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起雲湧 第十三節

黃昏,天邊慘淡的夕陽孤零零地掛在樹梢上,睜大一雙恐懼的雙眼吃驚地望著涿城血肉模糊的戰場。城樓上那麵巨大的黑色漢字大纛在陣陣腥風裏狂舞,發出巨大的響聲。

黃巾軍士兵正緩緩地從戰場上撤下,單調而沉悶的鼓聲,鑼聲不時的在軍陣裏響起,顯得疲憊而淒涼。

大量損毀的攻城器械被丟在城下,隨處可見沾滿鮮血的石塊和巨型擂木,黃巾士兵的屍體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城牆下五十步以內的死亡地帶,更遠的地方也是屍體,但要稀疏得多。戰場上到處都是丟棄折損的武器,戰旗。

幾百個布衣短襦打扮的百姓分布在戰場上各個角落裏,忙忙碌碌,或抬運屍體,或撿拾武器,正在打掃戰場。

鮮於輔氣喘籲籲地坐在城牆上,艱難地閉上眼睛。

從早上開始,黃巾軍就對涿城發動了猛烈地進攻,中間沒有任何停頓,連續不停,瘋狂地進攻,直到剛才金鑼鳴響的那一刻,黃巾軍的進攻才漸漸停止下來。

鮮於輔一直堅守在城樓上,指揮士兵們頑強抵抗,所有能用上的守城武器,守城辦法全部用上,隻恨沒有長出四隻手了。但敵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就象螞蟻一樣,又多又密,殺都殺不盡。去年許多黃巾暴亂的當地官員上書朝廷都用蟻賊來表示黃巾軍,說得就是這個場景。守範陽的時候,黃巾軍十萬人攻城,幾天的功夫,就把鮮於輔殺得狼狽而逃。但是今天的戰鬥尤其慘烈,他有好幾次都差一點崩潰了。

當時城樓上到處都是黃巾軍的士兵,任他喊啞了嗓子,砍斷了長劍,最後連長戟都刺在敵兵的屍體上拽不下來,但依舊沒有殺退敵人。幸好每一次在他絕望的時候,都尉吳熾都能適時率領援軍殺到。

整整一天,黃巾軍就沒有一個士兵走過回頭路,他們根本就不退卻,他們就是攻,拚命地攻,直到戰死。無論是死在城牆上還是死在城牆下,也無論是死在官軍的長箭下還是死在官軍的刀槍下,他們都絲毫沒有懼色,好象生命本來就不是他們自己的。一條條的雲梯吞噬了無數戰士的性命,但無數的戰士依舊前赴後繼,勇敢地爬上雲梯,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戰友鋪墊進攻的基石。黃巾軍這種純粹消耗式的進攻,不但大量殺傷了守城官軍的性命,也沉重打擊了守城官軍的士氣。麵對如此凶悍的敵人,沒有人不感到膽顫心驚。

鮮於輔一天的時間,僅僅吃了四個小圓餅,滴水未進。不是不想吃,而是沒有時間吃。他身先士卒,帶領士兵們頑強地的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殺到最後,他和戰士們一樣,不但舉不起石頭,就是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就在這個時候,敵人中止了第一天的進攻,撤了下去。

鮮於輔累急了,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甲胄破爛不堪,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肌肉由於過度用力,早就酸漲疼痛,雙腿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的軀體。他的嗓子喊啞了幾乎不能說話,耳朵裏的巨大轟鳴聲越來越響,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已經坐不住了,即使靠在城牆上也坐不住了。他怕自己躺倒之後再也站不起來,極力睜開了眼睛。

耳中的轟鳴聲突然失去,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戰場,滿目都是敵我雙方士兵的屍體,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姿勢糾纏躺倒在一起,堆滿了整個城牆頂部。地上的長箭和各式武器浸泡在已經逐漸凝固的褐色血液裏。各色戰旗隨意丟棄在士兵的身體上,到處都是。疲憊不堪的戰士有的已經躺下;有的找不到地方,幹脆躺在屍體上呼呼大睡;有的士兵聚在一起喝水吃東西;更多的人在尋找受傷的戰友,尋找死去的兄弟。幫助守城的百姓已經開始打掃戰場,清理城牆頂部,準備明日再戰。

幾個軍司馬和軍候先後走到鮮於輔身邊稟報損失,需要補充的武器,器械。

一天血戰下來,防守西城們的守城官兵死傷一千五百多人,折損巨大,長箭等各類武器消耗也頗為嚴重。

這時鮮於輔看到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屯屯長跑了過來,趕忙問道:

“北城門有消息傳來嗎?”

“回大人,攻打北城門的黃巾軍已經撤退。軍司馬王大人和兵曹掾史閻大人正在清理戰場。”

“損失如何?”鮮於輔焦急地問道。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損失了多少人。士兵越來越少,守住城池的希望就越來越渺茫。黃巾軍發力猛攻,戰鬥力之強遠遠超過了鮮於輔的想象。攻打範陽的時候,黃巾軍士兵還沒有這麽厲害,難道他們故意隱瞞了自己的實力?鮮於輔有些疑惑不解。

“四百多人。”

鮮於輔心裏頓時抖了一下。一天就損失將近兩千人,如果天天這樣打下去,不要說堅持到今年冬天下雪,恐怕這個月都支撐不下去。

“黃巾軍攻打北城門隻是佯攻,目的不過是分散我們的兵力,為什麽會損失許多人?”鮮於輔望著那位斥候屯長,象是問他,又象是自言自語。

“閻大人說,負責攻城的是黃巾軍的黃龍,他是前兩天死去的黃巾悍將左校的好友。黃龍督軍猛攻,估計有挾恨報複的意思。”

鮮於輔點點頭,隨即問道:“閻大人還好吧。”

“閻大人勇猛彪悍,所向披靡,毫發未傷。”

鮮於輔笑了起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三綹長須,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張牛角望著坐在一側不語的黃龍,心裏非常憤怒。

今天北城門方向隻是佯攻,但黃龍為了報仇竟然不聽命令,督軍強攻,造成部隊死傷慘重。兩個戰場加在一起有近一萬五千人的損失,大大超出了張牛角的預計。

黃巾和左校都是孤兒,兩人自小就背著藥簍子,跟在張角後麵雲遊天下,救死扶傷。兩人一起跟著張角的弟子學武功,忠心不二地追隨著張角起兵造反。左校性格內斂,黃龍心情急躁。左校願意跟在張牛角後麵繼續征戰天下,黃龍不願意,他一直帶著部隊在太行山附近燒殺搶掠,過著占山為王的土匪生活。是左校把他硬拽了出來。黃龍一直不安分,到哪裏都改不了要搶一搶,樂一樂的毛病,而且經常違反軍令,對張牛角那張冷臉也非常反感,更不賣他的帳。張牛角幾次要懲治他,都被手下極力勸阻了。因為他是左校的兄弟,左校對張牛角忠心耿耿,不能抹了左校的麵子。黃龍作戰勇猛,對左校言聽計從,用好了,還是一員不錯的戰將。

但現在左校不在了,誰能震懾黃龍?

張牛角開始總結今天的攻城得失,最後批評了黃龍,責怪他不聽從命令,造成了無謂的損失。

左校的死,對黃龍的刺激很大。他一直要求獨自率部追殺豹子李弘。對於這個失去理智的要求,張牛角當然不同意。黃龍心裏非常痛恨張牛角。今天攻城,黃龍為友報仇,不顧軍令,督軍猛攻,結果損失慘重。此刻他的心情極度惡劣。

看到張牛角那張冰冷的麵孔,黃龍的情緒終於失控,破口大罵起來。

大帳內除了他和張白騎兩個小帥,還有各帥帳下的司馬,從事,各部曲的軍司馬。他這麽張口一罵,帳內眾人頓時大驚失色,大帳內頓時鴉雀無聲,除了黃龍的吼叫。

張牛角麵無表情,端坐幾後,雙眼炯炯有神地望著黃龍,看不出任何一絲怒意。

黃龍罵了幾句之後,心裏平靜了一點。他望著張牛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聲說道:

“從現在起,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你去打天下,我去找豹子,咱們各不相幹。”

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他的部下沒有一個站起來的。

黃龍猛地轉身,指著自己的幾個部下,放聲大吼:

“你們想幹什麽?找死嗎?”

眾人目露恐懼之色,齊齊望向張牛角,眼含求助之意。

黃龍昏了頭,在張牛角的大帳內公然叫囂。叫囂就叫囂,他還公然要風裂黃巾軍,拉著自己的部隊單獨幹。這是要殺頭的。但是黃龍一向狂妄,以為自己了不起,張牛角絕對不敢拿自己怎麽樣。

張牛角說了一句話。

“殺了。”

李弘被樹林裏的寒氣凍醒了。他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牛皮褥子,望著漆黑的天空,睡意全無。

昨天下午鄭信得到了涿城送來的消息,張牛角開始攻打涿城了。

這個消息讓大家都有些擔心,畢竟張牛角的黃巾軍到目前為止,尚沒有什麽失敗的記錄,而且攻守雙方的兵力對比非常懸殊,指望一萬多人守一個多月的確有些自欺欺人。現在要解幽州之圍,全看冀州戰場的動作快不快,打得狠不狠了。如果冀州方麵不能理解黃巾軍攻打幽州的目的,延遲,敷衍或者不出兵,這場戰也就輸定了。

不管涿城怎麽樣,涿郡怎麽樣,風雲鐵騎都要努力,要盡可能殲滅敵人,為涿城守軍爭取更多的優勢。

李弘命令各曲軍候們不要伸張,以免影響士氣,大家還是依照既定方案展開行動。李弘囑咐手下們在加快行軍速度的同時要密切注意部隊的隱蔽性,不要被敵人的斥候發現了蹤跡。

李弘翻身坐起來。

圍在周圍的侍從們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睡得很熟。顏良靠在一棵大樹上,身上的黑布大氅半邊都掉了下來。李弘悄悄走過去,幫他把大氅重新蓋好,把自己的牛皮褥子也蓋在了他身上,然後緩緩走出了樹林。

巡夜的士兵趕忙上前行禮。李弘一一攔住,和他們坐在草地上閑聊。

不久,東方的地平線上慢慢露出一絲魚肚白。接著,天色越來越亮,黎明悄然來臨。

急驟的馬蹄聲突然打破了清晨的寧靜,飛速向山林奔來。

一名斥候帶著渾身的露水出現在李弘的視野裏。

斥候突然看到校尉大人站在哨兵旁邊,嚇了一跳,趕忙飛身下馬,一邊行禮一邊氣喘籲籲地說道:

“大人,黃巾軍出城了。”

“什麽時候?”李弘大喜問道。

斥候麵色一紅,有點心虛地說道:“半夜裏他們就悄悄出了城。”

李弘一愣,看著斥候緊張的神色,隨即笑了起來。

“你們不是一直在城池附近監視敵軍的動靜嘛,怎麽沒有發現?”

“黃巾軍走西門出城的,沒有走南門。我們一直守在南門附近,所以直到下半夜才發現。”

李弘點點頭,疑惑地問道:“難道敵人發現了我們?為什麽他們半夜行軍?按照速度,他們快到來蔭亭了。”

斥候立即說道:“回大人,敵人渡河了,到對岸去了。”

李弘頓時目瞪口呆。

“渡河了?”李弘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後拍拍斥候的肩膀說道:“你辛苦了,到鄭軍候那裏去吧。爭取休息一下,馬上我們就要行軍了。”

斥候感激地行了個禮,上馬離去。

“渡河了?”李弘連連搖頭,讚歎道:“想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天才。”

黃巾軍渡過巨馬水,沿著西岸而行,一樣可以趕到定興渡口。隻不過要再渡一次巨馬水而已。但他們卻避開了走巨馬水東岸,可能遭到神出鬼沒的豹子軍伏擊的危險。

李弘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領軍的黃巾首領非常有頭腦,他選擇了一條路程比較複雜,時間要長一點,但卻極其穩妥,極其安全的路線。他這一招好厲害,不但讓李弘的計謀全部落空,而且確保了部隊準時到達定興渡口和孫親會合。

李弘信步而走。

背後的山林和遠處的丘陵都籠罩在淡淡的晨霧裏,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猶似仙境。略帶寒意的山風輕輕地吹拂而過,風中夾帶著濃鬱的樹木清香,沁人心脾。稍稍有些枯黃的草上沾滿了露珠,晶瑩剔透。

李弘心中平靜若水,再也沒有一籌莫展的感覺。

沉重的腳步聲從李弘的背後響起。

李弘慢慢轉身,看到了睡眼惺忪的顏良。顏良的手上抱著李弘的牛皮縟子。

“大人,你還是披上吧。早上天涼。”

李弘伸手欲拿,顏良一步跨到他的身後,輕輕給他披上。

“謝謝大人。”

李弘笑笑,拍拍顏良的大手。

“你去通知各部軍候,今天我們趕到定興渡口。”