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雲再起 第十一節

黑豹長嘶幾聲,緩緩停下了矯健的身軀。

李弘把手中的長槍扔到地上,艱難地滑到馬下,順勢躺倒在地。他太累了,他帶著騎兵不停地出擊,不停地砍殺,渾身上下就象散了架子一樣酸漲疼痛。他身上的幾處傷口由於劇烈的搏鬥一直沒有止血,滲出的血液已經染紅了衣甲。

由於鮮卑人瘋狂的攻擊,凡亭山天險已經失去。漢軍付出了近萬人的代價,終於支撐到了第四天。李弘憂心如焚,日夜等待著鮮於輔的消息。

“大人,喝點水吧?”龐德拎著裝水的牛皮囊,走到了李弘身邊,小聲喊道。

李弘睜開眼睛,緩緩坐了起來。披散的長發由於沾滿了血液,一縷一縷地粘在臉上,李弘隨意把頭發攏了一攏,露出那張剛毅的麵孔。

“你喝了?”

“大人先喝吧?”龐德遞過水囊說道。

李弘搖搖頭,“你先喝,喝好了再給我。”他轉頭看看躺滿四周的義從士兵,十分疲倦地問道,“看到鄭大人了嗎?”

龐德仰頭喝了幾口水,抹了一把胡渣子上的血,四下看看,勉強笑道:“鄭大人沒來,說明鮮於大人還是沒有消息。”

李弘歎了一口氣,接過水囊,望著遠處的群山,心情沉重。

這種慘烈的阻擊戰如果再繼續下去,士兵的傷亡將越來越大,另外,糧草和武器的存量也越來越少,一旦告罄,大軍必將後繼乏力,無力支撐,到了那個時候,大軍不撤也得撤了。

顏良的兩萬冀州軍難道還沒有趕到臨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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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迷迷糊糊中聽到了鄭信的說話聲,他猛地一驚,睜開了眼睛。

“守言,可有羽行的消息?”

鄭信正站在遠處和龐德閑聊。他匆匆跑到李弘麵前,搖頭說道:“沒有鮮於大人的消息,是朝廷的聖旨到了。”

李弘從地上爬起來,笑著問道:“陛下怎麽說?同意棄守六盤山?”

“陛下命令我們死守六盤山,陛下說,如果放過一個鮮卑人,軍司馬級以上軍官全體誅殺!”

李弘好象早就知道似的,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他用馬鞭拍拍身上的灰,毫不介意地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要聽他的。”

“你把聖旨收好,不要把這個消息泄漏出去。”李弘笑著走近鄭信,小聲說道,“如果有人問聖旨的事,你就說是陛下犒賞大軍的。”

鄭信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笑道:“朝廷的人懂什麽?有本事叫他們去來打鮮卑人。”

“你派人催問羽行了嗎?”李弘問道,“他的大軍還沒到?”

“應該到了。”鄭信安慰李弘道:“鮮於大人需要時間做準備,他行事穩妥,不會延誤軍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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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殘陽如血。

和連召集各部首領商議進軍長安的事情。

“由於我們日夜狂攻,連續衝殺,現在已經完全占據了凡亭山。”和連高興地說道,“關中大門已經被我們徹底打開了。”

拓跋鋒看了他一眼,拱手祝賀道:“大王堅決果斷,指揮若定,用兵如神,實在令人拜服。如今長安城已經指日可待,大王將因此而立蓋世功勳,建千秋功業。”

律日推演和宴荔遊看看拓跋鋒,眼內盡是嘲諷之色。兩人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跟在拓跋鋒後麵說了幾句奉承話。

和連心中愈發舒暢,意氣風發。

“漢軍退出凡亭山之後,無險可守,撤退是遲早的事。”和連指著地圖說道,“我們一路尾隨漢軍沿著涇水而下,直到薄落穀。”

“漢軍要想伏擊我們,這是最好的地方了。”和連說道,“出了薄落穀,我們就可以一瀉而下,直到關中。”

和連抬頭看了一下幾人,笑著說道:“我請你們來,就是想商量一下,如何利用薄落穀來殲滅豹子的大軍。”

“大王肯定豹子一定會在薄落穀伏擊我們?”宴荔遊一邊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光腦袋,一邊疑惑地問道,“他們的七萬大軍已經被我們打掉了一萬多人,餘下的不足六萬人的軍隊裏還有兩萬多人是步兵,在這種劣勢情況下,他連撤退都嫌慢,還會停下來伏擊我們?大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大王,我覺得豹子一定會直接退到關中。”暮蓋廷也說道,“他的實力和我們懸殊太大,一旦被我們圍住,不是全軍覆沒就是損失慘重。他的大軍打完了,長安城怎麽辦?不要士兵防守了?”

“從目前阻擊我們的漢軍兵力來看,豹子的大軍基本上已經趕到了凡亭山。”律日推演笑道,“昨天,我們看到了鮮於輔和徐榮的戰旗,也就是說,他手下三個校尉現在都到了,豹子就這麽多人馬。”他指指地圖上的薄落穀,“豹子要想在這裏伏擊我們,至少要集中數倍於我的兵力,否則他拿什麽打我們?但現在大漢國有幾十萬大軍嗎?豹子有嗎?”

“我覺得大王的猜測非常有道理。”拓跋鋒反駁大家道:“你們隻考慮到了雙方兵力的懸殊,卻沒有想到在六盤山行軍,我們不可能齊頭並進,大家肯定有先有後。如果豹子以六萬人攻擊我們其中的一部,他必贏。”

律日推演冷笑道:“如果你見死不救,那先行的一部當然要全軍覆沒了。”

拓跋鋒怒極而笑,他指著律日推演說道:“見死不救的一定是你。”

和連看到兩人劍拔弩張的樣子,連忙伸手製止道:“好了,好了,我們馬上就要打進長安城了,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齊心合力。我想你們都不願意空手而歸吧?”

和連示意兩人坐下之後,繼續說道:“其實,不僅僅有行軍先後的問題,還有口糧問題。由於豹子一把火燒掉了冠帶山,迫使我們隻能從小路繞到凡亭山。軍隊是過來了,但我們的牲畜還滯留在冠帶山一帶,遲遲不能跟進。”

“我們總不能帶著幹糧去打長安。”和連笑道,“另一方麵,我們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長安城,以免讓漢人得到六盤山失守的消息後,先期派遣洛陽北軍支援關中。所以我打算等牲畜過來一部分之後,大軍立即就出發一部分。”

和連看看眾人,無奈地搖頭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豹子的一把火燒得我們好難受,因此,我不能不考慮到豹子火燒冠帶山是另有目的。”

“大王認為豹子火燒冠帶山,就是為了拉開我們各部之間的距離,以便在薄落穀伏擊我們?”宴荔遊笑著問道,眼神裏的那種嘲諷誰都看得出來。

“我隻是估猜豹子可能在薄落穀伏擊我們。”和連不以為意,解釋道,“為了防備豹子突襲我們,我當然要早做準備。”

“大王一定有應對之策了?”律日推演笑道,“大王直接安排吧,我們聽大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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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連準備以三萬人為前軍率先趕到薄落穀。如果豹子的大軍的確在薄落穀有埋伏,三萬鐵騎應對漢軍的六萬大軍,完全可以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緊隨在前軍後麵的中軍,同樣也是三萬人。中軍接到前軍的求援之後,立即飛速趕到薄落穀,力爭將豹子的大軍拖住,最好能包圍起來。

後軍的三萬人馬接到消息之後,迅速前進,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薄落穀,參加圍殲豹子的戰鬥。

還有一萬人要留守在三關和凡亭山,這是大軍的退路,千萬不能有閃失。

鮮卑人經過靈州、富平、三關和凡亭山幾戰之後,已經折損兩萬人,隻有十萬人馬可以調配。

和連剛剛說完,東羌人旭癸就主動要求留守三關和凡亭山,他說自己要留在六盤山以北,不到長安去了。和連很奇怪,問道:“你要是不去,損失可就大了,你想空手而歸?”

律日推演奚落道:“他在高平城的時候就說了,他不去六盤山以南,他說豹子會把他吃了。”

宴荔遊笑嗬嗬地說道:“不去好,不去好,他不去,我們可以多分一點財物,哈哈……”

拓跋峰也笑著罵了兩句,“你膽子這麽小,怎麽還總是攻打大漢國?”

旭癸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任由他們調侃打趣。

“那前軍由……”

“當然是大王了。”拓跋鋒沒等和連說話,立即笑道,“此等重任非大王莫屬。大王擊敗豹子後,當一馬當先,率軍直下長安,成就千秋偉業。”

和連略略猶豫了一下。他本不想親自涉險,這種事應該由律日推演和宴荔遊這種悍將打頭陣。這兩個部落欠了彈汗山王廷許多財物,為了這次南下他已經把這些債務一筆勾銷了。債不用還了,那打仗就應該多多出力。然而,拓跋鋒的話讓他很難再做這種安排,他是大王,他不能讓自己的部下認為自己膽小,不敢衝鋒陷陣。

和連望著拓跋鋒,心裏非常不滿。你自己不願意打頭陣也就算了,為什麽要把我推到前麵?拓跋鋒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想……

“好,那就本王親自率軍先到薄落穀。”和連隨意地笑笑,接著轉頭看看暮蓋廷,“九原王是不是隨我一道?”

暮蓋廷不屑地看了一眼旭癸,大聲說道:“我倒要看看,豹子怎麽把我吃了。好,我隨大王為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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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落穀位於六盤山東麓,涇水河上遊,距離凡亭山有一百多裏。

和連帶著大軍停在穀外,焦急地等待著斥候的消息。

漢軍趁著黑夜,突然之間撤出了戰場,其速度之快,令鮮卑人措手不及。和連毫不猶豫,帶著三萬人率先追了下來。

斥候們紛紛打馬歸來,所有人都沒有發現漢軍的蹤跡。

“加派人手,再探,把搜索範圍擴大到八裏之外,薄落穀裏的每一處山林都不要漏過。”和連想了一下,揮手說道:“大家都以號角回報,爭取時間,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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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蓋廷拍馬走到和連身邊,笑著說道:“看樣子,大王的確多慮了,豹子眼見不敵,早就逃之夭夭了。”

“你也這麽想?”和連一邊輕輕撫mo著坐下戰馬的鬃毛,一邊笑著問道。

“大王,豹子率部在凡亭山阻擊,和我們真刀真槍地幹,寸土必爭,這可不是假的,他的士兵傷亡慘重,大家有目共睹。”暮蓋廷說道,“如果他要誘敵,要在薄落穀伏擊我們,用得著和我們這麽打嗎?豹子早一點撤到薄落穀對他更有利?以我看,他是沒辦法繼續堅守凡亭山,隻好一撤了之了。”

“他還有五六萬人馬,完全可以繼續堅持一段時間。”和連說道,“他這麽突然一撤,肯定有名堂。”

“大王太小心了。”暮蓋廷笑道,“你看看漢軍的營地,到處都是開膛破肚的戰馬,可見他們已經斷糧了,不撤不行啊。另外,如果漢軍糧草不濟,那麽漢軍的武器肯定也沒有補充。這種阻擊戰非常消耗武器,尤其是長箭,沒有武器怎麽堅持?”

和連想了一下,覺得暮蓋廷說的有道理,但他心裏隱隱約約的就是不踏實。豹子手上還有五六萬人,騎兵也還完整,他會輕易放棄?以豹子過去的戰績來看,他是一個兵行險著的打仗天才,應該要反擊的,但他不在薄落穀,會在哪裏反擊呢?

“還是慎重一點好。”和連謹慎地說道,“隻要出了薄落穀,我們就可以躍馬揚鞭,毫無阻礙的一直殺到長安城,所以這個時候我們還是小心為上。”

暮蓋廷無奈地笑笑,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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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重坐在草地上,和周圍的幾個新戰友竊竊私語。

閻柔的這一營人馬最後還是打完了,剩下的三百多人重新組成一個屯,並到了鮮於銀的部隊裏,直接統率他們的軍司馬就是小懶。

雷重隨著步兵大軍一路急撤,跑了一百多裏山路之後,沒有進入薄落穀繼續南撤,而是拐了個彎上了升頭山。雷重很奇怪,怎麽大軍不撤回臨涇城死守,跑到這荒山野嶺幹什麽?難道鮮卑人已經追來了,大家來不及逃隻好躲到山上?

想不明白的事雷重就不想,跟著走就是了,隻要有飯吃。他一向不喜歡動腦子,更不願意多嘴多舌四處打聽,他已經習慣了過這種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所以他從來不想將來的事情,他認為自己隻要把今天的日子過好就行。當然如果能吃飽,那就更好了,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幾年他跟著不同的人打仗,感覺最深的就是走路,走很多很多不同的路,沒完沒了的路,有時候他就想,如果年複一年的這麽走下去,他會不會把大漢國的山山水水都走遍呢?隨即他否決了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他很快就會死的,他會想身邊成千上萬的戰友一樣,隨時隨地倒在任何一個角落,他不可能活到哪一天的。

“軍司馬大人有二十歲嗎?”

雷重搖搖頭,笑道:“沒有吧?我聽說他和豹子大人一樣,過去是個斥候。他也參加了盧龍塞大戰,是個勇士。”

“跟在豹子大人後麵就是好,這麽年輕就是軍司馬了。”有個士兵羨慕地說道,“雷重,你都打了四五年的仗了,為什麽連個什長都不是?”

雷重咧嘴笑了,他沒有說話,神情黯淡。

他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看到別人升官,他也憤憤不平過,但自從他經曆了太多的死亡,親手埋葬了成百上千的戰友之後,他就再也不想這個問題了,他隻想活著。

看看現在,和他一起走進軍營的士兵還剩下多少人活著?無論是升官的還是沒有升官的,無論是他忌妒的還是和他關係密切的,如今都躺在冰冷的地下化作了一堆白骨,甚至還有許多人屍骨無存。他能活下來,能活到現在,不僅僅是幸運,也是莫大的幸福,其他的所有東西,在他眼裏,就象這山野間的寒風一樣,沒有任何意義。

“雷重,你說我們為什麽要跑到山上來?”一個士兵拍拍雷重的肩膀,小聲問道,“是不是要伏擊鮮卑人?”

“怎麽可能,就我們這麽點人馬?”另外一個士兵嗤之以鼻,“你沒有看到豹子大人帶著騎兵走了嗎?”

“這是上官們的事,我們操心幹什麽?”雷重笑著躺倒在地,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睡覺吧,快睡覺,多活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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