目全非。相國大人先是建大司馬,後建相國,接著又要改延續了三百多年的官學,大人哪裏還在乎一個個小小的監禦史?相國大人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司馬防急忙對許靖使了個顏色,示意他不要激怒了董卓。董卓瞪了許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大人對我有意見?”許靖冷哼一聲,低頭不語。
董卓看看司馬防,問道:“司馬大人能說說嗎?禦史台是因為朝廷有意設立古文經博士一事還是為了北疆監禦史一事對本相有這麽大的意見?”
司馬防四十歲左右,身材高大消瘦,一張剛毅方正臉,一雙精明而謹慎的眼睛,神態不卑不亢,說話時頭稍稍上揚,顯得頗有幾分傲氣。
“大人,北疆建監禦史一事,有利有弊。車騎大將軍的目的無非是想更好的控製北疆諸府官吏,減少製約。但這無形中也會增加車騎大將軍的權勢。所以禦史台認為,建可以,但也要以十年為期。十年後,車騎大將軍還北疆軍政於朝廷,這監禦史也就一並撤銷。”司馬防手撚長須,緩緩說道,“關於設立古文經博士一事,我們禦史台的確有意見。禦史台掌律法,察百官,有些事我們清楚,大人未必清楚,不知道大人可有興趣聽一聽……”
董卓笑道:“今古文經學名家輩出,前有班固、陳宗、尹敏、杜撫,後有鄭玄、馬日磾、蔡邕、盧植、荀爽,不比今文學的名士碩儒差多少,研習古文經者也是比比皆是。為什麽太學就不能授教古文經?為什麽太學就不能立古文經博士?”
司馬防微微一笑,拱手問道:“大人一定知道南陽張衡,但大人可知道張衡大人所上的那道名震天下的奏疏?”
董卓疑惑地搖搖頭,非常謙恭地說道:“請建公賜教。”
司馬防和許靖相視一笑,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之色。董卓毫不在意,凝神細聽。
“張大人這道奏疏叫《請禁絕圖讖書》,是懇請天子禁絕讖緯諸書的。”司馬防緩緩說道。董卓臉色霎時一變。
司馬防繼續說道,張大人說“宜收藏圖讖,一禁絕之,則朱紫無所眩,典籍無瑕玷矣。”他認為這八十一篇讖緯之學根本就是禍國之源。
(《七經緯》、《論語讖》、《河圖》、《洛書》等合稱為“讖緯”,共有八十一篇。讖是神的預言,讖書是一種占驗吉凶的書,河洛書也。緯是經之支流,衍及旁義,緯書就是依傍經義,是神學迷信、陰陽五行說與經義的結合。讖緯之學最早是由今文經學大家董仲舒和劉向引入經義。)
“為什麽張大人不惜冒著殺頭的危險,說出這番驚人之語?”司馬防略加思索,接著說道,“這牽扯到了官學,牽扯到了今文經學。”
讖緯被尊為秘經,孔丘秘經,為漢赤製,號為內學,是孔子的心傳,微言大義所在,是儒學的精髓,具有正宗的權威性。到了光武皇帝,更是以圖讖宣布於天下,在他的極力倡導下,眾多儒生爭相趨從,侈談緯候,妄言圖讖,所謂“學孔子《七經》、《河圖》、《洛書》,內外藝術,靡不貫綜”,這成了本朝儒士,尤其是今文經學家的共同風尚和特色,其中尤以《公羊》學為代表的今文經學家在這方麵表現最為顯著。
孝章皇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天子詔令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於白虎觀,講義五經同異,引讖緯以釋經。後令史臣班固撰集其事,寫成了《白虎通義》。《白虎通義》以今文經學為主,但亦兼采古文經說,其中大量征引讖緯。《白虎通義》是皇帝欽定的經學書,本朝儒生必學之經。所以本朝自白虎觀之議後,讖緯與今、古文經學迅速結合,而且在引征經典時,凡是有經有緯的,通常是先引讖緯,後再引經書。讖緯成為決定國事的本源。凡經說上的分歧,甚至國家的禮樂製度、征伐戰爭,都要以讖緯決斷,讖緯決定一切紛爭和猶豫不決的事情。
讖諱之學如日中天,盛極一時,至今不衰。
本朝儒士們對戳緯的態度和掌握讖緯之學的水平高下,早已成了儒士們是否忠誠於天子和朝廷,擁護大漢國策的準則,成了儒士們的才智和學術水平高下的判斷標準,成了儒士們在仕途上是加官進爵還是遭貶廢置的決定因素。過去,桓譚、尹敏兩位重臣就曾因為反對讖緯而遭到光武皇帝的貶黜。讖緯之學對大漢影響巨大,它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
今文經學和讖緯幾乎已經合而為一,凡今文經學碩儒無一不是讖緯大家,而古文經學因為著重於章句訓詁,以經史釋義,從本質上排斥讖緯,所以一直受到今文學家的極力抨擊和貶斥。雖然馬融、蔡邕、許劭、荀爽、盧植等古經文學巨擘也研習今文經學,精通今古兩經,但他們依舊遭到了今文經學家的一致排擠和打擊。
張衡大人是古文經學家,他認為,讖緯之學對大漢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戕害,長此以往,必將動搖國家社稷。他說王莽、公孫述就是以讖緯禍國,造成國家飄零生靈塗炭。他還說國家每逢災患戰亂,天子和大臣們不是先考慮如何解決危機保護社稷和百姓,而是以讖緯之言欺騙百姓。自欺欺人,最後導致禍亂愈演愈烈國勢日衰。他對大漢軍隊每逢戰事不是整訓軍備積極應戰,而是先用讖緯蓍筮預測勝負結果一事尤為深惡痛絕。所以他要求禁絕圖讖,結果他的下場和過去的桓譚、尹敏兩位大人一樣,獲罪貶黜。
在今文經學為官學,為大漢學術主體的情況下,張衡大人形單影隻,受到打擊自然是理所當然。
“真實的情況是不是和張衡大人說的一樣?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是古文經學家,因為古今文之間的爭鬥而上書懇求天子禁絕讖緯?”司馬防搖搖頭,長歎道,“事實上張衡大人說的是對的,但為什麽我大漢律法、我朝曆代皇帝都堅決主張以今文經學為官學?”
“王莽亂政時,他曾經下令征召精通天文、圖讖、鍾律、月令、兵法等天下異能之士,為其大量製造圖讖,將原先零星的讖語緯候,匯成篇籍,散布天下,說他受命代漢,妖言惑眾危害國家,大人還記的這事嗎?”司馬防問道。
董卓點點頭,若有所悟。
王莽以讖緯亂國,光武皇帝因讖緯得國。光武皇帝際會風雲,起兵角逐天下,借的就是《河圖赤符伏》的讖語,後來光武皇帝順從天意,成功中興了大漢。當時野心勃勃的公孫述也想假造一個讖語奪得江山,他以讖緯之言欺騙天下人,說自己才是繼漢而立的皇帝。讖緯這時成了居心叵測者角逐權利,謀奪天下的犀利武器。
光武皇帝一統天下後,痛定思痛,隨即宣布圖讖於天下,把圖讖八十一篇作為定本正式公開。這一方麵維護了讖緯的尊嚴,提高讖緯在大漢至高無上的地位,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防止奸佞陰謀再造讖緯禍亂國家,以至威脅社稷穩定。此後,凡再發現造作讖緯的,則以“大逆不道”之罪嚴懲不怠。孝明皇帝時,楚王劉英就因為不慎造作了一個讖緯,結果坐實了“大逆不道”被迫自殺,牽連死亡者一千多人。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司馬防苦笑道,“中平元年的蟻賊之亂,張角就是以此讖緯之言欺騙百姓,舉百萬兵叛亂,結果讓我大漢至今難以恢複元氣。光武皇帝之憂,不是無中生有啊。”
司馬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躬身說道:“大人,今文經學和讖緯結合的完美無缺,我大漢萬民授此經學,當忠誠為國,不生二心。但一旦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並列於官學,今文經學的地位必然下降。今文經學失去了尊崇地位,讖緯之學隨即就會遭到排斥和踐踏。八十一篇圖讖也就失去了權威。從此後,讖緯四起,有心懷叵測者隻要稍加利用,大漢必將陷入紛亂,後果不堪設想。”
“大人,今文經學是立國之根本,關係到大漢社稷之安危,絕對不能有絲毫的鬆動。桓譚、尹敏、張衡之所以不受朝廷重用,甚至遭到貶黜,其原因就在於此。下官懇請大人三思啊。”
董卓心事重重地回到書房。賈詡、田儀匆匆來見。
董卓把許靖和司馬防等禦史大員關於罷議設立古文經博士一事仔細說了一遍,“文和、叔平,蟻賊之亂和讖緯可能有點關係,但設立一個古文經博士,難道就能斷送整個大漢社稷?如今朝野上下,反對和讚同之聲勢均力敵,我無所適從了。你們說說,這事到底如何解決?”
賈詡和田儀兩人麵帶憂色,沉默不語。
“大人,增加賦稅一事,太傅大人和司徒、司空大人怎麽說?還是不同意?”賈詡小聲問道。
“他們都不同意。上午我們幾個人當著陛下的麵爭了起來,我恨不得拿劍砍死他們。”董卓憤怒地說道,“我都做到相國了,你們看我風光吧?我看我還不如一個太守。太守在自己的地盤上說什麽算什麽,但我呢?我說什麽不算什麽,簡直就是一擺設。”
董卓極其沮喪地躺倒席上,望著屋頂,疲憊不堪地說道:“門閥厲害啊,宗族、門生、故吏,成千上萬,盤根錯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不是一棵大樹,而是蜘蛛和蜘蛛網,就算我們把蜘蛛網扯碎了,但那蜘蛛還在,過一陣子它又結成一張大網了。殺,我能殺多少?我能殺遍大漢十三州嗎?朝堂之上,州郡之間,有幾個是我的人?我不幹了。我們回關中,回西疆去,象豹子一樣,我也做個說話算話的人,手下也都是你們這幫老部下,大家有吃有喝有女人,最起碼不用象現在一樣給人做擺設,天天受氣,將來還說不定是天下的一個大笑柄。”
董卓猛地又坐了起來,一拳砸到案幾上,恨恨地罵道,“袁隗那個老狐狸,都成精了。當初我自顧不暇,廢帝後一心整頓北軍,結果給他鑽了空子,出外任職的京官全部都是他的人。後來又是遠征大漠的事,又是告緡令的事,一件接一件,我就是想調換也沒有時間,更沒有人。我除了一幫悍將就你們幾個信得過的人,你們都走了,我在京城連個商量事的都沒有,那我就更成孤家寡人了。”
“如今賦稅在他們手上,這些州郡官員我罷又不能罷,換又不能換,整個就是一盤死棋。如果強行增賦,後果難以預料。把這些人逼急了,他們幹脆來個裏應外合,象豹子一樣出兵威逼洛陽,那我們就完了,真的要滾回關中了。”
“現在這大漢不是我掌權,也不是陛下,而是袁隗和那幾個門閥家主啊。”董卓哀歎道,“還是李瑋那小子厲害,指使自己夫人把衛閥抓了。抓得好,否則北疆也快成衛閥的天下了,到時北疆不是豹子說了算,而是衛閥家主說了算了。”
他看看神情不振的賈詡和田儀,輕輕拍了一下桌子,“文和,你這個主意不好啊。相國我是做了,還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麵子啊?可這麵子難受,是一張鐵板啊……”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臉,痛心疾首地說道,“陛下要錢過年,北軍將士要錢過年,災民也要錢過年,你們也要錢過年,這錢從那裏來?我是大漢相國,如果我讓大家餓著肚子兩手空空的過年,我這相國還幹不幹?到時不要說你們罵,跟我多年的胡族鐵騎恐怕要把我的相國府拆了。”
“現在怎麽辦?難道象李瑋說的,去抄家?我要是命令你們帶人去抄家,我就完了。不要說什麽大漢名臣了,我就是一禍國殃民的奸佞,我就是大漢最大的亂臣賊子。你們願意成為亂臣賊子的幫凶?願意陪我一起九族盡誅遺臭萬年?”
賈詡和田儀背心冒汗,急忙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請罪。
“大人請息怒,這事情還沒到絕境。”賈詡勸道,“隻要車騎大將軍撤軍了,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應付眼前的危機。相國大人如果有車騎大將軍為援,何愁不能在洛陽立足?相國大人雖然在洛陽沒有根基,但時間久了,根基也就漸漸打下了。有個一年兩年,京中的門閥還不是大人掌中之物?”
“起來……起來……”董卓發泄了一通後,鬱悶的心情好了許多,“這幾年朝野上下鬥來鬥去。結果先帝死了,奸閹死了,何進也死了,就連皇帝都被我們換了一個。但最後屹立不倒的是誰?是士人,是武人,是門閥,是我和豹子。你說的對,有我和豹子在大漢,還輪不到這些士人耀武揚威。”
“大人打算派誰北上犒軍?”這時門外傳來了李儒的聲音,接著李儒消瘦的身軀出現在門邊。
董卓聞聲笑道:“長笙想去大漠看看?”
李儒走進書房,躬身說道:“洛陽現在危機重重,大人若想度過難關,隻有北上求援,下官願為大人分憂。”
“洛陽穩定與否,直接關係到大漢社稷和北疆的安危,所以車騎大將軍絕不會坐視不理。”賈詡站起來說道,“以車騎大將軍為後援是目前唯一解決危機的辦法。”
“遠水救不了近渴,先解決明天的事。”董卓說道,“這古文經博士到底能不能設?如果無關大局,我就奏請天子強行下旨了。我遂了袁隗的心願,看他還能怎麽辦?我就不信他敢置大漢社稷的安危於不顧。”
“現在不能設。”賈詡說道,“治書禦史司馬大人說的對,此事輕易不能動。太傅大人突然提出要設古文經博士,其目的無非是讓大人陷進士人紛爭的漩渦裏,讓國事陷於癱瘓,最後逼迫大人不得不引咎請辭。”
董卓難以置信地說道:“司馬防說,設立古文經博士有可能引發天下大亂,而你說的更玄乎了,一個古文經博士難道就值得朝中大臣們如此爭吵,連國事都要放棄不問?”
賈詡說道:“大人,這不僅僅是設立一個博士的問題,而是學術問題,是仕途和財富問題,更是門閥世家權勢爭鬥問題。”
董卓頭一暈,不說話了,聽賈詡解釋吧。
孝武皇帝獨尊儒術之後,以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傳》作為最高法典,奉為神聖,不準懷疑,並提出“天不變,道亦不變”。儒家學者要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對儒學經典加以詮釋,遂出現並形成了“經學”。經學的讖緯化,導致《觳梁》的出現及今古文之爭。早年今古文經學之爭的突出人物就是揚雄,揚雄把儒學看成是做人的學問,他認為儒家精神應該是能以平常心對人對己。
孝成皇帝河平三年,光祿大夫劉向、其子劉歆等人奉旨校訂皇家圖書,整理先秦古籍,曆二十年而成《七略》。同一時間劉歆校勘了許多殘本古文,他認為古文文本要比今文文本可靠,於是他提出將古文也立為學官,結果遭到貶黜。劉歆忽視了許多問題,一是本朝以經學為生的人太多了,一旦朝廷把古文經學也立為官學,那吃經學飯的人就更多了,大家的仕途、財富、聲名都要受到影響;其次,古文文本沒有得到全麵整理,沒有太多的人研習,古文又為大秦國李斯統一小篆前的六國書體,沒什麽人認識;而尤為重要的是,我大漢確立經學不是為了學術,而是為了治國,今文經學以《禹貢》治理黃河,以《洪範》察知天變,以《春秋》判決案件,以《詩三百》當作諫書,今文經學早期對大漢的發展有巨大的推動作用,而古文經學典遠遠做不到這一點。劉歆的提議雖然沒有得到認可,但他所校勘的古文卻因此流傳了出去。
此後,一些篤信古文經的儒士開始在民間整理和傳授古文經,解釋古文經,如賈逵的《春秋左氏傳解詁》、《國語解詁》、許慎的《說文解字》、馬融注解的《周易》、《尚書》等古文經諸書,這使得古文經學逐漸達到了成熟的境地。古文經學注重學術化的考訂文獻、訓詁章句,尤其注重發掘經典中屬於周王朝的宗法和禮樂文化,而恰恰是這一點成為今古文經學之爭的焦點。
古文經學以《周禮》為大宗,今文經學以《禮記王製》為大宗,因此《周禮》成為兩派論戰的焦點。《周禮》傳授端緒不明,屢屢受到今文經學家的詰難,如碩儒何休就貶斥之為“六國陰謀之書”,而劉歆、馬融、鄭玄等古文經學家則譽之為“周公之典”。
《周禮》一書,體大思精,學術與治術無所不包。古文經學家相信《周禮》出自周公,書中有完善的官製和豐富的治國之道。《周禮》對官員、百姓,均采用儒法兼融、德主刑輔之策。而這正是現在的大漢國所需要的。
“大人現在明白了沒有?”賈詡問道,“今古文經學之爭不是學術之爭,而是治國之策的爭論。今文經學主張獨尊儒術,以德治國,而古文經學主張儒法兼融、德主刑輔,兩者之間的治國之策有天壤之別。”
“由於本朝皇統屢絕,皇權旁落,外戚、奸閹和門閥士人權勢交錯,造成門閥勢力日益崛起,到今日終於成為決定大漢命運舉足輕重的力量。在他們眼裏,儒學理想的實現和宗族門第的財富權勢是相輔相成的,門閥士族的利益要遠遠大於大漢國的利益,道德、名節、抱負和博學成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大人,你看看現在的征辟和察舉之製最後選擇了哪些人走上朝堂治理國家?有大人嗎?有我嗎?”賈詡悲哀地搖搖頭,“是楊閥的楊彪,袁閥的袁隗,是馬閥、張閥、許閥……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終其一生不過就是一個郡縣小吏而已,治國隻是我們的一個夢想。”
“為什麽會發生黨錮之禍?”賈詡看看神情落寞的李儒,搖頭道,“說白了,不過就是洛陽的皇權和地方門閥士族的權勢之爭而已,再說清楚一點,就是利益之爭、財富之爭。”
董卓望著賈詡,不停地摸著自己的胡子,他還是有點沒有明白。
“太學裏有十四個今文經博士,設一個古文經博士,本身沒有什麽關係。但古文經學一旦公開授學,研習古文經的士子大量增加,不可避免的就要產生治國之策的改變。而這種情況,無論是天子還是以習今文經學出仕的官僚,都無法容忍。誰願意白白丟失權勢和財富?”
“光武皇帝中興大漢時,需要大量士人相助以治理國家,光武皇帝迫於形勢於是設立了一個《左氏春秋》博士,結果此議遭到了今文博士們的激烈攻擊,公卿大臣們也群起反對,《左氏春秋》博士不久就被廢除了。到了孝明皇帝朝,因為研習古文經學的名士、大臣越來越多,朝廷的壓力越來越大,所以孝明皇帝無奈之下詔告天下,允許《左傳》、《穀梁》、《古文尚書》、《毛詩》等四經可以公開在私學傳授,但依舊不立博士。孝章皇帝建初四年的白虎觀之議是本朝今古文之爭的第一個高峰,但古文經學依舊敗北。為什麽?原因就在於此。有多少人願意改變延續了幾百年的大漢治國之策?又有多少人願意放棄已經擁有的權勢和財富?”
“隨著古文經學的不斷發展,它已經明顯占據了優勢,隨時都有可能取代今文經學的地位。而現在,袁隗和一幫研習古文經學的門閥官僚們正在試圖得到這個機會。”
“自孝章皇帝到現在,古文經學名人輩出,如桓譚、班固、陳宗、尹敏、王充、賈逵、鄭眾、馬融、許慎、張衡,劉珍、李尤、黃景、邊韶、崔寔等幾十人,尤其是今天,古文經學大師更是名震天下,如鄭玄、荀爽、荀悅、馬日磾、蔡邕、盧植等人,門生弟子成千上萬,就連趙岐、楊彪這樣的今文學家也中途改習古文經學,名曰古今通修,其實就是轉今為古。以古文經學這樣龐大的勢力完全可以在短短時間內徹底擊敗和清除今文經學,可以在一段時間內迅速建立新的治國之策,從而實現古文經學家們振興大漢社稷的理想。”
董卓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賈詡說了這麽長時間,其實就是一句話。“袁隗要清除異己,奪回權柄。”
在洛陽城待了兩個多月,自己最後還是中了計,給袁隗當刀使了。要不是今天賈詡這麽一解釋,自己還以為權柄盡握,風光無限了呢?想到自己為了賦稅入庫,對袁隗低聲下氣的樣子,他就憋屈的想殺人。董卓越想越氣,猛然一掌拍在了案幾上,“老子殺了他。”
李儒看到董卓怒不可遏,趕忙勸道:“大人,這種小事無須生氣。以我看,文和過分誇大了袁隗和古文經學的實力。不管怎麽說,今文經學有數百年的曆史,你看看楊閥、伏閥、杜閥、衛閥,何休、申屠璠、王謙,太多了,袁隗要想把這事穩下來,讓古文經博士在太學公開授學,恐怕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答應了他又如何?”
賈詡低頭不語。田儀也隨聲附和,他也認為還是先把賦稅入庫為好,“這個古文經博士袁隗既然想要,那就給他。隻要賦稅到手,洛陽危機度過,這洛陽還不是大人說了算。”
“讖緯的事呢?”董卓問道,“許靖和司馬防說的事怎麽解決?”
李儒為難地說道:“難啦,最難的就是這事了,這事牽扯到今古文經學兩家。”
“不難。”賈詡笑道,“要想讓袁隗無法得逞,那就兩個都打,幹脆下個禁絕讖緯令,凡讖緯諸書都須上繳,匿不送官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