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鹿死誰手 第六節
八月下,車騎大將軍李弘到達五原大營。
當天下午,李弘召集奮威將軍鮮於輔、折衝中郎將楊鳳、威烈中郎將玉石、九原校尉兼領五原太守衛政、屯田校尉兼領朔方郡太守唐放以及田重、鄭信等一幫高級將領議事。
鮮於輔先把最新的前線戰報對李弘簡要說明了一下,“目前三路大軍進展都很順利,我們還沒有接到各路大軍和鮮卑人激烈交鋒的消息。看來,鮮卑人的確沒有做好應戰的準備,結果被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節節敗退。按這樣的攻擊速度,九月上,三路大軍完全可以會合於朝天原。”
“可有中部鮮卑和東部鮮卑的消息?”李弘問道,“大帥的軍隊是不是己經北上進入大漠了?”
“昨天我們接到了斥候從幽州送來的急報,他們說,中部鮮卑大人慕容風已經帶著大軍在八月十七就從火雲原出發了,按照路程估算,他們應該快到彈汗山了。慕容風既然北上,東部鮮卑大人彌加的軍隊估計也快到大漠了。”鮮於輔笑道,“鮮卑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王廷和諸部為了國家的命運暫時放棄前嫌,拋棄仇怨,彼此上下同心,共同禦敵,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隻是,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切知道公孫瓚和田楷的牽製攻擊是否奏效,不知道慕容風和彌加到底帶了多少鐵騎北上。鮮卑北上支援軍隊的數量,將直接關係到我們遠征狼居胥山,所以,我已經命令守言加派斥候了。”
鄭信接著說道:“根據斥候這兩天從幽州送來的消息看,公孫瓚和田楷的佯攻並沒有達到牽製慕容風和彌加北上支援的目的。幽州軍隊裏鐵騎數量太少,糧草輜重也不足,無法保證他們長時間的攻擊,更不要談深入鮮卑疆域作戰了。所以這佯攻之計被慕容風看破也很正常。不過,慕容風和彌加為了確保各自領地和族人的安全,肯定要留下足夠的軍隊抵禦公孫瓚和田楷的進攻。這樣算起來,我覺得慕容風和彌加即使要帶大部分主力北上,大概也就三萬到四萬鐵騎。”
“鮮卑四部中,東部鮮卑地域最小,人口最少,軍隊最少。六年前攻打盧龍塞的時候他們就損失很大,現在估計還沒有完全恢複元氣。”玉石隨即補充道,“守言的估算我覺得大致差不多。要保證後期我們能夠成功遠征狼居胥和落日原,關鍵還是要看現在,要看我們的三路大軍能不能利用搶占的先機以最快的速度殺進大漠深處,截斷拓跋鋒和魁頭的退路,把拓跋鋒和魁頭的幾萬大軍全殲在朝天原之前。沒有足夠的軍隊,慕容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也無法挽救鮮卑國。”
李弘聽完玉石的話,微徽一笑,眼晴看著案幾上的竹簡,心裏卻驀然想起了慕容風,想起了慕容風頭上的白發和滄桑的麵容,想起了在鮮卑的日日夜夜,熊霸、段臻、烏豹這些老朋友現在是不是都跟在大帥後麵?這些年,隨著歲月的流逝和連番血戰,隨著自己戎馬生涯的不斷延伸,隨著自己的官越做越大,自己也漸漸忘記了過去的許多事,就象自己失去的記憶一樣再也想不起來了。現在自己甚至連鐵狼和公孫虎這些死去的朋友也很難得記起一次了。
幾年來,自己雖然統領大軍和鮮卑國的鐵騎數次鏖戰,但一直都沒有和大帥麵對麵的交鋒。在內心深處,自己不願意和大帥交鋒,更不願意和他直麵戰場。這不是因為自己震懾於大帥的威名,而是因為藏匿在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份情義,那份無法忘卻無法報答的恩情。去年在漁陽時,自己就很苦悶,不知道雙方大軍一旦真要打起來,自己是不是有決心和大帥血戰到底。但這次不一樣了,這次自己和大帥都沒有退路了,除了殊死一搏,別無他途。
鮮卑人數次入侵,大漢國飽受戰火的蹂躪,這個仇無論如何都要報,不論大帥昔日對自己有怎樣的恩情,今日一戰都再所難免。想到即將和慕容風血戰沙場,想到要和黑鷹鐵騎一決高下,李弘忽然興奮起來,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六年前那場慘烈的駒屯大戰。悠長的牛角號,血染的戰旗,奔騰的戰馬,翱翔九天的雄鷹,李弘沉浸在駒屯大戰的血腥裏,一時間戰意盎然。突然,一張美麗的麵孔闖進了他的心裏,金發藍眼,白衣如雪。
“風雪……”
“大人,你怎麽了……”坐在他旁邊的鮮於輔察覺到李弘的神情不對,一把抓住了李弘顫抖的大手,輕聲喊道。
李弘霍然驚醒,呆呆地坐著半天都沒有說話。風雪,我要把風雪搶回來。
圍坐四周的眾將都聽到了李弘的叫喊,麵麵相覷,知道李弘又想起了那個鮮卑族的金發女孩,那是李弘無法忘卻的心痛。
“大人,你太累了,還是先歇歇吧,我們明天再議。”鮮於輔看到李弘臉色蒼白,小聲勸道。
“我沒事,我沒事。”李弘擺擺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彈汗山沒有了,北部鮮卑沒有了,整個鮮卑都在我們大漢鐵蹄的踐踏下呻吟,試問,大帥的中部鮮卑還能存在多久?東部鮮卑還能獨自生存嗎?”李弘平靜地說道,“我讓公孫瓚和田楷攻擊中部鮮卑和東部鮮卑,不是牽製他們的兵力,而是告訴大帥,我們已經對鮮卑國發起了最強大的一次攻擊。我需要他把中部鮮卑和東部鮮卑的所有主力都帶到大漠來,我要和他在大漠決一死戰,一戰定勝負。”
“這次我們遠征大漠,實力強大,優勢非常明顯,魁頭也好,慕容風也好,隻要是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和我們的鋒銳展開激烈地交戰。所以在打到朝天原以前,大軍的進展應該相當順利,鮮卑人除了撤退和逃亡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抵禦我們的攻擊。”
李弘一邊攤開案幾上的一張新地圖,一邊繼續說道:“我已經數次叮囑三路大軍的主將,在大軍打到朝天原以前,最關鍵的是速度。一天一百裏對於我來說,不是很理想的速度,最好能一天推進一百五十裏。這樣大軍在七到十天內,也就是五天後,就可以趕到朝天原,把戰線固定在夫羊句山、朝天原和稽落山之間。”
“由於我們攻擊突然,鮮卑人準備不足,魁頭要把散布在大漠各處的鐵騎集結到朝天原,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天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至少可以提前五天對聚集於朝天原上的鮮卑鐵騎發起攻擊,把他們趕到更遠的燕然山一帶。我們絕不能讓魁頭和慕容風在朝天原上從容集結兵馬展開反攻。”
“大軍迅速到達朝天原有兩個好處,一是完全切斷了西部鮮卑和中、東兩個鮮卑部的聯係,朝天原上的鮮卑大軍無法從中、東兩個鮮卑部得到食物和其他物資,他們隻能靠西部鮮卑諸部給他們供應食物和物資,但僅靠一個西部鮮卑根本沒有能力給數萬鐵騎提供這麽多的軍需。其次,我們可以把彈汗山和北部鮮卑的族眾、牲畜以及他們所丟棄的其他財產盡數擄掠,這些戰利品可是保證我們大軍可以繼續遠征的關鍵。”
“十二年前,破鮮卑中郎將田晏、護匈奴中郎將臧旻和護烏丸校尉夏育三位大人率軍出征。檀石槐為避其鋒銳,帶領數十萬族眾整體北遷,結果鮮卑人一直都有充足的食物和物資,而我們的大軍隨著遠征路途的延伸,糧草輜重卻成了致命的要害,最後在落日原大敗。這場大敗給我們後人一個什麽教訓?那就是要把鮮卑人的優勢變成我們的優勢,把我們的劣勢轉化為鮮卑人的劣勢。”李弘指指麵前的新地圖,慢慢說道,“所以,我打算在大軍完全控製了朝天原、夫羊句山和稽落山之後,暫停進攻,轉而集中力量安撫鮮卑族眾,在北部鮮卑和彈汗山的疆域上籌建漢北郡。”
眾將紛紛離席聚集到李弘的四周。在這張新地圖上,大漢國的疆域已經延伸到了大漠中部,鮮卑人的北部鮮卑和彈汗山被朱砂筆劃進了大漢國,非常醒目。而在這塊新領土上寫著三個古樸的大字:漢北郡。
眾將頓時熱血沸騰,那種開疆拓土的成就和興奮讓他們人人喜笑顏開。
“大漢國幾百年來屢遭大漠胡族的侵擾,屢次派軍遠征,卻至今不能解決胡族入侵的問題,不能解決北疆戰禍的問題,原因何在?就在於我們大漢國不能永久占據大漠,不能把大漠並入我們大漢國的疆土。在我們大漢國最輝煌的武皇帝時期,我們大漢鐵蹄曾把這片大漠踩在自己的腳下,但最終卻退了回去,沒有永久占據這塊廣袤的疆土,為什麽?因為我們大漢國沒有那麽多的軍隊駐守大漠,沒有那麽多的財力維持幾十萬邊軍,而當時強大的匈奴人也總是不甘臣服。那麽今天呢?今天我們有機會實現先輩們的願望占據大漠嗎?”
“這片大漠養育了匈奴人、羌人、烏丸人和鮮卑人,在一百多年前,北匈奴逐漸沒落的時候,這四族胡人都是大漠的主人。”李弘說道,“今天的匈奴人已經沒落,今天的鮮卑人已經開始走向了沒落,而羌人和烏丸人早就被匈奴人和鮮卑人先後趕出了大漠,他們早就是我們大漢國的臣民。”
“今天,這四族胡人實力巨損,人口劇減,都已經無法和我們強大的大漢國相抗衡,他們隻能依附於大漢國。”李弘指指北疆數郡說道,“我打算把東羌人、先零羌人、匈奴人和烏丸人全部遷離邊郡,讓他們返回大漠定居。大漠上一旦有了四族並存的局麵,他們就會互相製衡,誰都休想在大漢國的看護下強大起來。”
“跟隨我征戰數年的胡族鐵騎隨著大漢國戰亂的平息,他們的去留和賞賜是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李弘說道,“這次大戰後,部落王可以封給他們,戰利品可以分給他們,土地也可以分給他們。這樣,他們要土地有土地,要族眾有族眾,要財富有財富,而我們也趁機解決了胡族鐵騎的安置問題。同時,他們也是我們大漢國取之不竭的鐵騎兵源。隻要他們安心帶著族人定居於大漠,安心替大漢國戍守邊塞,他們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
“漢北郡建立後,北疆現有的邊郡將全部成為內郡,朝廷無需再派大軍駐防。這樣,我們目前手上的數萬邊軍就可以全部駐防於漢北郡。而且,數年之後,這些邊軍就可以全部轉為鐵騎。假如我們有十萬鐵騎,試問,誰能阻擋我們大漢國雄霸大漠?”
“邊郡胡人遷離後,我們就有了更多的土地和牧場。我們可以安置更多的災民在北疆郡縣屯田放牧。”李弘歎道,“今年中原多雨,從六月到現在,已經下了兩個多月了。如今中原一帶還是陰雨綿錦,大水泛濫,所以,這湧入並州的災民會越來越多。我在晉陽的時候己經對趙大人說了,災民還是要把他們放進來,要把他們一一安置,安置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運送糧草到雲中、五原,然後就由邊郡的幾個太守負責安置他們屯田放牧。”
李弘看看眾將,搖頭道:“許多災民不願意北上邊郡,他們寧願滯留在太原上黨一帶等待機會再回中原老家。中原富裕,再苦再窮也比塞外好,所以,我隻能逼著他們遷移到塞外。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否則太原和上黨會給災民活活吃垮。”
“我說了這麽多,就是想說一句話,這漢北郡必須要建,而且要立即建。”李弘拍拍地圖上的漢北郡說道,“現在,大漠之戰的主動權完全操控在我的手上,隻要大軍打到朝天原,我立即把北部鮮卑和彈汗山的所有牧場全部分給胡族鐵騎,把所有的戰利品也分給他們。那時,魁頭和慕容風要想再奪回北部鮮卑和彈汗山勢必比登天還難,不要說我不答應,胡族鐵騎更不答應。”
“尤其重要的是,我有了這數萬名誓死效忠的胡族鐵騎和上千萬頭牲畜,即使朝廷現在斷絕了我的糧草,我也不會打輸這場大漠之戰。因為,魁頭和慕容風已經沒有機會了,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李弘手指狼居胥山和落日原說道,“我要是死守在朝天原、夫羊句山和稽落山一線,今年冬天,魁頭和慕容風的鐵騎就要餓死一半。”
眾將從最初的興奮中逐漸冷靜下來。
漢北郡是要建,大漠是要占據,但李弘的這個辦法到底行不行?
“大人,現在匈奴人、鮮卑人、羌人和烏丸人勢弱,他們是四頭羊,大人可以讓他們回遷大漠,互相製約。但年月久遠之後,他們的人口就會增長,財富就會增多,實力也會漸漸強大,那時候他們就會變成四頭狼。大人可曾想過四頭狼會對大漢國造成多大的危害?”唐放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在河東的時候和仲淵說過這事,仲淵也有同樣的擔心,他甚至明確提出了反對,他叫我能殺就殺,最好殺光,一勞永逸。”李弘苦笑道,“所以,我到晉陽後就沒有和趙大人、蔡大人說起此事。大漢國和胡人互相征伐,仇恨世代相傳,我這種做法肯定很難得到大部分人的響應,所以,我也不打算和你們商量了。”
李弘看看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件事,我說了算,將來這大漠上到底是四頭羊還是四頭狼,誰都不知道,所以現在不要考慮將來的事,先把今天的事做好。今天我們要做的事隻有兩件,一是徹底解決鮮卑人對我們的威脅,二是徹底解決並州災民的肚子。這兩件事做好了,北疆就穩了,而大漢國的半壁江山至少可保二十年的平安。今日一戰如果能換回北疆二十年的平安,什麽事不能幹?我什麽事都願意幹,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大人,我能說說嗎?”田豫小聲問道。
李弘笑道:“當然可以,你說說。”
“大人,漢北郡應該建,胡人遷回大漠也是好事,這裏麵的好處大人都已經說了,但有件事大人不知可曾考慮過,大漠胡人多了,牲畜也就多了,一場大雪災就能讓大漠裏的牲畜死去大半,那這些胡人的生存怎麽辦?胡人為什麽入侵,有一半原因是因為要生存。”田豫神色凝重地說道,“大人要想保證北疆胡人二十年不叛,首先要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僅靠十萬漢軍鐵騎根本保證不了北疆的二十年平安。由此就引出一個更大的問題,並州能養活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