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芒刺猶在背

《西征記》

“此時展開南征,大司馬和尚書台有什麽看法?”

“臣附議。”夕日作為北疆第一智將徐榮,已經在大司馬這個位置上坐了十幾年,可謂德高望重。近年來,隨著天子的成長,徐榮也愈發的低調謹慎起來。除了堅定地維護軍方的利益,並向天子提供軍事參謀外,已經很少對朝政發表意見——關鍵時刻適當地站隊,成了這位大漢最高軍事長官最常做的事情。

尚書令田疇的考量,卻不得不比徐榮深許多。他有些憂慮地奏道:“啟稟皇上:今日朝廷雖然倉廩充足,糧秣甲杖戰馬等一應儲備積存甚多,但畢竟已入西域作戰,若再開戰端,多處供給恐不能兼顧。南方諸賊雖屢有不臣,騷擾邊境,然東起大海,西至巴蜀,要害重鎮均在我手,並無大礙。故為國家打算,莫如對南賊施以羈摩之策,拖延時日,而一鼓剪滅西域之禍,然後迫荊、交、揚、益諸賊俯首就範;如其仍懷異誌,思欲一逞,亦不難次第剿除。一旦大漢無西顧之憂,陛下即可以整全軍南下,對南賊大張撻伐,以圖全功,威加四海,諒彼蕞爾小邦,宵小之輩,偏處一隅,何能與天兵抗衡!以上種種,實乃臣之肺腑,懇請皇上明鑒。”

“田卿所奏,誠謀國之言。”劉朔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列位臣工還有什麽意見?”

殿上其餘眾臣子大都堅決擁護南征之事,隻有幾人在補給和路線等細枝末節上提出了一些意見。田疇本不是堅定的主和派,見殿上的聲音如此統一,也就不再堅持。見此情景,劉朔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見的微笑。由於今日並非正式朝會,所以會議事先已經被限定了範圍——也就是說,所有可能持有反對南征意見的官員都被拒之門外。這看似是主戰派刻意作為,實際上卻是大漢皇帝劉朔的一點小心思。“朕若不是為體恤民力而隱忍多時,如今天下早該一統啦。”自親政以來,年輕的天子表麵上不說,心底卻一直對荊南、孫家和益州南蠻深懷不滿。這些獨立勢力就好象紮在大漢身上的木刺,雖然不是什麽大傷,卻讓人渾身不舒服。

朝廷與荊南和孫家之間,都曾立有一些和議:規定幾家向朝廷稱臣,派遣人質,年年進貢歲歲來朝。但這些並不是什麽大不了問題,朝廷可以隨時以懲治不臣等大義名分,單方麵撕毀這些協議。隻要協議的另一方完全消失,朝廷也就不存在什麽誠信方麵的問題了。

“既然如此,就擬旨吧。敕令征東大將軍張遼入會稽,督揚、交二州諸軍事,使持節,征討孫氏。征南將軍魏延入襄陽,督荊州諸軍事,使持節,征討荊南。鎮南將軍關羽入成都,督益州諸軍事,假節,命益州牧陳好從旁輔佐,征討益南。三路大軍軍需、犒賞、抽調、行軍諸事,皆由丞相、大將軍與大司馬居中調度,協商辦理。”

三位將軍出列跪倒,領旨謝恩。

張遼奏道:“啟稟皇上,正所謂南船北馬,揚、荊、交三州都是水網密集之地,舟船便如戰馬一般重要。若無水師協助,縱有十萬大軍南下,亦難成事。臣聞江水(長江)水師編練數年,樓船、艨艟、鬥艦共有千餘,兵卒兩萬,日夜操練,已頗能戰,臣請皇上恩準水師協同大軍南征。”

“準奏。敕令江水水師一分為二,分撥給二位將軍麾下。兩支水師須各設都督節製,趙卿,有什麽幹練之才可用?”

趙雲沉吟片刻,答道:“強弩將軍(從四品雜號將軍)甘寧、振威中郎將(從四品雜號中郎將)賀奇,整訓江水水師三年,極為得力,且二人往日皆討水寇有功,通曉水戰諸事,可為左右都督。”

“甚好,準奏。”劉朔安排完南征諸事,話鋒一轉,“西征戰事,自貴霜進犯以來,有何進展?”

大司馬徐榮答道:“昨日到的消息,龐將軍已將大軍收縮於龜茲,將在他乾城下與貴霜展開決戰。”

“哦,以龐卿之能,想來無失。那後援情況呢?”

“鎮西將軍馬超的八千涼州鐵騎已先期西進,其餘一萬兩千步騎由安西將軍(三品四安將軍)馬秋率領,並平西將軍(從三品四平將軍)程銀所領敦隍郡邊軍四千人,也將不日抵達。”

“平定西域乃是國策,必須著緊,望諸卿體念朕心,雖有南征之事,斷不可對西征諸事有所怠慢。”

劉朔會選擇在這個當口對南方用兵,緣由起在數月之前:偏安交州的孫家這幾年雖被天下譏為“與野人居”,卻頗有了些勵精圖治的氣象。孫權花了幾年時間的努力,逐步控製住當地越人勢力,並從謀臣之見,自山越人中選拔數萬彪悍之士編練成軍。山越人本來就凶悍善戰,好割人首懸掛腰間以示其勇,快速奔走山澗之間如履平地,此番再得到正規的軍事訓練,更是如虎添翼。孫權本是梟雄,手中有了這支武力,心思自然就活泛起來。他尚不敢染指朝廷所屬的揚州北部(揚州南部會稽、豫章二郡,此時尚有南部偏遠幾縣在孫氏手中),而把目光投向了北邊的鄰居——荊南四郡。荊南四郡分別是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各由四郡太守掌控,組成一個鬆散的攻守同盟。四郡已有數百年未經戰火,自黃巾之亂後不斷接納中原流民,墾殖至今,人口已達三百餘萬,在孫權的眼中,這片富饒的土地自然成了“王霸之資”。

孫氏暗地裏集結兵馬,從六月起越過荊交二州交界的重重群山,由南海郡趨荊南,三萬大軍分三路深入:一路由增城出含洭,一路由龍川出湞陽,一路由中宿出桂陽(漢縣名,並非郡治),大有圍攻重鎮曲江(今湖南韶關市)的態勢。到了七月初,孫家主力突然越過曲江北上,直逼桂陽郡治(今湖南郴州市)。桂陽太守趙範本將重兵屯於曲江,如今見孫家大兵到達城下,驚的不知所措。他慌忙向另外三郡求援,卻無人回應,無奈之下被迫率軍民同爬城而入山越兵巷戰,全族被屠,孫家遂占領桂陽郡全境。半個月後,劉朔得到了這個消息,很為震動。“孫家在南麵這樣肆意妄為,如入無人之境,看來還沒忘了圖謀大漢江山哪!”他把荊州刺史徐庶的奏表扔到地上,怒罵道,“這荊南四郡號稱披甲十數萬,一點用處也沒有,連守望襄助尚不能為,真是一群廢物!朕早應自取之!”他把一肚子怨氣都撒到不安分的孫權身上,提筆下了一道嚴厲的諭旨:斥責孫權不思守境安民,擅起刀兵,大有不臣之心,責令他立刻退出桂陽郡。劉朔心中明白,這道諭旨對遠在天邊的孫家起不到什麽作用,朝廷的威勢,終究隻能靠發兵征討來體現。“夜長夢多,絕不能坐視孫逆吞並荊南!”

於是自八月上旬起,劉朔就下了在近期徹底平定南方的決心。

長安城,未央宮北闕。

丞相李瑋的車駕,在北闕甲地附近被前麵街口的大量人流擋住。

李瑋此時正與劉冥在車中閑談,見車停了,便撩開車簾問道:“出了什麽事?”

一名家人從街口跑回答道:“老爺,前麵有上百諸生聚集,似乎是集會反對朝廷進行南征,引起大群百姓圍觀。他們言辭無禮,多有……涉及到老爺和大將軍等。”

“知道了。”李瑋淡然道,“不必管他們,繞過去吧。”

“繞什麽繞!”劉冥生長塞外、長年領兵,雖身居高位多年,仍然是火暴的脾氣,“這些諸生著實可惡,天子腳下,難道沒了王法了麽?仲淵,這些臭小子吃硬不吃軟,我叫隊羽林軍去把他們驅散吧?”

“不必,隻不過是一群年輕士子而已。咱們這些年大風大浪闖過無數,還怕這些諸生的口誅筆伐?”李瑋笑道,“潛思,曾幾何時,我等亦是如此年輕、衝動,我至今尚記得你跪在太學門口、長跪不起的倔強模樣。”

劉冥老臉一紅,露出些許神往之色:“是啊,遙想當年,大家都是如此年輕,你、我、小尹、大斧、雲龍等兄弟同遊洛陽,何等痛快!如今功成名就,弟兄幾個相隔千裏,彼此情誼反而生分了許多。惟獨恩師當年的恩德教誨,我劉冥一輩子也不敢忘記。”

李瑋指了指前麵愈發洶湧的人群,正色道:“老師當年能看重我等的,不也是年輕人的一腔熱血麽?我等諸人,皆中人資也,雖有心報國,然碌碌不得用耳。幸拜入晉陽侯麾下,始得重任。彼以國士待我,我等兄弟三十年來艱辛,也皆是以國士報之。今日眼前諸生,雖然年輕莽撞,心情卻也是如此。大漢的社稷,遲早也要靠他們來輔佐。那麽今天我們倆讓一讓,又有何不可。”

“嘿,看你這人,說著說著又透出退的意思了。你服老,我卻還未服老呢。若皇上恩準我再上陣控弦搏殺,那我寧願舍了這光祿勳之位,帶上幾千騎兵,痛痛快快的去幹一場。何況就算你現在想甩手不幹,朝中又有什麽合適人選可以接替你?你現在肩上這副擔子,可是不輕啊。”

“嗬嗬,心中是有幾個人選。仲達如果不是滿腦子建功立業,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伯言資質上佳,做事幹練勤勉,再曆練幾年的話,也能勝任;對了,隨廣陽王(劉備)過來的那個諸葛亮,才能出眾,政務通達,如今在益州任上功績卓著,連大斧對他都讚不絕口,假以時日,也是個不錯的人選。”李瑋揉了揉太陽穴,“有才華年輕人並不少,但他們畢竟年輕,還得多操幾年心。”

烏孫,赤穀城。

在熱海行宮休整了幾天後,趙廣率眾將士回到赤穀城中。因為關平和廖化已經先回城主持大局,所以等趙廣率領大隊快到營地時,將士們紛紛出營列隊迎接。這些人中,還夾雜著不少看熱鬧的當地烏孫百姓。趙廣在行宮匆匆與海雅單獨見了一麵,互相少敘了離別之苦,又約定明晚在宮內相會,此時不免就有些心不在焉。正在這時,忽然從人群中走出來一個龜茲人,翦發垂項,頭綁彩帶,馬靴上還帶著征塵,向趙廣拱手笑道:

“老趙,你看不出來是我吧?”

趙廣定睛一看,喜出望外,走近去抓住那“龜茲人”的一隻胳膊,大聲說:

“啊呀,小虎,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你從哪兒來的?”

“從天山裏邊來,離這不很遠。這才剛到不久,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哩。”

“都是誰在天山裏邊?”趙廣放低聲音問,不禁心有點跳。

“高將軍、侯將軍、曹將軍、陷陣營的大夥都在那裏。前日下山與牧人交易,得了你們進赤穀的消息,高將軍就派我速來聯絡你們啦。這裏人多,到營裏我再細說。”

“走,快跟我進營!”

趙廣回頭來看看羅安。羅安咧開大嘴隻是笑,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

關平聽了張虎稟報,大喜過望,忙命趙廣領三百騎兵,並攜肥羊百口,美酒千斤,前去接應陷陣營弟兄。

眾人出了赤穀城,在張虎的引導下往西南行走大約一日,便來到了白雪皚皚的天山腳下。到了地頭,張虎先行前去通報,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對麵樹林邊隱約聚集起了數千人馬,飛快地組成陣勢。

趙廣揮手吩咐:“樹旗!”身邊的旗手忙將一杆巨大的“漢”字大旗舉起,展開,迎風揮舞,眾將士齊聲高呼:“大漢天威!大漢天威!”

從對麵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回應:“大漢天威!大漢天威!”跟著,鼓、角齊鳴,各種簡單的軍樂器都奏起樂來,熱鬧非常。

趙廣帶著眾將士騎馬上前。在暮色中他們看見高順帶著主要將校從陣中走出,鼓樂在後邊跟著他們,而“漢”字和“陷陣營“的大旗也打出來了。大隊騎步在後邊跟著走來。熱情的歡呼不斷,直到高順向後邊揮了兩次手,歡呼才停。雙方走到一起,都趕快跳下馬來。高順心中激蕩,覺得喉嚨裏憋有許多話,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趙廣看見他虎目濕潤,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連忙上前握住高順的手道:“高將軍,太好了,您果然平安無事!”

“哦,你是子遠吧?高順無能,愧對左翼殞命的將士們啊!”

“高將軍說的哪裏話來,戰死沙場,為國捐軀,本是吾等之願。陷陣營能突圍而出,弟兄們英靈不遠,必定欣慰……”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高順引著趙廣,與侯成、曹性、王淩等人一一見麵。夜色將近,高順便吩咐紮營休息一晚,待明日前往赤穀與關平軍會師。

晚飯時候,眾將士先一同敬了犧牲將士三杯,祭奠英靈,這才敞開了喝酒吃肉。

趙廣被張虎拓拔圭拖著與一眾青年將校拚酒,好不容易才脫出身來,見高順正遠離眾人一個人發呆,便跑過去為高順滿上杯盞,借機問道:“高將軍,蔥嶺河大戰後陷陣營既得以脫出,為何不向西前往他乾城,卻要藏在天山中呢?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望將軍指點。”

“用兵打仗是活的,須要按照戰場變化隨機應變,不可專走直路。”高順微笑道,用手沾了點酒,在案幾上簡單幾筆畫出了大體的敵我分布,用酒杯代替他乾城“就同下棋一樣,隻有不斷變化才不會走成死棋。我們這支奇兵雖然人數不多,但尚可稱精銳,對他乾城下的貴霜人來說,就好比芒刺在背。隻要選擇適當的時候發動,或斷其補給,或與守軍夾攻,或擊其歸路,都能決定西域戰事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